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世界裡,聚光燈的焦點總是集中於演員身上。即便是名垂青史的影片,除了統籌全局的導演及妙筆生花的編劇之外,多數幕後工作人員往往淪為無名英雄。這其中,也包括了電影配樂。影史上,能為普通觀眾所知的電影配樂家一隻手就數得過來,而在此寥寥數人中,一定有義大利人埃尼奧·莫裡康內(Ennio Morricone)的一席之地。與之相連的,則是一連串耳熟能詳的經典佳作——《荒野大鏢客》、《黃金三鏢客》、《西部往事》、《美國往事》、《教會》、《鐵面無私》、《天堂之日》、《天堂電影院》、《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海上鋼琴師》……以及一連串影史巨擘的名字——塞爾吉奧·萊昂內、皮耶爾·保羅·帕索裡尼、貝納多·貝託魯奇、泰倫斯·馬利克、約翰·卡朋特……
當地時間7月6日,這位當今最負盛名的配樂大師,在他出生、成長、住了一輩子也愛了一輩子的羅馬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享年91歲。莫裡康內的律師最早對外證實了他離世的消息。據稱,他上周摔了一跤後旋即被送往醫院,檢查發現大腿骨折。對於這個年齡的老人而言,這無疑是危及性命的大傷。酷愛下西洋棋的莫裡康內在這場與死神的對弈中,終究沒能贏得勝利。
2016年,莫裡康內憑藉《八惡人》拿到了奧斯卡最佳配樂獎。人民視覺 資料圖由喜劇開啟的配樂生涯埃尼奧·莫裡康內1928年11月10日生於臺伯河畔一個音樂人之家,是家中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妹妹。父親馬裡奧(Mario)吹得一手精妙的爵士小號,還擅長多種樂器,在小莫裡康內才六歲的時候,就試圖教他識讀小提琴樂譜。為了能讓家人過得寬裕些,馬裡奧在樂團演出之餘,還要去不同的夜總會串場,並且忙於幫電影演奏背景音樂的工作。可以說,莫裡康內之所以走上音樂之路,走上電影配樂之路,與父親有莫大的關聯。而他的母親麗貝拉(Libera)來自一個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家庭。或許正是這個原因,莫裡康內在政治上自認是溫和的左派,曾經為義大利的中左翼政黨基督教民主黨寫過競選歌曲。據他本人描述,父親「非常嚴厲」,而母親則「很溫柔」。
從11歲開始,莫裡康內就進入位於羅馬的國立聖西西里亞學院附屬的音樂學院,學習小號、和聲、作曲等各種相關課程。少年時代,他已能頂替父親在樂團裡表演,後來又到義大利國家電視臺負責音樂改編工作。正是在電視臺工作期間,22歲的莫裡康內認識了當時擔任綜藝節目主持人的導演盧奇亞諾·薩奇(Luciano Salce),後者邀請他為自己執導的舞臺劇《蜂王漿》(Pappa Reale)擔任配樂。在為劇場工作幾年後,莫裡康內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配樂,還是導演薩奇的喜劇片《法西斯分子》(Il federale)。那一年,莫裡康內33歲,就這麼一腳踏入電影的世界,從此橫跨於抽象的音符和具象的影像之間。
與導演塞爾吉奧·萊昂內(右)。在《法西斯分子》後,莫裡康內開始與當時義大利影壇的諸位重要導演展開合作,分別為以託託系列聞名的導演卡米洛·馬斯特羅欽奎(Camillo Mastrocinque)的《超級機車》(I motorizzati)、女導演裡娜·韋特繆勒(Lina Wertmüller)的《翼蜥》(I basilischi)、保羅·卡瓦拉(Paolo Cavara)的偽紀錄片《惡世界》(Malamondo, I)等作品配樂。不過,真正令他在國際影壇聲名鵲起的作品,還要算塞爾吉奧·萊昂內(Sergio Leone)執導的西部片《荒野大鏢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儘管如此,他日後仍表示:「我的電影配樂生涯起步於輕喜劇和時裝片,這類電影只需要一些簡單的旋律,創作起來毫不費勁,但這一類型恰恰是我絕對不會捨棄的,就算後來我跟一些大導演合作了一些很重要的作品。」
