祖國是男的還是女的?
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這應該不是一個難題。「祖國母親」這個詞,早已經成為一個固定搭配。
母親節剛過去不久,壹讀君(微信:yiduiread)冷靜地靠牆思考了一下:為什麼我們會認為祖國是母親而不是父親?
幹一行愛一行的值班壹讀君丨劉十九
「祖國」其實是一個男性的詞
祖國,《國語詞典》解釋是:「祖籍所在的國家。」
「祖「字從礻,最初的意思是祭祀祖先的神廟。在傳統的父系社會和「君臣父子」的倫理體系中,這個詞顯然是跟男性相關的,是一個陽性的詞。
中國的古人並不將祖國比喻成母親,《論語》中有「父母之邦」,《孟子》中有「父母國」,都有祖國的意思。不過顯然,「父母之邦」沒有性別的差異,它主要表達的是一種身份歸屬的關係,是父母所生活的國家,就像「祖國」是「祖先所居之地」一樣。它們並不像後來的「祖國母親」那樣,直接把國家比喻成了母親,飽含了「養育之恩」。
而「祖國」這個詞出現,也非常晚——大概晚到明代,官方的歷史地理文獻中說:「默德那國(麥地那),即回回祖國也。」意思是回回(穆斯林)的祖先居住之地是麥地那。在這之後幾百年裡,「祖國」一般不是中原居民對自己國家的稱呼,而是專用於其他民族。
一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祖國」一詞才接近我們現在熟悉的意思和用法,被中國人用來稱呼自己的國家。比如1903年,鄒容在《革命軍》中寫道:「我祖國今日病矣,死矣,豈不欲食靈藥、投寶方而生乎?」1905年的《申報》上寫留學生的文章說:「生等遊學美邦,繫懷祖國。」
與此同時,「母親」這個意向,開始跟「祖國」密切地聯繫起來。
在跟西方人的交流中,中國人發現,歐洲人挺喜歡拿母親來比喻祖國。英語中,祖國可以是「motherland」「mother country」,同時代的俄羅斯和德國詩人,也會在詩句中把祖國比喻成母親。
△19世紀的德國詩人海涅也在《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中,將德國比喻成巨人泰坦的大地母親
此時的中國文人敏銳地捕捉到這個比喻,發現它特別適合這個時代國人對中國應有的感情。
為什麼祖國成了母親?
在20世紀初年,民族主義思潮在中國興起不久。絕大多數民眾只管完糧納稅,苟全性命於亂世,對「國家」「民族」的概念完全兩眼一抹黑。
而知識分子向西方學到的一個先進經驗就是,一定要用民族主義來喚醒大眾對「中國」這個共同體的認同和效忠,以便能夠動員大眾的力量,爭取國家獨立和強大。
要對民眾啟這個蒙,最好的比喻就是用母親和子女之間的血緣關係來比擬民族/國家和個人的關係,將抽象的「國家」具象為一個人格化的「母親」。
而代表傳統社會父權和壓迫的「父親」一詞,更符合「君臣父子」的封建王朝,是反抗的對象,顯然沒有資格代表「國家」這個新形象。
祖國是母親,就意味著像母親養育、教育兒女一樣,對人民有養育之恩;而作為被養育的「兒女」,人民也有義務為「祖國母親」效忠並奉獻自己的一切。尤其是當飽受屈辱的近代中國,被比喻成一個飽受侮辱、苦難折磨的母親時,作為「兒女」的民眾不為「她」赴湯蹈火,就是一種嚴重的不道德。
所以在20世紀初年的中國詩歌中,「祖國」被不斷暗示為「母親」。這樣的比喻,確實為號召民眾爭取國家自由獨立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就是聞一多的《七子之歌》。澳門、香港、臺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旅大(旅順和大連)被比喻為中國母親離散的七個兒女,不斷呼喊著:「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再比如胡風寫於上世紀40年代的《為祖國而歌》:
為了你呵,生我的養我的
教給我什麼是愛,什麼是恨的
使我在愛裡恨裡苦痛的,
輾轉於苦痛裡
但依然
能夠給我希望給我力量的
我的受難的祖國!
