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日上海、杭州兩地舉辦的「日本新片展」上,《默片解說員》(カツベン!)無疑是一部吸引眼球的作品。原因無他,此片的導演,乃是在日本聲譽頗高的周防正行。
《默片解說員》海報導演的約定有人看了電影,會模仿影片人物的造型與服飾;有人看了電影,會津津樂道於劇情的精彩與否;也有人看了電影,會想著自己拍電影——比如周防正行。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我個人從來沒有接受過專業的電影教育,是通過反反覆覆地觀看自己喜歡的電影來學習的。後來,好不容易在電影界找到工作,長期從事副導演的工作,直到終於抓住了當導演的機會」。
周防正行周防正行絕對算不上是一位「多產」的導演。從1984年導演的第一部作品《變態家族》算起,他在長達30多年的導演生涯裡也只不過導演了十部電影。但就是這些屈指可數的電影作品之中,像《五個光頭的少年》(1989)、《談談情,跳跳舞》(1996)這樣的娛樂片可謂雅俗共賞,至於《即使這樣也不是我做的》(2006)與 《臨終的信託》(2012)則凸顯出了周防正行的社會責任感。周防正行因此一直深受影迷的支持與熱愛。
從2014年的《窈窕舞伎》之後,周防正行多年沒有新作面世。按他自己的說法,「要落實一部電影的拍攝,一定要有想表達的情緒才可以……也有一些我想搬上銀幕的題材,但是最後沒有執行下去,因為我發現它們其實並不值得努力去拍」。好在2017年周防正行在北京電影學院舉辦講座接受採訪時透露,當時他「正在做腳本設計創作,如果說順利的話,明年應該會進入到拍攝,所以說最快的話,公映也要到後年」。
君子一諾千金。他真的沒有食言。2017年的「後年」,也就是今年,周防正行果然履行約定拿出了一部新作,這就是在2019年10月份的釜山電影節上揭開神秘面紗的《默片解說員》。說起來,本片在日本本土的上映時間也不過是12月13日,不過一周之後,中國觀眾就能在「日本新片展」上看到此片,也算是有福了。
周防正行被一些人視作日本當代導演中最有知識分子風格的一位。在電影選材上,他向來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並不排斥那些傳統日本電影不願關注的角落。《五個光頭的少年》是日本傳統國技「相撲」運動與青春社團生活的結合,而《談談情,跳跳舞》則是英國傳統交際舞與日本中年人的困惑與危機。似乎哪個角落與民眾的普遍生活的差距越大,周防正行越是要細緻地描寫那個世界,用他的話就是:「把那個世界內邊緣的人物感情和人物特點,用自己確立的電影語言,用自己與工作人員具備的電影技巧,細緻地描寫出來,讓觀眾明白。」
《談談情,跳跳舞》《默片解說員》也是如此。影片的背景,被放到了距今一個世紀前的大正時代(1912-1926年)的日本。當時的電影還停留在無聲片(默片)時代。但與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同,「電影曾經是無聲的,但在日本幾乎沒有這個階段,因為有活動弁士的解說。」所謂「活動弁士」,是一個當代觀眾感到陌生的職業。他們有點類似後來的旁白,也顯然又摻雜進了江戶時代說書人的一些風格。具體而言,他們的工作,就在電影院放映「活動寫真(電影)」時,負責所有角色的臺詞與劇情解說。有時候他們甚至會直接介入電影敘事,通過二次創作和即興發揮,將電影變為另外一部作品。《默片解說員》的故事主角,就是一位憧憬成為「活動弁士」的少年,染谷俊太郎。
