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隻蟬飛到陽臺,突然間的叫了起來,聲音之大,好像有十來只青蛙在叫。蟬叫了一陣之後,開始撲騰。上蒼造物,真是奇妙,蟬身板之闊,遠遠超過其他昆蟲,這讓人懷疑,薄如蟬翼之蟬翼,怎麼能帶動如此龐大的身軀?
上海人把蟬叫做:「牙嗚子」。我即使很努力的回憶,也已經想不起來,在生活中最後一次談論「牙嗚子」是什麼時候。或許,生活裡任何其他東西,都比「牙嗚子」要重要。小時候,夏天總是跟著「牙嗚子」叫聲一起來的。其實誰都不會去注意,夏天裡「牙嗚子」第一聲叫聲是在什麼時候發出的,等到聽見發覺,已經是濃蔭匝地,到處一片「牙嗚子」叫聲。不過倒還記得有一年夏天,滿懷少年心事,我走在樹蔭下,突然就聽到了「牙嗚子」的叫聲。「牙嗚子」的叫聲就是這樣的,雖然它們一直在叫,但人不是一直都聽得到它們在叫。
雖然,蟬在中國文化裡,有一種高潔的象徵,但這麼高雅的事情,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小時候,「牙嗚子」只跟夏天有關。到了大學,才知道蟬的這種象徵意義。在大學,白天有「牙嗚子」,晚上則是一片蛙聲。
牙嗚子,只是蟬的一種,另外還有一種,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見過,就是「鑰匙它」(鑰匙:用滬語發音,它:要拖長音)。「鑰匙它」的叫聲很抑揚頓挫,很有點歌唱性,所以,至少我覺得比一般的牙嗚子叫的好。
我家對面弄堂口有一家煙紙店,店前有一棵大樹,這棵大樹的樹蔭,幾乎遮住了整條馬路。下課後或者放暑假了,在樹下支張小桌子,光著膀子、吹著涼風,不是玩大怪路子,就是玩四國大戰。
小時候,電扇都是奢侈品,夏天防暑,對男人來說,就一個脫字,脫到不能再脫:全身上下只有一條平腳褲。那個時候也沒有校服,如果小孩們上學,也不過就是平腳褲,再穿件海魂衫一類的汗衫、或襯衫,放學了,一出校門就把汗衫脫了,掛在肩膀上,晃晃悠悠回家。在夏天,男人這樣穿著幾乎是我知道的標配。或許有文明的,不管怎麼熱還是衣冠楚楚,只是我沒見過而已。倒是《論語》記載,孔子在大熱天時候,在家穿單的麻布衣服。但後面還有一句「表而出之」,有種解釋是,外面還要罩一件衣服,但要把裡面的麻布衣服露出來。
現在。走在上海街頭,不再看得到光著膀子晃悠的男人了,大概是文明了吧。記得有一年,有媒體把一群光著膀子在綠地乘涼的外來人員曝光了,看來真是文明所向披靡啊。但是,一個人的文明,需要養成,而養成需要時間。如果你文明了,別人不文明,那就包容一點,也給人一點時間。還有,所謂的文明,有時候只不過是表明你有另外一種習慣,並且,你有話語權,而不是說你更進步或先進。要說文明,孔子的做法更文明,為什麼我們不學學孔子,大熱天的時候,依然「袗絺綌,必表而出之」?
