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那些事
朱成墜
年近七旬,腦海裡經常會湧現老底子的一些事,回想起來,還挺有意思的。上海話裡的老底子就是以前,這個以前,既不是現在,也不是近年,而是小的時候,也就是說是五六十年之前。在我來說,就是讀書之前與小學期間。下面,就撿幾件說說。
我還在讀小學一二年級時,我的同班同學生運的外公,從老家崇明來到上海。他老人家已經七十來歲了,戴著一副淺色老花眼鏡,蓄著一綹白花花的鬍子,面孔長而瘦,一口濃厚的崇明土話,不仔細聽,有些話是很難聽懂的。生運家與我家是同一排,但,分為兩幢,相隔六戶人家。夏日的午後,生運的外公經常坐在他家那排房子的頂頭,乘陰涼,與他作伴的是,生運家後一排房子裡的另一位老伯。這位老伯是蘇北人,說著一口道地的蘇北鹽城話,光頭,圓臉,也戴著一副深色老花眼鏡,見到孩子總是笑眯眯的,給人以和藹可近的樣子。
他們倆,各自泡了壺茶,坐在有背的竹椅上,兩人中間,放了一隻小方凳,方凳上可以擺置茶壺。這兩個老人,互相用各自的方言,牛頭不對馬嘴地聊天,而且聊得熱絡得很,不時,發出會意的笑聲。興致濃時,兩位老人也會殺上幾盤中國象棋,對弈時,神態可認真呢!丁是丁,卯是卯,根本不容悔棋。
暑假裡,有時,我也會圍在老人旁邊,聽他們說話,看他們下棋。天氣炎熱,當時的人們都是穿木拖鞋,兩位老人也不例外,腳上踩得也是木拖鞋。一次,我立在鹽城老伯身邊,突然,感覺右腳小腿肚,一陣疼痛,這種疼痛刺入心扉,我幾乎要叫起來。低頭一看,原來是蘇北鹽城老伯,用它一隻大腳趾與二腳趾,緊緊夾住了我的小腿肚,再細細觀察,發覺他的這兩隻腳趾,類似鋼鉗,我們又稱它為老虎鉗,這兩個腳趾長滿了發黃的老繭。當時,社會上沒有像現在街上滿是足浴店,也很少有揚州師傅扦腳,這腳上的繭皮又厚又硬,形成了鋼鉗腳趾。我那纖細的小腿肚,怎麼經得起這個鹽城老伯的折騰,被鋼鉗腳趾硬生生地夾出了紅紅的印痕,就差出血。這個老伯鉗夾了我小腿肚,開心得不得了,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生運的外公見狀,也跟著嘻嘻笑起來。他們真的高興啊!而我卻嚇得馬上逃回家中,從此,再也不敢站在那位鹽城老伯的身邊了。那種刻骨銘心的疼痛,至今,難以忘懷,我把蘇北鹽城老伯的那兩個腳趾稱為鋼鉗腳趾。
後來,我參加了工作,飄泊於大江南北,祖國各地,這兩位老人的離世,及他們怎樣離世,我一概不清楚,唯一記得的就是那雙鋼鉗腳趾和他們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的大妹妹從小就有脫骱的現象,不知道怎麼搞的,稍稍不當心,她的雙手手臂的上部骨頭與肩骱骨就會脫離,一脫離,她的面孔就會漲得血血紅,一個勁地叫喚,直喊疼。因為,父母親上班,家裡沒有大人,當年我也只有靠十歲。起初,碰到這種情況,作為大哥的我,也是束手無策,呆若木雞。在我的記憶裡,大妹妹的脫骱,發生了不止五六趟。
當時,鄰裡把這種情形,叫做脫嘠(ga),不叫作脫骱(jie),好像,不管是上海本地人,還是其他地方人,讀音都叫做脫嘎。