雖然並沒有用到「母親」這個詞,不過顯而易見,詩人是將祖國當做一個母親的人格來書寫的。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個時代詩人所隱喻的「祖國」和「母親」,都是文化和地理意義上的中國,而不是政治意義上的民國政權。
「祖國母親」在中國的歷史只有40年
中國人心中「祖國」和「母親」的親密關係,也受到前蘇聯的深刻影響。
前蘇聯是一個特別喜歡把祖國比喻成母親的國家,尤其在二戰中,為號召民眾抵抗德國入侵,大量的宣傳中使用了「祖國母親」的形象。比如這些典型的海報↓
在上世紀50年代,很多蘇聯歌曲在中國廣為流傳,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祖國進行曲》。這首歌流傳之廣,幾乎是蘇聯的第二國歌,歌詞寫道:
我們愛著祖國猶如情人,我們孝順祖國象母親。
我們祖國多麼遼闊廣大,它有無數田野和森林。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詩人們也在謳歌蘇聯母親。比如前蘇聯抒情詩人伊薩柯夫斯基,他在《俄羅斯之歌》中寫道:
蘇維埃俄羅斯
我們的親愛的母親
我們能用怎樣高尚的言語
來稱呼你的偉大的功勳
另一個在前蘇聯將「祖國」和「母親」聯繫在一起的,是二戰後著名的雕塑《祖國·母親》。 它在1966年由世界知名的前蘇聯雕塑家武切季奇等設計與創作,加上基座高達104米,是世界最高的雕塑之一。
在史達林格勒(今伏爾加格勒)的伏爾加河岸邊,「祖國母親」向蘇聯的敵人高舉長劍,同時揮手號召人民。
△「祖國·母親」雕像,注意基座的小黑點,是幾名遊客。
當然,過分泛濫的宣傳也在前蘇聯民眾中造成了一些逆反心理。比如蘇聯社會生活很糟糕的赫魯雪夫時期,一則非常值得批判的前蘇聯著名笑話就說:
赫魯雪夫訪問一所學校。他問一名學生:「你的母親是誰?」
他回答說:「是蘇聯!」
赫魯雪夫又問:「你長大了想當什麼?」
學生說:「孤兒。」
壹讀君(微信:yiduiread)要說明一下,雖然今天我們對「祖國母親」這個詞特別熟悉,但這個詞真正成為一個固定搭配,其實也非常晚。
雖然從上世紀初年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和文人就不斷用隱喻來讓大家接受「祖國」就是「母親」這個關係,前蘇聯的文藝作品,也輸入了很多關於「祖國母親」的歌頌,但很少有人直接使用「祖國母親」這個固定詞組。
這個詞大規模出現在漢語文章、詩歌中,要到70、80後出生的年代。在這些文革之後復甦的文藝作品中,祖國又一次被描述為一個苦難深重的母親,終於結束了黑暗的歷史,開始走向繁榮富強。而進入90年代之後,「祖國母親」這個詞成為民眾最常用的對愛國之情的表達。
但對「祖國」和「母親」這一對比喻來說,形成了一個固定詞組,也就意味著語言的活力正在消退。
由於「祖國母親」這個詞已經如此深入人心,年輕一代已經很難感覺到這個比喻在它剛剛誕生時的衝擊和力量。它變成了一個任何人都可以信手拈來、缺乏新意和想像力的詞組。不過,「祖國-民眾」「母親-兒女」這樣的關係,也隨著這個比喻的普及被大眾認為是天經地義。兒女對母親的孝順,也潛移默化成對國家的忠誠。
參考資料:
王詩客,《漢語新詩中祖國母親隱喻的多維度研究》,浙江大學認知語言學博士論文,2012年3月;
楊慧、王向峰,《中華民族共有的最高詩情——「祖國母親」考辨》,《社會科學輯刊》200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