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要傾聽兒童,可是我們願意在百忙之中留出時間,停下腳步嗎?我們能夠靜下心來,放低身段嗎?我常常問自己:孩子是怎麼認識這個世界的?孩子又是如何思考問題的?當我懷著好奇心去傾聽時,我漸漸走進了兒童的心靈世界。兒童的心靈世界遠比我想像的美妙、豐富。
《鴨子?兔子?》是一本很有哲理的書,它是著名童書作家艾米·克勞斯·羅森塔爾和插畫家湯姆·利希藤黑爾德的作品,是根據心理學家J.賈斯特羅的鴨兔圖改編的。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故事書,既沒有常見的主角和配角,也沒有常見的情節。故事的內容是關於看到的究竟是鴨子還是兔子的爭辯,它有著開放的結構和結局。整本書就是兩個不露面的人在對話,我們只是通過文字和簡潔的畫面感受到兩個人的存在,一個人確定那是鴨子,一個人肯定那是兔子。書中的對話是這樣的:「你看,這是鴨子的嘴。」「你在胡說什麼呀?那是一對耳朵。」(見圖1)「明明是一隻鴨子,你看,他正要吃一片麵包。」(見圖2)「明明是一隻兔子,他正要啃一根胡蘿蔔。」(見圖3)「喏,鴨子在池塘裡遊泳呢!」「才不是,是兔子躲進了草叢裡。」……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兩個人的說法都有充分的理由。我不禁想:如果把這本書帶給我們班的孩子,他們看到這些畫面後,會產生怎樣的爭辯呢?
幼兒1:這是一隻兔子,因為它是白色的。
幼兒2:不,這是一隻鴨子,只是嘴巴有點長,去掉一點長度,就更像鴨子了。
幼兒3:不是兔子,兔子的耳朵是向上豎起來的。
幼兒4:這是一隻兔子,它的耳朵一定是被風吹了,所以才會到腦袋的後面去。
幼兒5:這是一隻天鵝,因為它的脖子很長、很細,嘴巴很長。而兔子的脖子是很粗的,有的兔子胖得都沒有脖子了。
幼兒6:這是一隻鵜鶘吧,鵜鶘的嘴巴是很大的,裡面可以裝魚。
幼兒7:這應該是一隻兔子,你看畫面上還有胡蘿蔔,只有兔子才喜歡吃胡蘿蔔。
幼兒8:不對,鴨子也喜歡吃各種各樣的蔬菜,把胡蘿蔔切碎了,鴨子也會吃的。
……
瞧,有的孩子根據動物皮毛的顏色,有的孩子根據動物局部的形狀特徵,有的孩子根據想像和推理,他們都大膽地發表了自己的觀點。從他們的語氣語調中,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感興趣程度、專注程度;從他們的回答中,我可以發現他們彼此不同的生活經驗以及推理過程。只有知道天鵝和鵜鶘的孩子才會想到這兩種動物,只有充滿自信的孩子才敢於爭辯,只有具備傾聽能力的孩子才能補充或提出不同的意見。我十分欣賞他們認真的態度,他們不會人云亦云。我坐在他們中間,很享受地記錄著,而他們似乎總會忽略我的存在。就這樣,我和孩子們一起一頁一頁地往下翻著,孩子們可以隨時停下來討論。當翻到繪本的這一頁(見圖4)時,新的話題又產生了:「畫面上究竟是食蟻獸還是恐龍呢?」孩子們眾說紛紜:
幼兒1:我覺得這是一頭腕龍,你看它的脖子非常長。
幼兒2:我同意,地上有一堆黃黃的東西,一定是腕龍拉的屎。
幼兒3:我覺得那不是屎,一定是腕龍下的蛋,然後它用沙子把蛋埋了起來。
幼兒4:我覺得像螞蟻窩,因為上面有黑點點,你們看這些黑點點就像螞蟻一樣。
幼兒5:也許是蟲子呀,屎裡面也會有蟲子的。
幼兒6:我知道了,那是食蟻獸,食蟻獸會吃螞蟻的,這是一個螞蟻窩。
幼兒7:什麼食蟻獸?!我覺得這就是一頭恐龍,是長頸龍。
……
在幼兒園裡,很多孩子都是研究遠古生物的「專家」,他們對恐龍的了解不見得比我少。我傾聽著他們的爭辯,面帶微笑,頻頻點頭。這種爭辯本身不是為了得到統一的答案,因為過程就很有意義,每個孩子都能根據自己的細緻觀察和已有經驗進行推理,並試圖去說服對方。傾聽,讓我從孩子天真稚嫩的話語中發現智慧的光芒,認識到他們遠比我想像的要博學多識、善思樂行。
這種傾聽的行為讓我與孩子們的關係更親密了。我欣賞他們,也被他們信任,他們喜歡和我說話。有一年夏天,我和孩子們在幼兒園的草坪上捉螞蚱。其中一個孩子捉了兩隻螞蚱,一隻是綠色的,一隻是咖啡色的。他認定綠色螞蚱是咖啡色螞蚱的孩子。他說:「螞蚱老了以後顏色就會變得很暗,會變成咖啡色,因為樹葉就是這樣的。」原來在他的推理中,萬物生長到一定時候就會漸漸枯萎,呈現出蕭條的顏色,這是生命的規律。而另一個孩子的關注點不在這裡,他憋紅了小臉,嚷嚷著:「快點把螞蚱放掉,難道螞蚱就不需要自由了嗎?!」我看著他因憤怒而憋紅的臉,聯想到也許他曾有過暫時失去自由的經歷,也許他認為螞蚱是與我們一樣平等的生命。
還有一次,在離園前我和孩子們閱讀《最重要的事》,這本書中每一頁上都有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孩子畫了一幅畫,畫的是他認為最重要的事。讀完以後,我問孩子們:「你們覺得生活中什麼最重要?」他們的回答是:「健康的身體最重要。」「時間最重要,時間走了是不會等人的。」「家人最重要,家人沒有了,就會覺得很孤獨。」「心臟很重要,它能讓我們活著。」「和朋友在一起很重要。」「學習很重要,學習才可以實現當飛行員的夢想。」「生命很重要,因為如果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工作很重要。工作讓我們可以做愛做的事。」
