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女人坊》2013年第五期
一
背後,人們都叫我斷指男,我表現得很紳士,總是一笑而過。可是,沒人的時候,我常常看著斷指發呆、流淚。很多人都想知道我的手指是怎麼斷的,他們作了種種推測,工傷?打架?自虐?……也有些人喜歡八卦又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他們會直截了當地問是怎麼回事。我都會用「不小心傷的」搪塞過去。
二
我本是一名麵包車司機,去年國慶回老家探親,半夜電話突然響起,是親戚劉景打來的。他的父親半夜發病,中風,問我能否送他到醫院。不是可以打120嗎,我迷糊中回答。劉景焦急地放大了音亮說,我們這太偏了,120趕到,人早沒命了。好吧,救人要緊,我一骨碌爬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他們家。
我們兩家只相隔五十米,我趕到的時候,他們還沒把病人抬下來,他們住三樓,抬個病人可真不方便。他們還叫上了從衛校畢業在家待業的方玲隨同護理。
方玲不算特別漂亮,但很耐看,在給病人護理時因為缺少經驗,略微有些緊張。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她,我心裡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她看了我一眼,窘迫得臉脹得通紅。雖然是半夜開車而且是送病人,可因為有方玲一同前往,我的心情居然格外好。
幸好救治及時,劉景父親中風只是癱了一隻手,並沒有半身不遂。
住了半個月院,劉景又打電話過來,問我能不能順便再接他父親出院。他說反正我也在N城,離XX醫院近。邊上還有一個老鄉也是今天出院,兩個病人一起拉,給我多算點運費。我剛想回說可以讓醫院的120送一下,他像知道我的想法似的自行解釋起來。他說,柳衛,你也知道,這120送一趟得多貴,還有,咱那裡偏遠,單向運送人家也不樂意。好吧,誰叫我們是老鄉呢。
這次到XX醫院接他們,因為是白天,我才發現XX醫院住院部門前停著一排小麵包車,以「五菱之光」為主,還有長安之星、金杯等麵包車,大約十來輛車。有幾輛車的後蓋都敞開著,車子的後排坐椅全部拆卸,裡面放置了簡陋的擔架和坐墊。呃,這醫院裡不是有急救車嗎?這時幾位家屬用擔架抬著一位老太太從住院部出來,「救護車」主忙著與家屬談價,談妥後,老人被抬上一輛五菱之光的麵包車……
我正看得發呆,邊上就有人上前來問我會不會運送病人。還有人遞給我名片,自稱與醫院的工作人員「有關係」,病人需要找專家或者聯繫病床可以聯繫他們。
劉景的父親和老鄉被扶上我的車時,他們就有人上前來不停地往我車上看,他們這是……我也顧不了多想,拉了病人就往回趕。
親兄弟,明算帳,雖然是親戚和老鄉,劉景他們還是給了我不菲的報酬,兩家合計給兩千。
三
這事之後,我是再也睡不著了。
短短一天的接觸,我已然喜歡上方玲,我也老大不小了,是該談場戀愛。可是,我一個小小麵包車司機能有什麼錢,沒有錢能談什麼戀愛?劉景他們給我的報酬也讓我失眠了,雖然比真正的120少了將近一半的費用,但於我還是一筆大數目。我搬家或送客人一趟才五十到一百,這跑一趟醫院就是上千!
