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V
11月的紐約也真是凍狗。要不是周圍所有看過的人都拼命瘋狂安利,我也不會獨自一人大晚上穿過幾條街跑去看Sleep No More這個戲。
從事戲劇專業的朋友將之奉為神作;戲劇愛好者說驚喜到爆;就連平時不怎麼看戲的朋友在看過之後也像著了魔似地激動。好吧你們贏了,血拼了一天腳都軟了的我還是冒著寒風屁顛屁顛跑去了。
事實證明,這成了我整個紐約行程中最難忘的一晚,如果下次再來這座城市,二刷此戲一定列在我to do list的第一項。
到底有什麼好看,值得反覆再刷?這麼說吧,不論你喜歡戲劇,喜歡解謎遊戲,喜歡密室逃脫,喜歡美劇《西部世界》,喜歡泡吧,或者僅僅是個好奇寶寶,我想你都會感興趣。
這是一出浸沒式戲劇,也許一些小夥伴對這個詞不熟悉,我稍微介紹兩句。所謂浸沒,就是沉浸式體驗的意思,觀眾和演員不再被臺上臺下所區隔,看戲的我們作為體驗者走入戲劇發生當時當下的環境中去,不僅僅是旁觀,還參與。這也是為什麼我標題中說「體驗」而不說「看」的原因。好了,那就跟我一起去「體驗」吧。
用google地圖搜索「Sleep No More」便能找到演出地址。(沒錯,就是這麼有名。)我住在時代廣場,離那裡900多米,聽從長居紐約並且刷過三四遍這個戲的朋友M的建議,選擇步行前往。
Sleep No More的演出場地其實是一幢五層樓的獨立酒店,外觀並不顯眼,平日裡可能很容易就走過了。但演出的日子不會。從人聲鼎沸的百老匯一帶走過來,這條街明顯蕭條得多,當你看到街邊哪裡排著一條長隊,那就是到了。當然我還是不放心地問了隊尾的朋友一句,是Sleep No More嗎?畢竟人生地不熟的。穿寬大帽衫的黑人小哥有節奏地點了一下頭,渾厚地答了一聲「yeah!」我差點以為他要開始「美國有嘻哈」了。
隊不算短,但因為都是按照訂票時段前來,沒等幾分鐘就開始入場了。因為之前M幫我在網上訂好了票,門口報上姓名,對方核對了場次時間便可以進去了。存了衣服存了包,(這是必選項哦,我那隻超小的手機包也被要求寄存,因為看戲過程會上下奔跑,挎著包容易發生危險。)得到一張撲克牌(這是票啦,請收好),一個面具。
除了上面這張圖,其他圖片均來自網絡。裡面不讓拍照,你懂的。
順著指引往裡走,發現來到了一間酒吧。有三五好友悠閒而坐談笑共飲的,有雙雙對對或三三兩兩站在一起閒聊的,我獨自一人(且不飲酒)站在那裡四處觀望,倒是生出幾分不自在。此時,一位衣著華麗、妝容精緻的美麗女子飄然而至,她招呼我們同樣撲克牌花色的人聚集一處,然後軟綿綿的腔調開始說話,仿佛瞬間將我們拉到了另一個時空。
她其實是在講注意事項,有幾點比較重要:
所有觀眾必須戴上面具,整個過程不允許摘下。除非……嘿嘿,此處暫時按下不表。整個過程不允許說話。不允許主動觸碰演員。過程中看到黑衣服黑面具的是工作人員,如果有緊急情況可以尋求幫助,但是不能問他們該往哪兒走,不同地點不同人物會發生不同故事,全程請自己探索。每一層是不同空間,如果迷失了,茫然了,可以回到酒吧這一層稍事休息,再重新開始探索。
交代完畢,大家便紛紛戴上面具,那一瞬間,再看所有人,仿佛已經不再是酒吧裡那些。面具隱去了他們的表情,也隱去了身份。美麗女子神秘地問:你們想要往上還是往下?膽小的我直覺性地選擇了上樓,總覺得地下室有些陰森。
大家四散而去,燈光昏暗,所有人不得不放慢腳步,仿佛遊走在這間古老酒店裡的鬼魂。我小心翼翼拾級而上,細緻觀察著周遭一切,試圖從一景一物中去尋找故事線索。
樹林、墳地、小屋、店鋪、診所……每一個空蕩蕩的場所都引起無限遐想。床、沙發、浴缸、書籍、信件……每一個細微的角落都藏著無盡的信息。
雖然知道這齣戲劇改編自我非常熟悉的莎翁名作《麥克白》,但對眼前一切仍舊毫無頭緒。逛了半天仍未見到一個演員,全是如我一般戴著面具的「遊魂」。正在樓梯間徘徊猶豫該往哪兒走時,一個美麗的孕婦從樓下拎著一隻箱子走了上來,身著藍色古典優雅套裝,配一頂精緻小巧的禮帽,她身後還跟著幾個「遊魂」。終於得見第一個演員,我內心有些小激動。
她看到了迎面站立的我,略微有些警醒地停住腳步,然後慢慢走近,走近……然後側身與我交錯而過,距離近到幾乎擦肩。
那一刻我完全呆住,等回過神來,她背後已經烏泱泱跟了一群人,我便也趕緊跟著眾人慢慢尾隨她上樓。