《荒野大鏢客》是莫裡康內和萊昂內合作的第一部作品。「包辦」萊昂內莫裡康內一生為超過500部電影創作過配樂,合作過的導演也有數百位,要說與哪位導演最珠聯璧合,相信很多影迷、樂迷都會投塞爾吉奧·萊昂內一票。關於兩人交往的點滴,莫裡康內在與作家安東尼奧·孟達(Antonio Monda)合作的訪談集《莫裡康內:50年一瞬的魔幻時刻》(Lontano dai sogni:Conversazioni con Antonio Monda)裡,回憶得巨細靡遺。
萊昂內比莫裡康內大幾個月。兩人初識時,莫裡康內只是在義大利電影圈裡小有名氣的年輕配樂師,而萊昂內也是剛剛獨立的年輕導演。在聽了莫裡康內為兩部西部片做的配樂後,萊昂內非常喜歡,便直接找到他的家裡。「我覺得他是個有趣的傢伙,他帶我到郊區的電影院看一部日本片,是黑澤明的《大鏢客》(《用心棒》)。老實說,從音樂角度來看,我對那部電影沒什麼感覺。萊昂內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說我們要加入點玩世不恭的味道,而且口味要重,有點耍無賴的感覺。」(《莫裡康內:50年一瞬的魔幻時刻》,倪安宇 譯,以下引文皆出自本書)
談及兩人合作的方式,莫裡康內表示:「萊昂內會在開拍前告訴我電影劇情,提早讓我知道畫面取景,所以跟他合作時,往往是電影還沒拍完,就已經開始錄音了。」少數的例外就是兩人初次合作的《荒野大鏢客》。「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片子已經剪好了。我想放比較少見的樂器,或比較新鮮的聲音處理,例如口哨、排笛、鞭子、打鐵的鐵鑽,但他說最後的決鬥場面想要用電影《赤膽屠龍》(Rio Bravo)裡狄奧姆金(Dimitri Tiomkin)寫的《墨西哥進行曲》(The Deguello)。」「我覺得讓我跳過最重要的戲太不公平。我拒絕了,我跟萊昂內說除非那一幕也交給我,否則我就不做。他的妥協是,要我寫類似的音樂。我很不高興,但也不打算就範。我決定用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品再加工,那是我以前幫尤金·奧尼爾的戲劇所寫的《水手悲歌》(Drammi marini)。」
經過了這場小小的交鋒後,兩人很快成了摯友,莫裡康內還認出了萊昂內原來是自己的小學同學。昔日臺伯河畔玩耍的兩位少年,如今都成了第七藝術女神的門徒。不過,被孟達問及當時有沒有想過萊昂內有一天會變成舉世聞名的大導演,莫裡康內卻說:「坦白說,沒有。我跟你說一個趣事。《荒野大鏢客》上映一年後,我們一起去奎利納雷電影院看,因為片子太受歡迎,始終還在首輪戲院播放。我們兩個走出電影院後,異口同聲說,『真難看……』。」
莫裡康內與萊昂內前後合作了八部作品,囊括了後者的所有重要作品,包括《黃昏三鏢客》、《革命往事》、《西部往事》、《美國往事》等。如果說兩人的合作中有過什麼危機的話,那恐怕就是莫裡康內在為《西部往事》配樂的過程中遭遇瓶頸,久久寫不出滿意的旋律,於是萊昂內跟其他作曲家暗通款曲。
「我質問萊昂內的時候,他說,『可是你那時候寫不出來啊……』他還把錯推給製片皮諾·齊克尼亞(Bino Cicogna)。」好在後來「萊昂內把每場戲都說給我聽,包括每個鏡頭的細節。我等於先睹為快,看完了整部電影」,當莫裡康內恢復狀態後,他的創作照例讓萊昂內和製片人都很滿意。
