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胡蘭成,是有趣的。
他在《漁樵閒話》裡寫上海灘上那些著名的特務太太們,運筆輕媚,很見趣味。
第一個是汪偽少將熊劍東的太太。
特務頭子李立群與熊劍東相鬥那一段,原本殺機四伏,諜影重重,過程也是相當駭人的。但是回憶往事,胡蘭成風淡雲輕,時不時穿插進一曲輕歌曼舞。其中有一節他和熊劍東重逢時去他家做客的情形。
「到家已經夜靜了,他必要叫起他的太太出來相見。倒是個出身大家的婦女。夫婦請我喝了杯白蘭地,燈下我仍驚異,說劍東,你居然討著了一個體面太太。」
「一個出生大家的婦女」,溫婉沉靜,落落大方,在夜深時分給兩個久別重逢的男人倒了杯白蘭地。三個人坐在客廳裡,兩個男人談心,熊太太含笑相陪。燈光打在她的側面,婀娜的旗袍麗影,一水的粉面含春,珠圓玉潤。
好一個美婦人。聯繫起熊李之鬥的殘酷,這一段在猶如趕在冬天裡泡了次溫泉,頭頂上細雪霏霏,圍牆外槍林彈雨。池子裡的水溫暖,女人性感。胡蘭成本能地興奮著。及到後來他給熊劍東分析厲害,出點子,李立群一步步入套,最終被毒殺。如血濺落在旁邊的花枝上。胡蘭成一切如素,只嗅到花的甜蜜。
第二個是重慶特工廖越萬的太太。
廖越萬被逮捕,廖太太闖上門來請他去說情。
胡蘭成見她「年級三十幾,雖是城裡人的打扮,身上依然有鄉下映山紅日曬氣。」若是一個平素男人,管她有沒有日曬氣,毫無交情與瓜葛的一個女人,趕走就是了。可是胡蘭成還是和她周旋了一下,問她是哪裡人,一來二去竟然扯到小時候的情節。兩人相談甚和。這樣的態度,自然就讓廖太天有了信心,幾乎天天登門拜訪,胡蘭成說她「很聰明」,不說求情的話,只委了一張心事重重的臉。胡蘭成便不得不和她每次都在客廳裡「一坐總是兩個小時」。再後來,胡蘭成知道廖的應酬功夫厲害,不得不閉門不見。但藉口是「只說我不在」,於是廖太太「在門外巷裡立著等候。兩三個小時都會呆著。」如此月餘,胡蘭成「心裡過意不去,又可憐她。」最後帶著她一起去求了李立群放出了廖越萬。
這個事件平素,但胡蘭成寫出來總有一種憐香惜玉的感覺。一種男人的情韻在裡面微瀾起伏。即便是有鄉下映山紅日曬氣的女人。他也很有興致,聊著聊著,看著看著,就幫人家把丈夫救出來了。
要知道在當時,汪政府周圍的特務頭子們之間,彼此抗衡、牽制、明爭暗鬥,幾乎是風聲鶴唳、朝夕殞命的當口,胡蘭成如閒雲野鶴一般穿梭往來,以上賓之席出謀劃策,以事外之人全身而退。實在是血不見仞的。此間,他順帶瞄兩眼李立群太太,吳四寶太太。內心始終保持男人本色。
這個男人,色,但色得很有意思。民國奇人,都很牛。
再看胡蘭成,是很複雜的。
胡蘭成少有才名,人人說他才情非凡。只有李立群說他「人人都當你是個書生,我知道你是有權謀的。」胡蘭成的厲害,藏得很深。
此外,胡蘭成不貪財,也不以斂財為目的。所以李立群收買不了他。他也能一再置身事外。
但對於女人,財能安家,這是很關鍵的。到了漢奸窮途末路的當口,財到底幫他有了安身之所,有了寧靜的書房,有了《今生今世》、《山河歲月》、《禪是一枝花》。這女人便是佘愛珍,上海灘風雲大佬吳四寶的遺孀,黑社會大姐大。
《漁樵閒話》中胡蘭成濃墨重筆長書佘愛珍:
1、「她不搽口紅,不穿花式的衣裳,夏天只見她穿玄色香雲紗旗袍或是淡青灰,上襟角帶一環茉莉花。」