幸好,鄰居中有人知道,裡弄裡,有一位中年的能人,專會治脫骱。於是,就有熱心人,張羅著,去請這位大伯。這位大伯只要在家,就會立馬趕到,為我大妹妹治療脫骱。有時,大伯一時不在家,只好等待他回來,這時的大妹妹只能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候。
只見,那位大伯拉起大妹妹脫骱的那隻手臂,左搖右晃,只聽得咯吱一聲,手臂的上部骨頭與肩骱骨就接上了。那位大伯,叫大妹妹甩甩那隻脫骱的手,確認恢復了原狀,才放心地走了,他連一口水也沒有喝。此時,大妹妹的臉色變回了原樣,精神又恢復了,蹦蹦跳跳地去白相了,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一樣。有時候,我會扳著面孔對她說,「當心點,不要再脫骱。」不知怎的,大妹妹還是會脫骱,到那時,我也會去那位大伯家,邀請他為大妹妹治療脫骱。次數多了,怪難為情的。我記得,父母曾經買了些禮物送給那位大伯,大約是襪子之類的東西。
當年,脫骱是不到醫院治療的,完全依靠民間的業餘高手,三下五除二,甩甩弄弄,就完成了整治。等到大妹妹讀書之後,幾乎沒有再發生脫骱的這類事情。
小時候,我的業餘生活,是沒有電視、手機等電子產品白相的,除了看書外,全是露天的一些遊戲和運動。如現在所說的「九子」活動,那就是:「打彈子、滾圈子、踢毽子、盯核子、造房子、拉鈴子、刮片子、摜結子、抽陀子」。此外還有套圈子、跳筋子、逃江山等。這些活動,我大都參加過。其它就是各類體育運動,如長跑、跳繩、踢足球、打籃球、打桌球、遊泳等,其中,我最為喜歡和擅長的則是遊泳。
整個夏天,我可以天天泡在江河湖泊裡,我家附近的那些河浜湖塘,我幾乎全部遊遍了。有一年,不知是哪一位小夥伴告訴我,在現在的第十人民醫院(那時候叫鐵路中心醫院)的後邊,大約在童家浜和田堵宅之間,有一個池塘,樣子挺像角尺,有人把它叫做手槍湖。我就與鄰居小孩們,結夥搭伴地到這個所謂的手槍湖遊泳。我那時已經十多歲了,不便赤身裸體,就穿著短褲玩水了,其他年紀較小的孩子都是光屁股遊泳,我的弟弟根墜也是赤露著屁股,跳進了水中。湖水不深,也沒有什麼水草,小夥伴們玩耍得開心的不得了,幾乎忘記了時間,不是刨著狗爬式,就是踩水,或者打水仗。
突然,我聽到弟弟叫起來了,「阿哥,你快來,看,我的大腿根有一隻螞蝗叮住了,拉不下來。」光著屁股的弟弟,上了岸,讓我瞧大腿根部的螞蝗,那是一條又粗又長的黑色螞蝗,緊緊地叮在弟弟的小雞巴與大腿根部的丫口。我連忙用手拉扯,怎麼使勁也拉不開來。我再用雙手掰,無論如何也無法掰下來。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突然,不知誰對我說,「大墜子,你拿竹片打,試試看。」我就尋找了一條竹片,對準螞蝗,用勁地拍打,不一會兒,那條螞蝗被拍打下來了,只見螞蝗吮吸足了弟弟的鮮血,渾身都是紫紅色。我馬上用磚塊,將這條螞蝗打死,埋在土裡了。
弟弟的大腿丫,有些紅腫,我就用清水幫助他清洗,再用一張樹葉貼在上面,到家後,就看不大出了。嚇得我們都不敢對父母講,怕講了,今後,父母會不準我們再外出遊泳。