莫裡康內在為《西部往事》配樂時,曾遭遇創作瓶頸。值得一提的是,《西部往事》配樂的創作經過也充分體現了莫裡康內對電影配樂工作的態度:他曾說過作曲「根本沒有靈感這回事」,創作「還得埋頭苦幹」。《西部往事》的主旋律是「在八個小節裡面有四個六度音程的一首練習曲」。「很多人對那段浪漫旋律懷抱著期待,聽到這個解釋都很失望。聽到我說那是一首練習曲就更失望了。這個主題很值得進一步思考:調性音樂中的所有搭配組合幾乎都用完了。數百年來,作曲家幾乎已經嘗試所有可能的序列。我努力想找到新的參數,就算是為了自己開心也好。我覺得探索是必要的,因為這個專業終歸視為導演服務的。我會儘量避免創意陷入死胡同裡。」
為《天堂電影院》拒絕簡·方達隨著萊昂內執導的一系列「義大利麵西部片」在國際影壇大獲成功,莫裡康內也獲得越來越多義大利之外的導演的青睞,比如他為英國導演羅蘭·約菲(Roland Joffé)的宗教史詩片《教會》創作的配樂,就取得了莫大成功。而當81歲的莫裡康內被孟達問及最喜歡的外國作品時,他的選擇還是早年為美國導演泰倫斯·馬利克(Terrence Malick)的《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所做的配樂。在他看來,馬利克是「不折不扣的創意人兼詩人」,「是史上最偉大的導演之一」。「有一次,他提議用一段日本音樂,我很意外,但這說明了他的知識涉獵淵博,藝術創作自由度高。」
在為外國影片所做的配樂中,莫裡康內最喜歡泰倫斯·馬利克的《天堂之日》。而在莫裡康內的職業生涯中,令他最遺憾的事情是錯過了三部電影。其中之一,就是因為經紀人的關係,沒能和馬利克再合作《細細的紅線》(The Thin Red Line)。此外則是因為導演庫布裡克不喜歡坐飛機,而莫裡康內又必須呆在羅馬為萊昂內的《革命往事》工作,結果他不得不放棄為《發條橙》配樂。還有就是跟他合作過《一九零零》等五部作品的貝託魯奇導演,沒能找他為《末代皇帝》配樂,讓他不免耿耿於懷。
與美國導演布萊恩·德·帕爾瑪(左)。說到與莫裡康內合作最愉快的外國導演,美國人布萊恩·德·帕爾瑪(Brian De Palma)絕對可以算一個。在1987年的《鐵面無私》之後,德·帕爾瑪又找了莫裡康內三次,想讓他為自己的作品配樂,可惜他都沒空,直到2000年的《火星任務》(Mission to Mars),兩人才再度合作。
與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右)當時,在聽完莫裡康內的配樂後,德·帕爾瑪「要口譯把他說的話逐字逐句翻譯給我聽,他說,『我沒想到會有這麼美的音樂,或許我不配。』他眼眶含淚。口譯深受感動,我也一樣。結果我們三個人像愛哭鬼那樣眼淚汪汪的。我沒想到他那樣的硬漢,會有這樣的反應。」
然而,要說與莫裡康內的音樂最相得益彰的作品,恐怕還是義大利的本土導演。很幸運,在萊昂內之後,他又遇到另一位知己——朱塞佩·託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如果說莫裡康內為萊昂內的那些西部片所做的配樂,展現了十足的創造性;那他為託納多雷作品的配樂,則將他對祖國義大利的愛,宣洩得淋漓盡致。
莫裡康內與導演託納多雷從《天堂電影院》開始了合作莫裡康內與託納多雷合作的第一部作品是
《天堂電影院》(Nuovo Cinema Paradiso),事實上,中意莫裡康內的並非是託納多雷,而是製片人法蘭克·克麗絲塔蒂(Franco Cristaldi)。當時,莫裡康內已經聲名在外,而託納多雷還是名不見經傳的新人導演。原本,莫裡康內已經答應為好萊塢明星簡·方達主演的《烽火異鄉情》配樂,沒想到一口氣讀完《天堂電影院》的劇本後非常喜歡,果斷放棄了前者。
而在託納多雷那邊,反倒不那麼積極。至於原因,莫裡康內解釋說:「關於我一直有個負面傳聞。很多導演,尤其是年輕導演,之前……甚至到現在為止,都認為我脾氣不好、近乎獨裁、很難相處,不然就說我工作太多。總而言之,是個自我膨脹的藝術家。此外,還有傳言說,唱片公司的人說我永遠沒空,花錢如流水。事實真相是他們知道我指揮樂團從來不打折。我不揮霍,也不節省。」
工作之餘,莫裡康內酷愛下棋。如同與萊昂內一樣,莫裡康內和託納多雷也成了朋友,兩家人常常一起出門。談及這位忘年交,莫裡康內表示:「我很佩服他儘管拍不同電影,卻始終能維持個人風格的能力。他在工作上很重視混音的細節,他始終記得拍第一部電影時別人跟他說過的話:人的耳朵沒辦法同時聽兩種以上的信號,三種更是不可能。」
