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刻畫抹香鯨被捕鯨者捕殺的木刻畫,1870年 圖片來源:Bildagentur-online/Universal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赫爾曼·梅爾維爾寫下了英語小說史上最偉大的小說《白鯨》,今天是他誕辰200周年的紀念日。記不清有多少次,當我問別人是否已經徵服了《白鯨》時,他們的目光都變得茫然起來。《白鯨》是文學上的珠穆朗瑪峰:崇高無比、不可翻越——它的雪峰就像書中大白鯨莫比·迪克的尾巴一樣難以捉摸。
1970年代,我十來歲,伴隨著「拯救鯨魚」運動的興起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由是我格外喜愛鯨魚,以至於約翰·休斯頓1956年拍攝的那部華而不實的《白鯨記》使我大感失望。也許是因為我在小小的黑白電視屏上觀看的這部電影吧,不過整個故事確實令我極為費解,而且電影裡鯨魚的畫面不夠多。要是我事先知道休斯頓專門前往馬德拉群島拍攝了部分鯨魚鏡頭,我可能會更加興趣索然,因為那裡的居民至今仍在捕殺抹香鯨。不過對於這位海明威式的導演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因為「這部影片的拍攝過程中沒有動物受到傷害」,事實也確實如此。
《白鯨》四十年後,我在普羅溫斯敦附近的海域第一次看見野生鯨魚。這個地方位於新英格蘭地區麻薩諸塞州科德角盡頭,曾經是個捕鯨港,在這裡,我讀完了《白鯨》。它看起來是一個徵服狂風巨浪的英雄故事,但其實內核更為黑暗、更為宏偉。我讀懂了其中的秘密。它不僅特別有趣、極具顛覆性,還描繪了現代世界,就好像梅爾維爾已經走到了未來,只等我們趕上他。我愛上了梅爾維爾,正如我愛上了鯨魚一樣。我花了五年時間尋找這些神奇的生物,並出版了自己的書《利維坦,或是鯨魚》(Leviathanor, The Whale),拍攝了紀錄片《尋找莫比·迪克》。但即使是現在,我已將《白鯨》讀了十數遍,我仍不確定自己能否告訴你《白鯨》到底說了什麼。不錯,這是亞哈船長的故事,他被白鯨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條腿,於是駕駛捕鯨船「裴圭亞特」號輾轉追捕。但此書同樣也是對理解動物的一種嘗試,儘管可能有點偏離軌道。雖然在650頁的篇幅後,作者給出了一個相當無益的結論——「我不認識這白鯨,也永遠不會認識他」,但以下有數個好理由,可以解釋我們在今天為何仍要閱讀他那本精彩絕倫的書。
深受知名人士崇拜《白鯨》令人生畏的名聲激勵了一大批藝術家、作家、演員和電影人:從弗蘭克·斯特拉到傑克遜·波洛克,從齊柏林飛艇樂隊到勞瑞·安德森、奧遜·威爾斯、西爾維婭·普拉斯、斯坦利·庫布裡克、琳恩·拉姆塞,再到《貓和老鼠》的製片人,以及《辛普森一家》的製片人。音樂家莫比(原名理察·梅爾維爾·霍爾)聲稱自己是梅爾維爾的正統後裔(不過他向我坦承他並不那麼確定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們之中,還有很多人將此書視為最喜歡的書之一:貝拉克·歐巴馬、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帕蒂·史密斯、尼爾·羅傑斯和鮑勃·迪倫(後者在諾獎致辭中也提到了《白鯨》)。