與傳統表演存在第四堵牆的形式不同,我們圍繞在她身邊,她並未假裝視而不見,只是表現得好像早已習慣在這間古堡與幽靈們互不幹擾地共存。於是,我們所有觀眾的存在都顯得真實而不突兀了。作為演員,這種分寸其實很難拿捏,一絲游離或一絲過火都會讓人物和氛圍瞬間瓦解。
她一路若有所思地走回了房間,放下箱子,一種緊張的氛圍縈繞在她周圍。我猜想她應該是原著中貴族麥克德夫的妻子,因為作品中應該只有這個人物有可能身懷六甲,此時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我忍不住回身看向走廊,只見一個又高又帥的正裝年輕男子匆匆走了過來,後面同樣跟著一群「遊魂」。他停留片刻,仿佛尋找什麼,然後忽然快步走向另一個方向。後面的人跟著跑了起來。
此時兩個場景都在發生故事,我不得不迅速做出決定先捨棄一條線索,雖然對遇見的第一位女演員充滿不舍,但腳步還是下意識地隨著男演員而去。
事實上整個演出過程中面臨這樣選擇的時刻很多,一直跟緊一位固定的人物大概能看到一條相對完整的故事線,但在那個昏暗的環境中,要做到這一點不太容易。一方面是演員時常突然跑起來,仿佛刻意甩掉「尾巴」,觀眾又總是成群結隊蜂擁而上,沒點兒諜戰經驗還真是很難不跟丟。另一方面是過程中總是有更加引人入勝的衝突和事件令你忍不住分心。
我很快就在狹窄樓梯間上上下下的奔跑中跟丟了那位高帥男演員,只好迷茫地到處亂走,四處尋找哪裡有故事在發生,卻總也無法靜心停在某處,直到終於又在人群包圍中再次尋到他。不知中間錯過了什麼,此時的他正和一位年長的紳士共處一室。
二人仿佛對峙般互相觀察著對方,接著,年輕那位拿著剃刀慢慢走近長者。長者緩緩坐下,身在躺椅,卻體態緊繃。
年輕人繞到長者身後慢慢俯下身去,剃刀慢慢向長者逼近……一股緊張的味道蔓延到嗓子眼,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就在剃刀貼到長者脖子的那一刻,座椅忽然向後倒去,伴隨一聲驚呼,燈光大變,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然後二人竟相視而笑,盡釋前嫌般輕鬆與喜悅。長者的姿態完全放鬆下來,年輕人愉快地幫他把鬍子剃完,然後半跪在他身邊。二人眼神中流露出濃濃的父子溫情。
這大概是我靜下心來投入地觀看的第一場對手戲。(之前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對新形式的獵奇和對密室逃脫般的環境的熟悉當中。)演員近在咫尺,每次呼吸的頓歇、每滴額上的汗珠,都清晰得如同展露在放大鏡之下,心便也緊緊跟隨他們的節奏提了起來,同緊張、共悲喜。
這讓我想起英國著名的戲劇家阿爾託(也譯作阿鐸,「殘酷戲劇」理論的提出者)曾經在其對「殘酷劇場」的構想中寫道:
「我們要廢除舞臺和劇院,代之以一個沒有間隔、沒有任何障礙的完整場地,作為劇情推展的舞臺。在觀眾和表演之間、演員和觀眾之間進行直接的溝通。」他提出要在劇場設置迴廊,使演員在劇情需要時可以相互追逐,「可以讓劇情在每一樓層以及在上下、遠近各個層面開展……劇情在不同樓層,從一點到另一點展開,高潮突然誕生,像火苗般在不同地點捲起,這時我們說表演是真實的幻覺,對觀眾有直接而立即的作用,才不是空話。」
不知Sleep No More的導演是否也曾研究過阿爾託的理論,就目前整個戲的呈現形式來看,是對阿爾託殘酷劇場宣言的精彩實踐。
接著說回戲劇現場,那之後人物們紛紛出現,相遇,交錯,然後聚集到大廳開始了一場熱鬧的舞會。衣香鬢影,各懷心事,別開生面。只要看得仔細,每個人的眼神中都可以讀出一籮筐故事。這也是一場信息量巨大的舞會,人物的身份、性格,人物衝突的起因等都從這裡開始。
想看主線戲的人千萬不要只顧著看舞蹈的精彩和場面的熱烈,又或者完全被其中某一兩個人物吸引而顧不上全局(這些後面都還有機會再看,因為舞會還會重複)。我當時眼睛裡一開始只盯著剛才的高帥男演員,後來又被一位穿綠裙子的美麗女演員勾了魂,她跳舞到我跟前時忽然盯住我,伸出手來我眼前撩了一把,於是我竟然就完全忘記去確認到底誰是麥克白,誰是麥克白夫人,更是忽略了這兩個戲精和國王之間那麼多暗潮洶湧,也完全沒有起意在舞會中途跟著提前離場的主角奔跑。確切地說,我當時並未意識到跑走的人是主角。