孩子們的回答讓我震驚,我本以為幼小的他們會把好玩的玩具、好吃的美食當作最重要的東西,沒想到他們的回答指向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健康、時間、家人、友情、學習等,怪不得人們常說「兒童是最接近於哲學家的存在」。傾聽,讓我進一步認識兒童,讓我在面對兒童時變得謙卑、謹慎、永葆好奇。
有一次,我正忙於電腦上的工作,有個孩子走過來說:「你陪我玩吧。」我說:「等一下,我在工作。」他一臉認真地看著我說:「難道你的工作不應該是陪我玩嗎?」那一刻,我怔了一下,孩子說得對啊,陪伴他們成長才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孩子們對萬事萬物總有與眾不同的見解,哪怕只是對身邊一件最普通的事情,他們也有非凡的解讀,這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我和孩子們一起讀《洞是用來挖的》這本書時,就有這種強烈的感受。書中寫道:「洞就是坐進去」「洞就是挖一挖」「洞就是從這頭看到那頭」「洞就是讓老鼠住在裡面」「洞就是一踏進去就往下掉」「洞就是種下一朵花」(見圖5)。
班上的孩子們看了這本書後,表達了自己的不同見解:「洞就是有的大有的小」「洞就是臉上也有很多洞」「洞就是狗熊的家」「洞就是可以藏東西的地方」……每個孩子都有各自的表達。這本書的插圖和文字之間的關係是互補的。比如,文字只簡單的一句話「洞就是挖一挖」,但是我們通過畫面看到了一個小男孩挖洞的生動景象:他旁若無人撅著小屁股,手持樹枝在挖洞,洞的旁邊堆有挖出來的泥土和石頭。又如,「洞就是從這頭看到那頭」,圖上的小男孩彎腰趴在木柵欄邊上,全神貫注地盯著柵欄上的小洞看,小洞的那頭有什麼呢?連成人都想湊過去看一看呢。再如,「草地就是一個地方,底下有泥巴,長著三葉草」,畫面上,一個氣溫適宜的午後,三個男孩在大樹下的草地上野餐,有的坐著,有的趴著,高舉叉子的那個孩子面帶微笑,仿佛在說:「讓我們開始享受美味吧!」
該繪本最大的特點就是充滿各式各樣不存在於字典中的解釋,完全從孩子的視角出發,以貼近孩子內心世界的語言,將各種我們熟知的東西重新定義,引導讀者帶著幽默和想像,去重新探索這個充滿樂趣的世界。比如,它說「手就是用來牽的」「手就是用它做東西」「手就是你想發言的時候把它舉起來」「手就是用它吃東西」(見圖6-1、6-2、6-3)。還有,「臉就是你可以拿它做鬼臉」「臉就是你腦袋前面的東西」(見圖7)。果然,關於臉的說法,孩子們又語出驚人:「臉就是讓我爺爺捏的」「臉就是漂亮」「臉就是擋住後看不出我是誰」「臉就是瓜子兒臉」「臉就是一凍就紅」……
又如,繪本中還有其他一些表達也十分溫暖、有趣:「腳趾就是用它們跳舞」「哥哥就是幫你的忙」「扣子就是給人保暖」「聚會就是說你好和握手」「聚會就是讓小孩子開心」「山就是上到頂」「山就是下到底」。這種表達形式給我們的感覺就像兩個孩子在用感性、質樸的語言進行討論。聯想到現實生活中,孩子甚至還會關注到大家司空見慣的事物或很少討論的對象,比如「屁股必須是兩瓣兒,不然不能上廁所」「屁股可以坐在椅子上」……是不是太有趣了?
記得我問孩子們:「你們覺得園長是做什麼的?」孩子們說:「園長就是看我們表演的。」「園長就是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來看我們的飯的。」「園長就是保護我們的,就是保安。」「園長就是什麼都要幹的。」「園長就是要給老師發錢的。」「園長就是領導。」孩子們的回答逗得園長哈哈大笑,同時還引發了園長的反思:「我是不是一名稱職的園長呢?」我曾試著問孩子們一些抽象的詞,比如,愛是什麼?生氣是什麼?傷心是什麼?快樂是什麼?幸福是什麼?孩子們除了用語言表達,還用繪畫來表達。比如,他們畫出踩水坑的小腳丫,說這就是快樂;他們畫出彩虹花朵和媽媽,說這就是幸福;他們畫出一個摔碎的碗,說這就是傷心;他們畫出一個咆哮的怪獸,說這就是生氣……所以,教師不僅可以傾聽孩子的語言,還可以通過解讀孩子的繪畫作品去進一步了解孩子語言或行為背後的思維。
教育的過程就是教師與孩子彼此傾聽和應答的過程,而傾聽的過程猶如一場探秘,讓每一天都充滿挑戰,充滿樂趣。很多時候,教師說得太多,聽得不夠,當教師通過傾聽走進孩子的心靈世界時,孩子才會對教師產生信任。如果教師真的相信幼小孩子具備無限的可能性,如果教師都以尊重、欣賞的姿態對待每一個孩子,願意多花一些時間傾聽,聽出孩子的困惑,聽出孩子的內心需求,聽出孩子之間的差異,才有可能真正融入每一個孩子當下的生活與學習,才有可能發現童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