那還是我五歲多的時候,大約是1955年的冬天,我父親做夜班回家後,睡了個上午覺。下午,就外出到一處書場聽書去了。這個地方就在普善橫路大統路口,靠近我的中學同學黃堯山家的東山牆。緊貼大統路一排房子的北山牆。所謂書場,就是搭設了一頂遮風擋雨的大篷,裡面放上幾十張條凳而已。場內有一位說書先生,坐在前邊的臺上,大聲地用蘇北口音的書腔,說著我也不知道什麼名稱的書目。以後,問我的父親,才知道是《薛剛反唐》《嶽飛傳》《封神演義》之類的。
那一天,我與鄰家同齡的玩伴——小毛子,相約到書場去找我父親,去要幾個錢,買東西吃。小毛子後腦勺留著一個小辮子,我的腦袋兩邊梳有兩根小辮子。據老輩們說,梳扎小辮子是為了保全性命,更好地長大成人。我的兩根小辮子是到六歲時,被我死纏硬磨住母親,才剪去的。這兩根小辮子,到我成人之後許久,還珍藏在家中,直到工作以後,我還看到過,老屋拆遷後,就不知所蹤了。那一天,我們倆穿著小棉襖,拖著兩根鼻涕,面孔凍得通紅的,搓著皸裂的小手,慢吞吞地走向書場,只不過兩裡地的光景,我感覺好像走了許久。進入書場,儘是聽書的大男人,他們抽著煙,磕著葵花子,地上滿是菸蒂、紙屑、瓜子殼,書場裡空氣混濁,一股難聞的氣味,燻得我頭昏腦脹。我與小毛子沒辦法擠進裡廂,去尋找父親。只能學著小狗,貼著地面爬行,身上的衣服褲子都弄得髒兮兮的,雙手沾粘了黑糊糊的垃圾。而,我們倆全然不顧,一心只想找到父親,索要點鈔票,好去買吃的東西。忽然,小毛子拉了拉我的手,暗示我出去。我只得跟著他,爬出了書場。到了書場外面,小毛子伸出手,手心裡,有著一張二毛的人民幣,雖然,黏沾了一些泥土,但是,還可以用。我們倆就不再找我父親了,自己玩耍去了。
我們興高採烈地沿著大統路,往老旱橋方向走去。過了中興路,是當年閘北區路北簡陋的商業街,還有不少小商小販,吆喝著售賣著各種小吃點心。我跟在比我略大的小毛子身後,口水嗒滴滴地等著好吃的東西,小毛子就是不買,我也無可奈何,耐著性子等著。到了大統路永興路口,小毛子看到了一爐烘山芋,就停下了腳步,買了兩個熟透的烘山芋,拿在手裡,還是滾滾燙的,弄得我不停地換手,吹氣消熱。到了冷卻些,我就迫不及待地撕去山芋皮,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烘山芋,那個滋味真的好極了,那是此生吃過的最好的烘山芋。想想也是,在大冷天,寒意襲人,人的手腳都被凍得紅腫了,這個時候,來一個熱燙燙的烘山芋,怎麼不叫人快活如同活神仙啊!兩個烘山芋用了八分錢,還有一毛二分吶。
我們倆繼續興衝衝地往前走,走到一心照相館對面的街面上,看到一處叫賣花生仁的攤頭,小毛子拉著我的手,前去這家攤頭,買了一包花生仁,用了四分錢。分成兩小包,每人一包。我像只餓猴一樣,急不可耐地吃起了花生仁。那種又甜又鹹的味道迄今難忘,真的好吃,就是此時,我的口腔裡也充溢著口水,到了幾乎掉下了的程度。
我們倆接著往老旱橋走去,到了橋堍,小毛子叫住我,到了一家水果店,進店買了兩隻黃巖蜜桔,一人一隻,用了四分錢,剝去橘子皮,嘗起了蜜桔,清涼甘甜,煞是爽口。踏上老旱橋,透過鐵網密封的橋籠,往鐵路上觀看,來來往往的蒸汽火車,轟鳴地行駛著。看了一會,天色已暗,我們倆決定打道回家。
下了老旱橋,小毛子又買了一包鹽津棗,兩分錢,每人各半。我們倆含著鹽津棗,興致勃勃地返回了家。父母詢問我到哪裡去了?我回說,跟小毛子到老旱橋玩去了。沒有透漏出撿到二毛錢的事兒,我把這件事深深地封藏在心底,只是,有時與小毛子說起來,相視大笑,開心的不得了啊!