雖然那個時候沒有空調房避暑,倒也有兩大防暑利器。首先是冷飲。冷飲從低端往高級,分別是棒冰、雪糕和冰磚。那個冰磚,幾乎屬於專門治療寒熱的藥品,更實惠或更現實的選擇是吃著棒冰,想著雪糕。
棒冰和雪糕的檔次,比較一下棒冰棒頭和雪糕棒頭就可以了。棒冰棒頭是一根粗糙的方形小木棒,而雪糕的,則是光光滑滑的兩頭車圓的扁平木棒——所以要不厭其詳的說棒冰棒頭,因為後面還要說到,現在先賣個關子。棒冰和雪糕的口味不是很多,好吃的也就是赤豆棒冰和綠豆棒冰。那個時候不講究產品質量標準,於是,要是倒黴,一根赤豆棒冰吃不到一粒赤豆;要是吉星高照,那就是一根棒冰,從上到下全是赤豆。讀中學那會,有不少人開始長青春痘,長得多的,很容易被人叫做赤豆棒冰。
揣著幾分錢,一路小跑到小店,把錢往櫃檯上一放,朗聲道:買根赤豆棒冰。於是,店主就打開一個小木箱的蓋子,頓時會有一股冷氣竄出來,這個木箱子四壁裹有厚厚一層保溫的棉花,然後,就看到碼得整整齊齊的棒冰。除了棒冰之類的,還有飲料:鹽汽水、橘子水和酸梅湯。小店裡買不到飲料,多數是家長單位裡才有,如果父母單位離家不遠,就可以拎著一隻熱水瓶去裝回家喝。
另外一件爽快的事情就是傍晚洗澡。最早的時候,自來水不是通到每家人家的,一般是一個裡弄一個給水站。夏天傍晚,吃飯前,拎個鉛桶,拿塊毛巾,拿塊肥皂到給水站,四五個小孩每人打桶水,一字排開,蹲在鉛桶邊洗澡。高潮當然不是正常的洗澡程序咯。而是這些程序結束,然後舉起鉛桶,把剩下的水從頭澆下來。這種感覺,也賽過吃根赤豆棒冰。
白天,總是有辦法避暑的,晚上睡覺有點麻煩。那時候上海住房普遍緊張,房子小,人多,又悶又熱。但也不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是真受不了,就拿張草蓆,睡到上街沿去。據說四九年的某天清晨,有上海市民,開門看到上街沿睡著解放軍,我們那時候要比解放好些,因為有蓆子,他們大概不會拿著草蓆行軍打仗,但上街沿睡著一排人的樣子,倒也是很壯觀的。大學四年級的時候,畢業考察到開封,清晨下火車,轉乘汽車,看到一路上的房子都是平頂的,幾乎在每個房頂,都看得到睡覺的人。
暑假結束,夏天也差不多結束了。盛夏的時候是「牙嗚子」叫,等到「才腳」開始叫,意味著夏天結束秋天來了。那個時候,彭浦新村附近的北郊站還是一片田野,在那裡可以捉到「才腳」。
頭天晚上,要準備好放「才腳」的筒。講究的是竹筒,一頭竹節一頭開口,捉來才腳關進去,開口處塞些布就行。沒有竹筒,只能做些紙筒。但紙筒容易被才腳咬破,所以時間不能長。才腳筒有了,再需要一隻網。網的形狀像如倒扣的酒盅,網的架子是鉛絲,纏以彩色的塑料絲線。另外還需要一根長度形狀跟筷子差不多的東西,我們一般用螺絲刀代替。循著才腳的叫聲,找到才腳洞,螺絲刀捅進去,才腳逃出來,用網罩住。說來簡單,其實也不容易。
小的時候,我沒有「專業」的才腳盆,只能用小的搪瓷缸代替,搪瓷缸底有點滑,要襯一張皺紋草紙才能用。在家有事沒事,拿才腳絲草逗才腳,才腳就會開牙,猛追著絲草,真正的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鬥才腳的時候,也得用絲草,把兩隻才腳引逗在一起才行。鬥才腳,很快就能分勝負的。勝者一邊叫,一邊追逐著那隻敗了的才腳。於是,把那隻敗了的才腳捉出來,放水裡,名曰「遊泳」。或者放手裡,扔上去再接住,名曰「摜三摜」。據說,這樣一來,那隻敗了的才腳又可以拿來鬥了。
很快就秋冬了,才腳是不能過冬的。但有一次我在盆裡墊了些棉花,晚上還把盆放在爐子邊上。我記得那隻才腳,比別的才腳,是要死的晚些,但還是沒能熬過冬天。
上海老底子的夏天,沒有空調,沒有電腦,沒有熱帶風暴。但那時候,天總是這麼藍,街坊鄰居間不輸給親戚,吃根棒冰,就可以開心一天。下下棋,打打牌,打彈子掛香菸牌子就是全部的娛樂項目。如今生活條件好了,但個時代的幸福感,卻似乎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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