舞會一結束,演員們便飛快四散而去。由於剛才上演父子戲碼的老紳士是場上唯一的一位老者,我猜他定是鄧肯國王,而高帥男自然就是他的兒子馬爾科姆。當時想,既然沒找到麥克白,那麼我乾脆就跟著馬爾科姆跑吧。然額,吃一塹卻不長一智,又跟丟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我把時間消磨在這些地方的時候,另外的樓層發生了好多件大事:麥克白夫人在瓷白浴缸裡裸身泡浴,麥克白夫婦上演了激烈地慫恿殺人大戲,麥克白持刀幹掉了之前溫情剃鬚的老爺子,也就是國王。簡直感覺錯過了幾個億啊。
很久之後我看到網絡上的一些討論才知道,在Sleep No More當中,馬爾科姆身上真心沒有什麼重頭戲,主要任務大概就是以帥吸引眾人,分散人流。可惜當時的我並不知道,看完父子那場戲之後完全被他圈粉,執迷不悟地滿場找他。你若那時問我,麥克白呢?不好意思,麥克白是哪位?
由於馬爾科姆太能跑,太能躲,很多時候找不著他身影我就去跟那個綠衣美女,也看了幾場挺好看的戲,但是不明所以,不知道對應原著中哪個情節。後來我才知道,綠衣美女是三個女巫之一,也並非主線故事人物。
寫到這裡,大家該發現了,我真正跟上的主線戲其實少得可憐,錯過了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的大部分場景,跟來跟去都是些配角。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讓我不得不拋卻熟悉的麥克白故事情節去猜度每個人的身份,並聚精會神關注當下每一個場景發生了什麼,再去尋找每個細節之間的聯繫,從而思索這些碎片分別應該拼貼到原著中哪個部分。
在這個過程中,我忽然覺得,本來也沒有什麼主角與配角,當你跟隨任何一個人時,他/她便是主角。每個人身上的戲都排得非常精彩,有大量延展至劇本之外的內容。而且,當從另外一人的視角重新來看這個故事,曾經的很多固有判斷竟然開始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以舞會為起點,整個戲其實會循環3次,到最後那一次循環的時候,我其實已經不再執著於某個人物,而是跟著當下的感受走,憑著直覺到處亂跟亂逛。在一個不大的表演區域被一位舞技超讚的男演員吸引,我跟著他跑了一段,然後,在一個拐角處,開啟了當晚的最大彩蛋……
之前也聽朋友M說過,這個戲裡會有一對一表演的環節,但只有寥寥幾位觀眾有此幸運能被選中。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是會中大彩的那種人,但在那一刻,那位男演員忽然轉過身來,環視跟在他身後的我們,目光最後回到我身上。我屏住了呼吸,心怦怦跳。他往前一步,向我伸出手來。
把手交給他之後,我被帶到一間燈光昏暗、布置精巧的小房間,他關上了門。
相對而站,他表情複雜地凝視著我,然後輕輕地問:「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記住了規則,不能說話,只好呆呆地站著。他輕輕幫我摘下了面具。沒錯,這就是全場唯一可以揭面具的時刻——被選中一對一的時候。
除去面具的瞬間,他幾乎喜極而泣。「真的是你!我的公主!我的女王!」他擁抱了我,並輕輕喚出一個名字,完全懵住的我沒有記住。
握住我的雙肩,他再次凝視我,溫情脈脈,堪比《那年花開月正圓》中吳聘看周瑩。那種仿佛與今生至愛劫後重聚的幸福與興奮寫在他眼角眉梢,我都幾乎相信了自己真的就是他的「公主」,儘管那時我狼狽不堪——悶熱環境中上上下下跑了兩個多小時,面具把劉海壓得貼在額邊,已微微泛溼,面頰上估計還有被面具箍出的兩道凹痕,不用照鏡子也知道醜爆了。但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個天仙,也是太敬業!謝謝啊!導演請給他加個雞腿。
接著,他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隨即附到我耳邊輕輕說:「他們殺了我的兒子,但其實他沒有死。」
啊,原來他是班柯!麥克白的同僚。因為在女巫預言中,他的後人會成為國王,弒君篡位的麥克白感覺到威脅,便派人殺害班柯父子,班柯被殺死,兒子逃跑了。
等等!班柯被殺死!那我面前這位到底是人是鬼啊?