我握著那張名片,手心冒出汗來,如果把我的車也裝配成他們那種車的模樣……
把我從夢中推醒的是姚林,幫我把這個夢想變成現實的也是姚林。姚林是我的同學,他在一家電器公司上班,公司生產各類報警器,他的工作是報警系統軟體開發。姚林看到我的寒酸樣,很贊成我另闢蹊徑找點發財路。他斜倚著車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其實那是救人的事,是好事。隨後,幾天時間他就幫我設計出一套報警器!然後偷偷從公司裡拿出一些火災報警器的次品改裝成救護報警器。
萬事俱備之後,我厚著臉皮去找方玲,我的車得有個醫生或護士隨同。站在方玲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方玲先是一愣,隨後有些不可思議地撓頭。接下來幾天,她就開始思考這件事。
方玲是衛校畢業的,她有很多同學在醫院工作,各個醫院都有。她從在急救中心上班的同學那裡了解到,每天平均有40—50次因120資源不夠而婉言謝絕一些不是特急的病人乘120。對啊,要是把這一部分業務攬來不是很好嗎?解決了病患的燃眉之急,同時我們自己還掙了錢。也許是找不到工作悶得慌,也許是這事在她看來也算靠譜,誰沒個病災什麼的?幾天後她就答應了我的邀請。
在方玲的建議下,我們在車裡準備了些醫療上必備的常用藥,還買了血壓儀,聽診器,然後就開工了。
四
先是聯繫方玲的同學,讓他們提供信息,隨後,我還像那些人一樣,也做了卡片在醫院門口散發。
沒過多久,我們的業務就漸漸多起來,搶救、轉院、拉屍、出院……有護士和醫生提供的轉院和出院的消息,有醫院裡的清潔工和病患提供的拉病人入院的消息。每得到一個消息我們就給他們一些信息費。有很多病人確實需要我們,比如腿骨折,比如偏遠山區的病人,他們出院的時候都對我們千恩萬謝。後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了,我還把朋友葉健也叫來做這種生意,來不及運送的病人我就給他拉。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經濟一好,愛情也跟著來,我和方玲戀愛了。
我捧著方玲的臉狂熱地親吻起來,愛情的火焰夾著發財的喜悅讓我激情澎湃。我們不僅在床上滾,還在地板上滾,激烈而有力,地板的撞擊聲和著方玲的呻吟聲,交織成樂曲,在房間裡個低吟淺唱。
五
然而拉病人這活還是避免不了風險。那是一個偏遠的地方打來的電話,一個婦女要生了,本是放家裡找接生婆的,沒想到孩子腳先出來,難產。這個電話讓我有那麼一瞬猶豫,可我真把自己當成真正的救護車主了,覺得救命至上,頭腦一熱就驅車前往接運。
我以為生孩子不是什麼大病,我以為方玲能對付的。剛接到孕婦的時候,他們也很感恩,說終於遇到了救星。
可是,不行啊,方玲的額頭開始冒汗,車上沒有有效的救護設備,方玲的手開始哆嗦。孕婦一陣一陣地嘶叫著,鮮血不停地往外湧……
「你不是醫生嗎?你不是能救人的嗎?」男人開始衝方玲咆哮。
我只能把車開得飛快,希望能早點把病人送到醫院,希望他們能母子平安。
可是,情況越來越不對……
孕婦的嘶叫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方玲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個時候把病人往醫院拉?天哪,他這鬧起來,我們不是暴露了嗎?這可是人命關天哪!
逃!逃!逃!