呼應當下梅爾維爾發掘了鯨類最原本的美 圖片來源:Gerard Soury/Getty Images梅爾維爾的書在當代仍振聾發聵,無疑是對其想像力最好的紀念。正如《大白鯊》的作者彼得·本奇利後期投身於鯊魚保護事業一樣,梅爾維爾的作品可能亦有此效——將鯨魚重新塑造成特別的符號。他發掘鯨類身上最原本的美,如此這般,使我們知道了鯨魚具有驚人的感知能力,社會形態是母系社會,通過聲波交流。
同樣,梅爾維爾對人類的反思在今天仍有著長久而深刻的影響。「9·11事件」發生後數天,巴勒斯坦裔美國作家愛德華·薩義德將喬治·布希對賓·拉登的追捕類比成書中亞哈船長對白鯨的執念。而現在,白宮裡也存在著與亞哈船長瘋狂行徑相類的想法:川普意欲修建美墨邊境牆的行為與亞哈船長的非理性舉動別無二致。《芝加哥太陽報》的尼爾·斯坦伯格(Neil Steinberg)稱,這是一種「毫無必要的、代價高昂的……報復行為,愚蠢至極」。
反觀英國,整個國家有如搖搖欲墜之船,你或許會覺得,將新任首相比作亞哈船長也未嘗不可。上周詹森宣布新任內閣成員名單時,我不禁想起梅爾維爾的那句話:「這樣的一船水手,配以這幾個指揮官,似乎是冥冥厄運精挑細選,專門助他完成這次偏執的復仇之舉。」
此外,《白鯨》之中的預言也使它與我們的時代緊密相關。梅爾維爾在其中預測了大規模物種滅絕和氣候崩潰,並預言地球將被淹沒,屆時鯨魚將「噴出水柱蔑視上天」。書中捕鯨者在全球範圍內追捕鯨魚這種有限的資源,正預示了當今全球經濟會連成一體。「星巴克」這一全球連鎖咖啡店以捕鯨船「裴圭亞特」號上大副的名字命名,這絕非偶然。
對同性戀的隱晦描寫《白鯨》可能是第一部描寫同性婚姻的西方小說。以實瑪利(以其在書中開頭隱喻重重的獨白而出名),即書中獨來獨往的「我」,與全身文滿紋身的太平洋島民奎奎格在床上完婚:「他前額抵著我的額頭,雙手摟著我的腰,說我們這樣就算是結婚了。」其他場景亦表露了不少繾綣的同性情慾:水手在一桶鯨油中互相撫摸對方的手,另書中有整整一章的內容專門描寫包皮(儘管只是鯨類的)。
事實上,《白鯨》整本書都是情根深種的梅爾維爾寫的一封情書(遺憾的是沒有得到回應),收信人是他的英雄,納撒尼爾·霍桑。他給霍桑寫信:「你北方的根深深扎進了我南方的魂。」
作家納撒尼爾·霍桑的肖像,1840年 圖片來源:AP即便梅爾維爾這般肆無忌憚、明目張胆,美國主流文化從不肯輕易接納他可能是同性戀這一觀點。要由一群英國同性戀作家向他們指出梅爾維爾作品的精彩之處,著實讓人感到痛心。1891年,梅爾維爾逝世。20年後,一本樸實無華的《白鯨》通讀版在倫敦出版。戴維·赫伯特·勞倫斯宣稱此書是未來主義作品,那時未來主義一詞還未出現;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和威斯坦·休·奧登對書中同性色彩大加讚賞;維吉尼亞·伍爾夫將此書讀了三遍,把它與《呼嘯山莊》的奇妙之處進行比較,還在1926年的日記中坦言,沒有哪個傳記作家會相信,她作品的靈感來源於「廣闊無垠海洋上升起的一隻鰭」。
一部顛覆性的小說奎奎格這一迷人的角色是西方小說中最早出現的有色人種之一,「裴圭亞特」號上的船員文化背景多元,包括印第安人、非裔美國人和亞洲人(當代美國黑人藝術家埃倫·加拉格爾的畫作生動地反映了這一點)。這正暗喻了一個已分崩離析的新共和國,捕獵白鯨正如蓄奴州可任用黑奴為勞動力般令人不快。這也解釋了為何在1952年之際,特立尼達作家CLR·詹姆斯稱《白鯨》是「文學史上關於絕望最偉大的描述」,反對亞哈對白鯨的報復欲,即是對帝國主義的控訴。事實上,梅爾維爾已暗示白鯨不止咬掉了亞哈的腿。賽睿斯·馬修斯(Cerys Matthews)曾經向我表示疑惑:「這本書難道不應該叫《Moby-no-Dick》(莫比·沒·弟弟)嗎?」
