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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知我心（發表於《富春江畫報》1981年2月號）
編文 王瑞芳 王曉明
繪畫 潘鴻海
1.
A:我終於出來了，從那鐵柵欄後面出來了。內外俱傷的身軀蹣跚在夕陽下，它渴望著慈母的愛撫，還有……
B:我終於要走了，飛機將把我帶到地球的那邊，永遠不再回來。轉過臉去吧，媽媽，轉過臉去，不然，我也要哭了。
2.
A:還有你，蘭，南風中飄曳的江邊小草。哦，沒有了，沒有了，我早已親手把它拔掉了。然而，它的根還扎在我的心頭，扎得是那樣深呵！
B:銀翼像利刃，從南江上掠過，卻把它的影子留在地上，就像把我的初戀，丟在溫順的南江畔。
3.
A:一勾灰紅的新月從江南的盡頭升起，牽出了南天的第一顆星星，哦，我見到的第一顆星星竟是你喲，南蠍的心宿！
B:窗外映出了點點新星，我不忍看，但在我閉著的眼帘裡也閃耀著一顆星，那是心宿，我初戀的星啊！
4.
A:難忘那溫馨的春夜，星星在她的秀髮上、雙眸裡、唇齒間閃過，又落進我的眼底，閃閃爍爍，綿綿無窮，那春夜的細雨也無法使它泯滅。
B:他是那麼健美，就像我書中讀到的、羞人的夢中見過的羅密歐。依偎著他，我像喝下一江醇酒似地陶醉。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了我們未來的家，多麼美好的家喲！
5.
A: 我當教授的父親「去世」了，母親病得奄奄一息。一貧如洗的小屋裡瀰漫著藥氣，可是明天就沒有藥了，還有明天的米、蜂窩煤……我發瘋似地四處奔走，然而到處碰壁。
B:你為什麼躲著我的目光？你可知道，我的心中有多亂！
6.
A:救救母親，這是我心中唯一的念頭。抄家物資堆放在我們母子棲身的小棚子旁。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跳了窗子，取出了我家的一些東西。儘管是拿回自己的東西，我依然像賊一樣手腳發抖……
B:人流熙熙攘攘，可是找不到你的身影。
7.
A:每當我從那個窗口跳出來，總是發誓再也不幹這種事了，可是，每次，冷酷的生活又把我逼進去，去偷，我終於被發現了。
B:天哪，他是一個賊！
8.
A:不，我不是賊！一道塗滿標語的鐵門將我與世隔絕。我已經不再是社會的一員，而是一個有血肉的號碼。我從流血的心中將愛的小草拔去，因為，在這裡，除了屈辱，什麼都不復存在了。
B:為什麼小姐妹們又露出了豔羨的目光？酒，哪兒來的血紅的酒？舉著酒杯的不是他，而是一個灑著香水的西服男子。哦，對了，我在結婚，這人是姨媽的遠親，他需要一個故鄉的小家碧玉，我將隨他到國外去。去吧，只要我離開這傷心的地方，哪怕是根愛斯基摩人到北極去！
9.
A:媽媽，你在哪兒？你的兒子回來了。一位姑娘迎著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水。我不要水，我要媽媽！媽媽你怎麼也變成了號碼，一個骨灰保管處出的號碼!姑娘又用嘴唇遞給我一句話：阿蘭出國了。阿蘭，為什麼要提到她，為什麼喲！
B: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摟著我，哦，我是他的妻子了，那麼我應該吻他，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是的，我丈夫要這個，於是我給了他。哦，這最初的吻應當是獻給另一個人的呀！
10.
A:濃雲在空中翻滾。媽媽！阿蘭！你們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一聲撕裂人心的哀號挾著愛和恨、痛苦和屈辱在雲層下翻滾，夏末的雷雨帶著多少天來積聚在心頭的淚水衝在江岸上。
B:機翼下是濃黑的海，機翼上是濃黑的雲，飛機不知是朝上飛還是朝下飛，由它去吧，無論到陸地或是海底！
11.
A:夜，我獨自徘徊在南江岸邊。遠處高音喇叭傳來熱鬧的歌聲和大辯論的喧囂，把滿天繁星震得直哆嗦。蘭愛我的眼睛，她說它們像星星，可是，現在，即使滿天繁星都變成我的眼睛，我也看不見她了。
B:機翼馱著星星在機場降落。從未見過的繽紛的燈海撲面而來，濃香挾著輕快的爵士樂和柔軟得使人心顫的歌聲在夜空中迴蕩。H國，神秘而又陌生。
12.
A:酒有清有濁，人無清醒之時，粗瓷的酒碗呀，你將我的生命帶走吧！
B:豪華舒適的樓房，富麗堂皇的裝飾，濃蔭覆蓋的花園……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新家，它比起我原先簡陋的家，簡直可以稱作天堂了。
13.
B:僕人們恭敬地稱我太太，奔馳車一直開到我腳下的紅地毯邊。華麗的帷幔從嵌金的天花板直瀉而下，空調機送來的陣陣涼風吹拂著我新燙的長髮。在這兒，僕人們為我做好了一切，我只須打扮入時地等待丈夫回家。
14.
A:人們忙於奪權，喊啞了嗓子，打破了頭皮，誰也無暇顧及我。我從積滿塵土的書堆中翻出了數學、物理……我發狂似地吞噬著書中的一切，廢寢忘食地推理、演算，以此換取安慰和安寧。
B:丈夫溫存、精明、忙碌。他愛我，像孩子愛他心愛的玩物。在他身邊，我才會看不見他前妻的兒女們對我投來的猜不透的目光，而感到一種得到強大保護時的寬慰和安心。
15.