作為電影配樂,莫裡康內很少會去拍攝現場,而在跟託納多雷的合作中,只有《海上鋼琴師》是例外。「因為飾演主角的蒂姆·羅斯得彈奏……應該說假裝彈奏我特別為這部電影寫的曲子。」片中最讓人難以忘懷的一場戲,莫過於就是1900和爵士樂之王莫頓的對決。「我寫了一手曲子,是很雋永的旋律,說明他打敗了另外一位偉大的鋼琴家。那是很複雜、節奏很強、很活潑的八手聯彈。至於莫頓彈的曲子則是湯瑪斯(Amedeo Tommasi)原本的作品,經過電腦重新處理,跟湯瑪斯原本寫的、演奏的一模一樣。最困難的是,要如何表現出這場戲中的觀眾意識到1900在比賽中大獲全勝。」
終身成就獎之後再獲小金人除了電影和音樂之外,莫裡康內愛棋成痴,曾和俄羅斯棋王鮑裡斯·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對弈。他還是故鄉球隊意甲羅馬隊的忠實球迷,會因為球隊輸球而倍感沮喪。
私人生活方面,莫裡康內繼承了義大利男人重視家庭的傳統。他在22歲時,與妻子瑪利亞(Maria Travia)相識,相戀五年後結婚,兩人相濡以沫過了一輩子,不論他為什麼電影創作什麼風格的配樂,妻子都是第一個聽眾,而他和安東尼奧·孟達合著的訪談集的扉頁上也寫著:「獻給我的妻子瑪利亞,她用愛接納我。」兩人育有四個子女,三子安德烈子承父業,也曾和莫裡康內一同參與過《天堂電影院》、《天倫之旅》(Stanno tutti bene)等影片的配樂;最小的孩子喬萬尼則當了導演。
在莫裡康內近一甲子的電影配樂生涯中,可謂獲獎無數。當2010年81歲的莫裡康內被孟達問及職業生涯中最喜悅的時刻時,他的回答是:「奧斯卡,這點毋庸置疑。還有威尼斯終身成就金獅獎、九座大衛獎、十座銀緞帶獎、四座金球獎、一張金唱片認證。還有不久前我收到的通知,說要頒發等同於音樂界諾貝爾獎的保拉音樂獎給我。還有就是羅馬音樂學院任命我為院士,以及義大利歷任總統頒發給我的不同榮譽頭銜及勳章。」
彼時莫裡康內口中的「奧斯卡」,指的是五個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提名和一座奧斯卡終身成就獎:1979年,憑藉《天堂之日》入圍,輸給了同胞、電子樂先鋒喬奧吉·莫羅德(Giorgio Moroder)配樂的《午夜快車》(Midnight Express);1987年,憑藉《教會》入圍,輸給爵士樂大師赫比·漢考克(Herbie Hancock)配樂的《夜未央》('Round Midnight);1988年,憑藉《鐵面無私》入圍,輸給坂本龍一、大衛·拜恩(David Byrne)、蘇聰配樂的《末代皇帝》;1992年,憑藉《豪情四海》(Bugsy)入圍,輸給了迪士尼動畫電影《美女與野獸》;2001年,憑藉《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入圍,又輸給了譚盾的《臥虎藏龍》。
2007年,莫裡康內拿到了一座奧斯卡終身成就小金人獎。人民視覺 資料圖直到2007年,莫裡康內終於拿到了一座奧斯卡終身成就小金人。通常情況下,這座獎盃是用來安慰那些多次與小金人擦肩而過的無冕之王,也有為職業進入末期的電影人「蓋棺定論」的意味。有趣的是,始終未曾退休過的莫裡康內,在九年後的2016年,憑藉昆汀·塔倫蒂諾的
《八惡人》拿下來一座結結實實的最佳配樂小金人,是奧斯卡歷史上,極少數在獲得終身成就獎後,還能再獲常設獎項的個例。
儘管成就斐然,但在訪談集的最後,孟達問道:「假設一百年後,你的名字出現在一本百科全書上,你希望如何被定義?」莫裡康內只說了一句:「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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