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會的精英人士,已經前瞻性地把震災看成了一個面向未來的轉型契機
《瞭望東方周刊》特約撰稿陳言 | 日本東京、茨城報導
除了夜晚不像過去那麼明亮以外,在東京的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任何地震海嘯留下的傷痕。甚至在東京以東100多公裡的重災區茨城縣,《望東方周刊》記者看到,除了部分房屋蓋上了綠色的塑料布以外,已經看不到類似倒塌的房屋之類的明顯災難印跡。
但是,當一場不大的雨降臨東京時,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到處是水坑,很多地方還有淤泥---記憶中東京的雨水,是非常乾淨的,而且很快就能排到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雨水井中,不論下多大的雨,街頭都不會有積水現象。
「都是地震造成的,」市民田原說,「地已經不平了。」儘管東京都政府已經把明顯不平的地方做了修補,但地面上已有太多看不清楚的隆起與凹陷,如果不做全面整修的話,怕是以後下雨都會有小水窪了。
日本社會也是如此。表面上看,災難已經過去,一切歸於平靜,但實際上,各種星星點點的改變正在醞釀和發生之中。
這又讓人聯想起1945年的日本:在大多數城市被炸成廢墟以後,日本咬緊牙關,從法西斯主義走向了民主主義,從舊式的重工業轉變為新型現代工業,從財閥壟斷過渡到了普通民眾興建企業的時代。
彼時是「戰後」,現時是「震後」。這一次的災難,是否會成為已經在經濟停滯和民眾迷惘中徘徊了許久的日本又一個重生的契機?本刊記者帶著這個問題,走訪了震後兩個月的日本。
「日本的制度出現了疲勞」
和去年9月剛剛當選首相時相比,電視裡的菅直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似乎老了10歲:頭髮明顯稀疏,深深的眼袋周圍新增了幾條如刀刻般的皺紋。過去額頭在攝像機閃光燈的照射下常常反射出亮光,現在已經被隆起的眼袋和深陷的皺紋分散,看得出他非常疲勞。
「地震後與菅首相一起參加了會議,在會上他明顯有些體力不支,有人勸他做筆記,但一張紙上他寫不了幾個字,總是在發困。」一位採訪內閣的日本記者對《望東方周刊》說。
官房長官枝野幸男同樣非常的累。雖然現在他已經無需每天數次面對電視攝影機回答記者提問,但明顯不足的睡眠讓他的眼窩像被刺過青一樣,很難抹去那些深色。
另一方面,儘管政府官員已在不眠不休地工作,但媒體和民眾仍然抱怨政府判斷遲緩、工作失誤太多、信息公開不夠。
信息不足又帶來了信心不足。很多東京市民去買了測量空氣中的核輻射量的儀器,每天24小時在網上直播測量結果。「大家都去買、都去測,都發表各自的結果,又都不敢信任這些數據,完全是無用功。」一位在某經濟研究所擔任研究員的東京市民對《望東方周刊》說。
日本媒體上對地震、核事故的報導並不少,但國民今後應該怎麼做、日本要往何處去,這樣的東西似乎卻很少。對媒體的不信任情緒開始在民眾中積累了起來。
「我對日本的大媒體完全失望了!」在一家媒體研究所工作的山田先生說。他並不認為是老百姓想得太多,「是《讀賣新聞》、《朝日新聞》沒有發揮好媒體的作用。」
他進一步指出,「說來說去是日本的制度出現了疲勞。過去的自民黨執政時代,建設了那麼多的核電站、防潮堤,現在核電站出了這麼大事故,防潮大堤沒有充分派上用場。自民黨一走了之,民主黨又太不成熟,沒頭蒼蠅似的亂忙,卻沒有辦法讓國民信服。」
「旗艦」企業接連出事
政治圈疲憊不堪的同時,日本人最引以為豪的大企業也不給力,接連出現了多起事故。
人們對2010年的豐田召回事件仍然記憶猶新的時候,地震一來,由於零部件生產工廠受災,豐田的開工率一下子在日本國內下降到50%,國外更是只有40%。
在東電為核事故焦頭爛額的同時,日本最大的銀行瑞穗銀行的匯款系統突然出現了問題,且數周內都未能正常使用,數十萬人的匯款、付款被迫停止。在東電負責人向國民鞠躬道歉的時候,瑞穗銀行的高管也跟著出來謝罪了。隨後索尼又爆出了近億名顧客信息丟失的新聞,日本一批最大的企業接連威信掃地。
本刊記者走進東京的電器店時,首先映入眼帘的已是美國蘋果公司的諸多手機、電腦和播放器產品。「手機、電腦本來是日本企業的看家業務,如今被美國甩得遠遠的。不是索尼、松下開發不出新產品,是日本企業的品牌能力在這些年下降太快了。」在東京生活了將近20年的一位張姓中國人對記者說。
在國際市場上,韓國企業趕超的勢頭很猛。「從電子產品的歐洲市場佔有率上看,1999年日本是20%左右,韓國僅有5%,但到了2009年,日本下降到9%左右,韓國提升到了接近9%---10年之間出了這麼大的變化。」日本評論家池上彰說。