A:冬去春來，幾度寒暑。我終於啃完了那麼多必要的基礎理論，開始接觸父親為之探求終身的基本粒子了！當我第一次站在微觀世界的門口，用顫抖的手翻開《r粒子綜述》時，心中湧上了一種神聖的甘美。
B:花開花落，年復一年，我已習慣了這種安逸豪華的生活。在這兒，我應有盡有，無所它求。然而，一種不可言狀的感情時時縈繞在我心頭，我仿佛在尋覓著什麼，尋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16.
A:十月，令人欣喜的十月，到處傳來動人心弦的祝酒歌聲，到處是含淚的笑，帶笑的淚……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無法把目光集注在書本上，一顆閃爍的小星出現在窗口，哦心宿，你可知道蘭在哪兒？她可曾聽到這激動人心的消息？此刻，她也在仰望著你嗎？
B:我畫好黛眉，輕輕點上絳唇，汽車響了，是丈夫回來了。怎麼？來的竟是律師？「你的丈夫不幸死於車禍……」我感到天旋地轉。我哀哀地哭著，不只是哭他的死，還是哭我自己。
17.
A:一個姑娘微笑著迎著我走來，渾身披著十月燦爛的陽光。哦，幾年前，我見過她，不過，那時沒有陽光和微笑。她說她是街道團委書記，來邀我參加歡慶勝利的晚會，來帶我去看那我早已忘記了的人們的笑容。
B:「遺產法第十二條三十八款……第二十五條九十三款A項……」律師的嘴在我模糊的淚眼前張合，我猶如墜入十裡迷霧之中。
18.
A:篝火給團委書記秀美的臉龐鍍上了一層誘人的光彩。那熊熊的烈火仿佛燃燒在我的心頭，僵冷的心在春天般的秋日裡甦醒了。
B:不等我把這些弄明白，我已合法地失去了一切，甚至連住宅也不能使用了。他的子女們帶著滿臉的同情說：「父親生前十分愛你，你應該去陪伴他，讓他的靈魂得到安慰。去吧，到墳場別墅去吧！」
19.
A:雪花在飛舞。她舉著一朵潔白的雪花奔來，她把雪花遞到我的掌心，啊！這是我盼望已久的的科技借書證！因為沒有它，我挨了多少白眼和侮辱。啊，雪花，溫暖的雪花，昭示著春天的雪花喲！
B:綠樹叢中，小樓一座接一座，白天，樹蔭遮蔽了太陽，夜晚流螢如鬼火熠熠，聽不到一絲人聲。這兒儘管四季如春，卻使人心涼如冰。
20.
A:春天的花瓣落在她的辮稍，也撒在她帶來還散發著墨香的雜誌上：我的論文發表了！爸爸，你可以欣慰地瞑目了，你要獻給祖國的論文，你的兒子完成了。他熬過了多少寒冬裡的晨昏，又在春天裡、在多少前輩和同志的關懷下完成了。
B:丈夫的前妻的棺槨放在大廳中央，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尚可以相依為伴，而我……一陣秋風吹來，帶來了幾聲悽厲的晚禱鐘聲，我仿佛看到鬼魂披著朦朧的夜色出來漫步，那竹葉唦唦作響，猶如鬼魂的竊竊私語……
21.
A:她在浪花間湧現，肩頭上，雙眸裡閃爍著快樂的星星。星星呀，心宿！我那不能忘懷的初戀，此刻，當我又能夠愛的時候，你在哪裡？
B:夜，萬籟俱寂的夜，陰冷陰冷的夜，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幽靈，我不再害怕。沒有了恐懼，心中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我執拗地留在這個毫不值得留戀的世界上，心頭纏繞著一縷柔弱的情愫，剪不斷，理還亂……
22.
A:春雨洗淨了夜空，群星璀璨：「大熊」和「小熊」嬉戲，「獵戶」把「英仙」追逐……心宿啊，我又看見了你。蘭，你在哪裡？你也看見它了嗎？你的眼睛裡是淚還是笑？哦，你在哭，要不然為什麼星星都模糊起來了？
B:我百無聊賴，信手擰開了從未用過的收音機，遠遠地流來了一段優美的旋律：如歌、如吟、如訴、如泣……這分明是家鄉的民謠！我如痴入迷地聽著，仿佛看到了風光旖旎的南江，一顆顆又酸又甜的淚如珠成串……
23.
A:「她的丈夫死了，他的子女把她趕了出去，從此杳無音訊……」呵，在我成為研究生的幸福時刻，卻傳來了這樣令人傷心的消息！哦，蘭，祖國已是百花盛開的春天，讓祖國的春風吹乾你辛酸的淚水，讓我的愛撫熨平你心頭的創傷。
B:驀地，纏繞在心頭的迷霧飛散了，我忽然明白了我在尋覓、期待的東西，思緒像衝破閘門的潮水不可抑制：祖國、故鄉、他、母親……心兒痛楚地痙攣著，感傷、悔恨、自責和懷念隨著淚珠一齊湧了出來……
24.
A:夜，我獨坐在南江畔。這些年的酸甜苦辣，這些年的愛和恨似江水從我心頭緩緩流過。心宿在天際閃爍，一朵淚滴似的雲從它身邊飄過，我仿佛聽到了蘭痛苦的呻吟：「救救我，明！」
B:我急切地向夜空搜尋，心宿，心宿，你在哪兒？夜空中映出一張熟悉的臉龐，他向我微笑著，那顆明亮的星星是他的眼睛。「明！」我失聲呼喚著，向他伸出了雙手。他消失了，唯有心宿對我眨著眼，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送來了他親切的呼喚：「歸來吧，蘭！」
著名油畫家、連環畫家 潘鴻海（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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