由於這戲循環幾輪,很多情節又沒追到,我完全不知道彼時彼刻到底處於故事的哪個進程。明知是戲,當即還是因為太投入而被嚇了一大跳。
他卻忽然半跪在我面前,親吻了我的手背,說有件重要的東西要交予我。接著,他拿出一柄大而精緻的銅劍,雙手平舉交到我面前。
接過劍的同時,也為它的重量吃了一驚,這麼沉,要我帶著它繼續去哪裡完成什麼任務的話還蠻吃力的呢。好吧,事實是我想多了,以為是《仙劍奇俠傳》呢吧,還打算扛個裝備去打怪?
班柯指引我雙手託劍走到牆邊矮桌旁,在一個蒲團似的大墊子上跪下。然後他幫助我把劍供奉到了類似神壇的架子上。隨後,他慢慢打開我面前桌子的抽屜,說裡面有個重要的東西要給我看。
不知為何,當時我有種不妙的預感,大概是從班柯的眼神中讀到了某種信息,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果不其然!還沒看清抽屜裡是什麼,只聽得一聲巨響,房間裡燈光全滅。
好你個班柯,你就是這樣嚇唬你的公主,你的女王的嗎?
這裡要誇自己一下,膽小如我,竟然忍住沒有尖叫。多麼遵守劇場規則的好觀眾啊!內個,導演,雞腿還是加給我吧。
燈光再次亮起時,班柯已不在我身邊,而是坐在了旁邊的小床上,嘴裡念念有詞。真的忘了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走過來讓我看向抽屜。裡面有一堆灰,他從灰裡翻出了一張斷開的撲克牌,說是送給我。
我拿著牌看了片刻,決定把它留在屬於它的時空。於是又重新掩埋進灰土裡。
班柯沒有說話,只是把面具遞還與我。戴好面具的時候,他已經為我打開了房門。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繼續看別的戲。
除了這段一對一的特別經歷之外,還有一場不得不提的群戲,女巫獻祭,震得我目瞪口呆。
振聾發聵的搖滾音樂中,燈光刺目閃爍、忽明忽暗。套著牛頭的全裸男巫,半裸的兩位女巫,迷幻的煙霧,血淋淋的嬰兒……所有一切,在特殊光效中,慢鏡頭般在節奏中演繹著,將整個空間推向狂熱的高潮。
我的一位閨蜜說,只看這一場戲她也覺得值回整晚票價。
三個小時的時間過得很快,我還有太多太多想要探索,劇情卻終於推著我們所有人聚集到了樓下的宴會廳。所有人物一一到來,於長長的餐桌一字坐開。那畫面像極了達文西《最後的晚餐》。
懷著某種僥倖希望晚宴之後再開始一輪新的循環,但這一次真的沒有機會了。哐當一聲,麥克白被高高吊死在餐桌頂端。這是我第一次完全確認到底誰是麥克白,還沒回過神來,燈滅,故事結束。
說真的,不是意猶未盡,而是有種才剛剛開始的感覺。
還是用阿爾託的話來結束此篇吧——
劇場能從話語中奪回的,是在言辭之外的擴散力、在空間中的發展以及在感應力上的分解和震撼力。
我是小V,我真的很用心在寫旅行噠!(自由女神像呢?帝國大廈呢?請問哪裡長得像「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