1958年,我剛剛讀小學。這一年,政府發出了消滅「四害」的號召,這所謂的「四害」,就是蒼蠅、蚊子、老鼠和麻雀。全國各地大規模地掀起了除「四害」運動的高潮。當年的冬季,我家所在的裡弄,組織了消滅麻雀的運動。裡弄裡一些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被居民委員會請來,參與消滅麻雀的工作。這些年輕人幹起這件事來,勁道老足的,每個人都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放學後,做好功課,吃完晚飯,就溜出家門,跟在這些大孩子的身後,看他們捕捉麻雀。
根據日間觀察到的麻雀窩巢的數量和地點,晚間,他們扛著齊房高的竹梯,拿著捕捉麻雀的紗網籠,帶上特大燈光的手電筒,浩浩蕩蕩地奔向麻雀的窩巢。
我當年人小,還不能參加捕捉麻雀的隊伍,只是跟隨大伙兒,瞎起鬨,尋鬧忙。那些大孩子看到人這麼多,興致愈加高漲,喉嚨也粗了許多,大聲地呼喊著,行動著。居民委員會主任和居委幹部,幾乎全部到場了,連那位小腳老奶奶級別的郝老太,也顛顛歪歪地跟在後邊忙碌著。
到了裡弄中部的一家人家的山牆邊,居委幹部指著人字形屋頂的下方,告訴那些大孩子,在屋頂的下邊,有一隻麻雀窩。這時,一個高個的大孩子,自告奮勇地嚷著,「讓我來。」於是,幾個大孩子豎起了竹梯,多人緊緊扶住扶梯的兩側,防止倒塌。那個大孩子身手矯健地登上了扶梯的頂部,將手伸進了麻雀窩,一下子就捉住了幾隻麻雀,裝入口袋,又伸進去,將所有的大小麻雀一窩端盡。然後,這位大孩子嚷著,「扶穩扶梯,我要下來了。」
那個大孩子下來後,拿出被捉的麻雀,給眾人觀看,並自豪地叫道,「這是我捉的,屬於我的。」原來,居委會規定,誰捉到麻雀,就歸誰。這個大孩子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他的捕獲品。捕捉麻雀的活動繼續到半夜,因為,第二天,我還要上學讀書,近九點時,就怏怏地回家去了。
翌日,放學後,路過那個捉到麻雀大孩子的家門,探頭一看,那個大孩子家裡,正在烹製麻雀,那種香味竄出了門外,香氣盈鼻。我的饞吐水嗒嗒滴滴,遂打定主意,今後長大了,也去捉麻雀。誰知道,及至長大,被告知麻雀不是「四害」,是益鳥了。以後,在外就餐,我從未吃食過麻雀等禽獸類的野味。哪怕當年我對麻雀,饞涎欲滴,也置之遙遠的爪哇島去了。
五六十年代,從米店裡購買的糯米,是要自己磨製成粉的。我們那裡,不是使用石磨碾制的,而是採用石碓衝制的。
我家後排的奚家,每到年前,就開始衝碓糯米粉了。他們家,在門邊靠近牆壁一側的地面上,裝了一隻石碓,埋入土中,與地坪齊平。靠後的梁上裝有兩根麻繩,作為衝碓人的拉索。衝碓是運用槓桿原理,人在後邊踩壓衝的後側,讓衝,衝入石碓裡,碾壓糯米,經過數百次的衝碓,篩灑,全部糯米衝碓成粉,便大功告成了。
每到約定的日子,家家戶戶都事先將糯米洗淨,陰晾,等到奚家通知,就拿著糯米,前去碓上,衝制糯米粉。待我長大到十歲時,衝碓的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了,每年都是由我擔綱家中的衝碓人。我總在衝的後側,一腳一腳地衝著石碓,直到完成糯米粉的衝碓為止。衝碓時間是隨機的,無論何時,只要通知了,就必須前去。有時,我剛剛睡下,獲得通知,揉揉睡意朦朧的雙眼,便急急趕去衝碓了。雖然,眼皮磕銃得要搭起來,但是,仍然不敢打瞌睡。因為,這一年的糯米粉還是要靠我衝碓,我的衝碓,關係到全家的過年湯圓的原料,我絕對不能讓家人失望啊!
當年初一,全家吃上我衝碓的糯米粉製作的湯圓,而且吃得津津有味,連聲叫好時,我的心底充滿了快活,這裡面有著我的一份辛勞啊!
老底子那些事,回憶起來,甜酸苦辣,五味俱全。但是,我總感覺非常值得回味,總有著一種絲絲的甜蜜和愉悅。那些事,是現如今的孩子,根本沒法經歷的,也不再有機會體驗了。啊!對於我來說,多麼值得留念的老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