赫爾曼·梅爾維爾,1885年 圖片來源:Bettmann/Bettmann Archive誕生於英國1819年8月1日,梅爾維爾出生於曼哈頓,一個可以看到大海的地方。梅爾維爾曾當過鄉村教師,但他在教書上似乎無甚才能。後來他報名參加了自新貝德福德市出發的捕鯨之旅。新貝德福德市盛產鯨油,是當時美國最富饒的城市。一年後,他離開這艘船回到祖國,因其描寫馬克薩斯群島「原住民」的色情小說而聲名鵲起,備受追捧。但到了1849年,他的作品變得越來越冷門。同年10月,他前往倫敦尋求靈感。當時他住在查令十字街旁的公寓,這裡可以眺望泰晤士河。平日裡,他不是拜訪出版商,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一日,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住處,恍惚中看見一群鯨魚在牛津街上遊來遊去。它們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縈繞不去。
此後他到巴黎轉悠了一圈,一個月後,他帶著別人送給他的一本書——嶄新的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回到了紐約。《弗蘭肯斯坦》裡的荒誕和偏執,也一併被帶入到了《白鯨》當中。1851年,此書第一版在英國出版,書名為《鯨》(The Whale)。同年年末,該書在美國出版,書名為《白鯨》,但不幸的是,幾乎無人問津。40年後梅爾維爾逝世之時,他和他的書早已被世人拋諸腦後。
現在是入手的好時機如果以上文字還不能說服你(「噢,時間、勇氣、金錢、耐心!」正如梅爾維爾抱怨他所欠缺的),現在你根本不需要親自閱讀這本書。我和藝術家安吉拉·柯凱因(Angela Cockayne)為普利茅斯大學策劃了「《白鯨》大家讀」(Moby-Dick Big Read)活動,蒂爾達·斯文頓、大衛·愛登堡、菲奧娜·肖、史蒂芬·弗雷、約翰·沃特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以及其他130人將為你逐章朗讀,完全免費。截至目前,該網站(http://www.mobydickbigread.com)的點擊量已達1000萬次。
不過提醒一下,一個人一旦讀過《白鯨》便很難釋懷。至今我仍感覺梅爾維爾並未走遠。他曾在楠塔基特島一幢18世紀的房子裡落腳,這裡離科德角不遠。今年年初的冬天,我獨自居於此處,仿佛感覺到他從樓下走上來。而在大西洋彼岸的英國,他的魂靈似乎也引起了些相當古怪的事件。曼島據稱是「裴圭亞特」號上一名船員的家鄉,他們發布了一組《白鯨》紀念郵票;約克郡一個莊園要求歸還在《白鯨》中確實存在的唯一一頭鯨魚的骨頭,其骨架於1825年在伯頓警察廳組裝完畢。梅爾維爾曾開玩笑說,這個莊園主喜歡在白鯨的下巴骨上蕩鞦韆。如果8月1日你恰好在巴黎,你可以加入我們,參加在莎士比亞書店舉行的朗讀活動,這裡離梅爾維爾1849年住過的地方很近。從前他的新書發布時,只有他和霍桑二人在場慶賀,我們希望這次能有更多人參加。梅爾維爾是不羈的。「我寫了一本不敬的書,」他說,「我覺得自己像羊羔一樣一塵不染。」這不敬仍將長存。
生日快樂,赫爾曼·梅爾維爾。
本文作者菲利普·霍爾是一位作家,作品包括《利維坦,或是鯨魚》《海裡》。
(翻譯:劉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