想起張愛玲風頭旺盛時常常盛裝旗服,富可敵國的佘愛珍,則顯得脫俗了。
張愛玲是精神上的脫俗,但在胡蘭成眼裡,到底是立在眼前的吳太太,現世的更令他神旺。
2、「她長挑身材,雪白肌膚,臉如銀盤。她那種臉相,只有小時是圓臉,隨著年紀成長,從她這人的聰明秀氣與英斷舒發出來的輪廓線條,筆筆分明,但又難說是長圓臉或是長臉帶有方形圓意,可比花氣日影搖動,不能定準,都變得是意思無限。」
這一段,佘愛珍美在哪裡是虛筆,胡蘭成情人眼裡出西施,愛意濃得化不開,是無疑的。
「長挑身材」一句,直想到張愛玲,也是高挑的個子,卻歷來被張迷們認定是胡蘭成不愛她的理由之一,因為那麼大個子坐在胡蘭成腿上,令他失卻了盈盈一握的美感。可是佘愛珍,也是又瘦又高的,胡蘭成卻認作至美。
3、「她生的是男人相,性情亦大方條達像男人,誰亦與她只能是極清潔的男女相見,不覺得她有魅力,卻自然大家都喜歡她,敬重她。」
越過胡蘭成的筆端,看胡蘭成的心思。與其說是他不覺得她有魅力,說她是男人相,不如說是這大家婦人的做派,優雅妥帖到無可挑剔的地步了。連一向任由本性胡鬧的胡蘭成也不得不勒緊褲帶,不敢亂動。
比起張愛玲的天才文字來,這對胡蘭成才是致命的。
4、此外,「吳家的金玉器玩陳設都比周佛海李立群家裡的看的順眼。吳家的客人,也比周佛海李立群家裡的客人別有一段民間的風光。」
之所以看的順眼,這裡有文人的品味和做人的謙和;之所以是民間的風光,因為是胡蘭成熟悉的,夠得著的,舒服的。
5、李立群死後,胡蘭成去看吳太太,在樓上房裡見了她,與她說吳先生的仇我已經報了。吳太太聽了卻不接下聯,胡蘭成頓時覺得慚愧。
6、李立群一死,不少仇家欲找李太太算帳。佘愛珍站出來說話:「人死無仇,你們欺辱她孤孀不算為能。」
這便是佘愛珍的尊重和度量。
胡蘭成的這些文字充滿感情,比起他寫張愛玲,那些理智的冷靜的思慮的字眼,是完全不同的。
出身大家、得體周全,有錢講理,這是極品佘愛珍。
相比於張愛玲,胡蘭成對佘愛珍是敬愛有加的。
張愛玲只是天才。只做了唯一屬於天才的事。
胡蘭成是傳統士大夫的路子,以文筆入世,做了謀士,為人陰狠。撩情是他唯一的樂趣。
張愛玲和胡蘭成,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中的人。因為文字相遇,而此生亦只能隔著文字對視。
今生今世,替張愛玲唏噓,她真的只是路過。在胡蘭成的歷史裡陰差陽錯。如果可以從他的眼眸裡看人世,一味出世的張愛玲真的不在他心裡。
女人們,胡蘭成一向手到擒來,自在歡喜。若有遺憾,在他,則是權謀手段再無處施展。在天,則是張愛玲才名蓋世,靠她的名氣苟活至今。在地,佘愛珍帶著十幾箱金條幫他亡命天涯,安度殘生,恩愛有加。
張愛玲是愛,佘愛珍是恩,而這個世上,有恩才有愛。
一個幫他成名,一個於他有恩。
看看遠在天邊的張愛玲,看看身邊的佘愛珍,胡蘭成只有尷尬。
私話
《漁樵閒話》是《今生今世》中的第三章,大陸版有部分刪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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