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主角是一個叫做朱青的女子。曾經青澀的女孩子,在戰爭年代得愛情的短暫滋潤,嫁與捧她在掌心裡的飛行員,轉眼戰事爆發夫妻別離,未料一別竟成永遠,在忍受了別離的牽腸,憧憬著相聚的美好時,卻遭遇愛人機毀人亡的噩夢。如果用「前半生」來歸納的話,這個女子的前半生無疑是悲慘的。
白先勇長於畫人。這一部分裡依稀有魯迅的影子,而這筆下的人物則依稀可見祥林嫂的樣貌。
朱青出場時是這樣的:「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薄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麵皮還泛著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長衫,面色,眉眼,寥寥數筆,一個年少青澀的女學生模樣躍然紙上。親愛的,這段肖像有沒有讓你聯想到一個「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但兩頰還是紅的」的女子呢?
夫妻離別時的朱青,有不舍,更有深憂,「滿面青黃,眼睛腫的眯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這一別,生死難料呵;然後,丈夫戰爭間隙可能飛回南京短暫停留的消息傳來,興奮的朱青「穿一身藍布衣褲,頭上系了一塊舊頭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戶」,這裡不只是勤勞,更有歡迎丈夫歸來的巨大熱情;然後,傍晚時分等候消息,這個一掃陰霾,「杏黃色長衫、蘋果綠絲帶、一抹口紅、清新可嘉」的看起來色彩繽紛的女子是懷著多麼大的期待在守候啊!可是,起初還非常開心,漸漸卻「緊張起來了,臉也繃起來了,聲也噤了」,我猜她的手心是冒著汗的,是發抖的,她的心是狂跳著的;當丈夫已經飛去蘇北的消息傳來,朱青「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呆站著,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卻微微在抽搐」,由熱切的期待到巨大的失落,那微微抽搐的肌肉承載了女子多麼深重的悲傷啊!
悲劇才剛開始,噩耗傳來。朱青「歪倒在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扎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地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睜的老大,目光卻是渙散的」,幾個禮拜後,「朱青便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麵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還是那張臉,還是那雙眼,曾經 「水秀」而今「渙散」「凹陷」的眼睛。哀莫大於心死,重創後的朱青仿佛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的女人。
一個在苦難中瀕臨絕境的女人。她的前半生屬於戰亂中的南京。
她在後半生成為臺北人。很多年後,「我」在臺北空軍的康樂晚會上看到一個慵懶浪蕩、搔首弄姿、高唱《東山一把青》的女人。閒時與一群空軍小夥子打牌逗趣,肆意調笑。「披著紅毛衣,袖管子甩蕩甩蕩的,腰身異常豐滿,皮色也細緻多了」,這就是朱青。
「你幾時學得這麼會唱歌了,朱青?」
「還不是剛來臺灣找不到事,在空軍康樂隊裡混了這麼些年學會的。」朱青笑著答道。這「混」字,在「笑」中輕描淡寫地滑過了,卻含了無數可以想見的淪落與風塵。青澀的羞澀的她,痛失愛人陷入絕望的她,掙扎著要生存的她,在男人堆裡「混」成了浪蕩的風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