日本經濟的一批「旗艦」企業現在也到了必須重新審視自己、尋找新發展途徑的時候了。
「用不了太長時間,日本企業就能夠自主復興」
但日本名城大學教授澀井康弘對於日本企業的未來卻非常樂觀。
「用不了太長時間,日本企業就能夠自主復興起來。」澀井康弘對《望東方周刊》說。
他以豐田為例分析說,目前的開工率低只是暫時的現象。
「日本企業實施的是『準時生產』(JIT)制,在出現危機的時候,能夠迅速找到替代的廠家,讓生產維持下去。汽車在不斷推出新車型,零部件廠家也在不斷更新生產內容,『更新』是一種常態。只要有電有材料,恢復生產並不困難。」
可以作為佐證的是,豐田總裁豐田章男宣布,到5月上旬,豐田已經將開工率「提升到70%」。
距離福島核電站不到100公裡的茨城縣日立市,是日立公司的生產基地之一。日立事業所機電製造部部長大源伸次郎給記者看了從附近幾家發電廠運回的發電機。在海嘯到來後,發電廠被數米深的海水淹沒了,發電機內儘是汙泥。
「我們會定期為發電機做維修,從來沒有見過發電機內能有這麼多汙泥的。」大源部長把手指伸入到線圈內,很快就從中間摳出了一些泥土,周圍的工人正在用水槍衝洗各個部件上的泥汙。
日立方面告訴本刊記者,在地震過去11天、確認工廠所有員工和工作環境安全之後,就已經著手復工的工作。目前各工廠正在努力搶修各種發電機,並重新製作受損的發電用大型渦輪。
日立公司表示,只要電力能夠保證,重新開工、重新振作指日可待。
不僅要復興,還要升級
目前,日本社會的精英人士,已經前瞻性地把震災看成了一個面向未來的轉型契機。
日立公司常務董事齋藤裕對《望東方周刊》說:「不僅日立公司要復興,我們還在考慮讓企業所在的地區同時得以升級。」他解釋說,災後重建的日立市,不但是製造工廠的所在地,還要成為新技術、新技能的發源地。他們為此已經提出了一個救災口號:「建設智能日立市」。
單晶及多晶矽(太陽能電池的主要原料)生產企業薩姆科公司董事降屋久也告訴本刊記者:「 我們的半導體製造設備在本次大地震中基本上沒有受到損失,已經開動全部設備在大量生產半導體方面的產品。」
日本民間一直向政府呼籲加大光伏發電能力,但近年來歐洲太陽能電池價格下跌,讓日本對於是否增加產能猶豫不決。地震之後,對核電的質疑增加,光伏企業基本上可以下決心擴大生產能力了。
日本目前在光伏發電、節能環保和高鐵製造方面仍然擁有領先世界的技術,地震之後應該會加快向外輸出的步伐。
日本外務省新聞局長佐藤悟也告訴《望東方周刊》:「經濟外交是日本外交的一個重點,今後日本會更加強化經濟方面的外交工作。」
個體重新煥發出救助社會的光芒
更值得一提的是,個體重新煥發出救助社會的光芒,是日本震後出現的一個很積極的現象。這與震前日本人迷茫、孤獨、封閉的狀態是很不一樣的。
67歲的田中正昭退休前是一家電力公司的董事。3月11日地震後,很快就傳來了東京電力公司福島核電站有可能發生重大事故的消息。田中就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家裡看電視,家裡訂的幾份報紙,只要是和電力有關的,他一字一字仔細閱讀,不放過每個細節,越讀心情越沉重。
幾經考慮並在網上查閱了很多信息後,他決定報名去東日本災區做志願者。
他選擇了受災最慘重的宮城縣。3月上旬,新幹線在震後已經停運,但好在通向宮城縣仙臺市的道路已經開通,67歲的田中乘坐大巴去了仙臺。「以我這樣的歲數,體力有限,我給自己規定的工作時間為三天。」田中說。
帶上了夠吃三天的乾麵包、幾瓶果汁和礦泉水,將睡袋卷好後,他就出發了。他還準備了一個很大的塑膠袋,以便把廢飲料瓶等垃圾帶回東京處理,不給當地添任何麻煩。
地震剛剛發生幾天後的仙臺,救災活動基本上還沒有展開。田中的任務是到偏遠的村落去,跟受災的老人聊天。
「受災後,那麼多的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處於非常孤獨和抑鬱的狀態。我一方面陪他們聊天,幫他們排解孤獨,另一方面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也幫他們收拾收拾院落。」田中說。
「後來,我看到去災區做志願者的年輕人特別多,那是一種與報紙、電視報導很不一樣的日本,是一個能讓人感受到光明的日本。」
通過參加志願者活動,田中也讓自己從沉重中走了出來。鄰近的宮城縣石卷市在地震後的不到兩個月時間內,就接納了6.8萬名志願者,成為救災的重要力量。
(責任編輯: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