可是,他們怎麼辦?這個可憐的男人要怎麼把妻子帶回家?由不我思考,孕婦已經翻起了白眼,最後停止了呼吸。
「如果人死在你車上,你怕什麼,生死由命,難道醫生是萬能的?你不但不用怕,你還可以因此抬高運費……」
我想起葉健的話漸漸地冷靜下來,壯著膽故意厲聲衝男人叫著:「醫生不是萬能的,難道到了醫院就能保證不出意外?告訴你,你的妻子死在我車上,我還要收一些運屍費!這車死過人以後還叫我怎麼拉人?」說完心虛地全身冒汗。沒想到那男人居然真靜下來,軟了。最後還求我把他妻子的屍體運回老家去……
六
這事之後,說什麼方玲也不願跟我一起拉運病人了。我用溫情像細雨一般滋潤著她,不停地在她耳邊呼喚著「寶貝……」。
那天,一個得了腎病的老鄉打電話過來,聽到他們急促的求救聲,方玲心一軟,又跟上了我的車。
我說咱們小心些,實在病危的有潛藏禍患的不接收,方玲無奈地搖頭,沒用的,病患的危險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情況確實如此,那天中午,我們還沒吃飽,又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小男孩要轉院。
那個男孩說起來並不嚴重,也就是感冒發燒,劉醫生打電話給我們說他需要轉院,我心裡還在嘀咕,不就個感冒嗎?這家長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我又巴之不得,那是白白送上來的錢,不賺白不賺。
然而,我還是錯了,小孩上了我的車不久就開始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全身痙攣……方玲給他打了退燒針,可還是不管用。
怎麼辦?車上的急救設備其實都是擺設,簡易呼吸器、氧氣瓶、心電監護儀這些都是擺設。方玲開始手忙腳亂,而我只能故作鎮定。最後孩子在半路就停止了心跳!家屬撕心裂肺地哭,方玲手足無措。最後,我還是使用那套醫生並非萬能的說辭搪塞了病人。
可是,看著那可憐的孩子,我的心揪得生疼……如果他上的是120,如果他能及時轉院……事後,方玲告訴我,其實小孩的病不是簡單的感冒發燒,他的病可能是腦膜炎什麼的,存在極大風險,所以劉醫生建議轉院。
這樣的事情經歷過幾次後,我們也就淡定了。方玲也漸漸地放開了,我們決定再多掙些錢後就購置一套真正的完整的救護設備。
七
可是,我的計劃被另一群黑救護車主打破了。
那天傍晚,我開車去郊區接一個身患嚴重的關節風溼病患者,半路上卻竄出一群人。
他們鬧起來了,為了搶運這個病人他們鬧起來了。
他們揪住我的衣領,叫囂著,說這個病人是他們先聯繫上的,還說他們早就想收拾我了。我這才知道,自己一門心思做自己的生意,卻沒想到惹了馬蜂窩。我的收費比他們低,而且我車裡的備用藥也賣得比他們便宜,比如一支多巴胺升壓藥我跟著醫院的價只賣三毛,他們卻賣五十,這是違反潛規則的!而他們都是一個與醫院有關係的老闆的手下,他們是有組織的。
我的手指被他們砍斷了半截,更可怕的是,他們拿出一個U盤,尖笑著。
你敢報案嗎?你報報試啊,在你車上出的事故還少嗎?有腦溢血來不及搶救的老人,有心臟病發作救助失效的,有轉院不及時半路撒手的……原來他們曾假裝成病人偷偷在我車上安裝了攝像頭!
我被疼痛折磨得昏厥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裡,身邊是眼淚汪汪的方玲,所幸她學過醫,當場用紗布幫我包紮好斷指,才沒讓我因失血過多而死。
隨後得到的消息是,葉健也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住進了醫院。
我真想去揭露他們,真想為自己討回公道,可是,我敢嗎?
是的,我不敢,他們拍的視頻我打開看了一下,突然感覺自己罪孽深重,病人求生的眼神,病人痛苦掙扎的表情,還有他們咽氣那一剎那的冤屈……看著看著我不禁渾身顫抖起來。真不敢想像,要是方玲那窘迫的樣子傳到網上結果會怎麼樣,更不敢想如果病人家屬追究起來我該怎麼辦?
我現在不再做黑120的生意了,因為手指沒了半截,連小車司機也當不了,只好開了個小店做點小本生意。葉健也害怕那些人再尋事挑釁而停止了做這檔活。
劉景的父親再次中風,最後因為沒能及時叫到救護車而去世了,劉景很傷心地跟我說,要是我還能幫他就不會出現意外了。我真想跟他說,其實,我們做的不全是好事,我們也製造了不少事故。
方玲也離開了我,離開的時候她說,其實一開始她就不應該淌這混水。現在她也每日裡噩夢連連,特別是想起那些視頻就不寒而慄,她真害怕有一天這些視頻會在網上曝光。
斷指男,斷指男,背後,人們這樣叫我,我裝作很紳士地一笑而過,可心裡卻有說不盡的苦。我要怎麼才能抹去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