片中的「活動弁士」小人物的電影《默片解說員》的劇情並不複雜,染谷俊太郎從小崇拜「活動弁士」山岡秋聲,但他長大後,卻為了實現兒時夢想加入了一個詐騙團夥。當俊太郎(成田凌 飾)冒充聲名在外的山岡秋聲在劇場解說電影時,同夥則把觀眾的家財洗劫一空。這樣的行為終於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俊太郎僥倖逃脫後改名換姓進入一家名為「青木館」的電影院,後來成為一名「人氣弁士」。在這裡他與兒時結識的少女,憧憬成為演員的慄原梅子(黑島結菜 飾),卻因為一筆飛來的橫財,捲入了一連串令人啼笑皆非的驚險事件。
染谷俊太郎與慄原梅子在《默片解說員》的諸多角色裡,無論是染谷俊太郎還是慄原梅子,抑或「青木館」的老闆青木富夫(竹中直人 飾)與堅持不懈追捕詐騙團夥的警官木村忠義(竹野內豐 飾)以及其他角色,無疑都是一些虛構的小人物。實際上,相比起宏大敘事以及權力話語,觀眾不難發現周防正行的電影中滲透了導演對底層小人物們的關注。在這方面,周防正行可以說是延續了日本電影的一個優秀傳統——盛產反映小人物真實生活現狀的優秀生活片。當然,也有人詬病這是因為「日本人的世界只在五米之內」,但周防正行倒是對此處之泰然,「日本人縱觀世界、縱觀歷史的能力不是很強,他們對於自己半徑五米之內的小生活、小事情是非常具有發現力的」。
片中主要演員與導演周防正行在一起在諸多小人物的關係中,主角染谷俊太郎與慄原梅子的情感糾葛無疑是《默片解說員》的敘事線索之一。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周防正行導演對選角顯得非常慎重,為此先後面試了100位男女演員。最終確定成田凌與黑島結菜的原因,是前者一臉正氣,而後者則有著一眼望去楚楚可憐的外形。
黑島結菜在片中的造型從《默片解說員》中的表現來看,慄原梅子這個角色卻並沒有在劇情上給人留下太過深刻的影響。相比之下,染谷俊太郎這一角色的表現,倒是堪稱整部影片的靈魂所在。周防正行自己說過,他的電影裡面有一個東西是固定的,就是主人公總是和觀眾站在同一立場,對觀眾來說是一個很近的存在,即便他所創造的這個世界離觀眾很遠。的確如此,通過《默片解說員》中的染谷俊太郎這個角色,觀眾很快就理解了「活動弁士」這個職業在當時電影中的作用。尤其是作為坐在電影院裡對著中英文字幕觀看《默片解說員》的中國觀眾,當銀幕中的染谷俊太郎正在電影院裡為觀眾解說黑白默片的劇情時,著實會產生一種身臨其境的錯覺,仿佛正是這位染谷俊太郎在為自己解說眼前的這部電影一樣。如此奇妙的效果,或許也是周防正行導演所始料不及的吧!
時代的輓歌毫無疑問,《默片解說員》一片帶有強烈的喜劇色彩。本片一開始,少年染谷俊太郎與慄原梅子就闖入了一部默片的拍攝現場,最後他們兩人的身影卻出現在電影鏡頭之中,並被「活動弁士」配上了完全無關卻可以自圓其說的解說,足令觀眾捧腹。有意思的是,早在無聲片時代,日本電影裡就出現了很多帶有喜劇因素的影片,當時的「棍棒喜劇」往往都是以固定模式出現的,演員們以滑稽的動作,引起觀眾捧腹大笑一番。《默片解說員》裡,同樣充斥了滑稽誇張近乎不合情理的動作,創造出了十足的喜劇效果——在某種程度上,仿佛是在對當年無聲片的一種致敬。
片中的喜劇場面但是,將《默片解說員》定義為「喜劇電影」,倒也有些勉強——它並沒有一個類似「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甚至可以說,主角的結局,是有些不幸的。
除了同樣令人揪心遺憾的結局之外,《默片解說員》在歡聲笑語之中,還埋有一條不易察覺的伏線,讓觀眾在回味之餘,心生感傷。這就是片中的山岡秋聲(永瀨正敏 飾)這個角色。全盛時期的山岡秋聲是染谷俊太郎的偶像,憑藉自己的聲音就可以讓一部爛片化腐朽為神奇迎來觀眾滿席。但到了染谷俊太郎進入「青木館」之後,山岡秋聲早已聲名不再,為影片的解說變得越來越敷衍,乃至於天天不醉不休。
失意的山岡秋聲可是,這個天天酩酊大醉的人實際上才是整部電影裡最清醒的一個。當兩家影院的老闆與其他所有「活動弁士」還在爾虞我詐錙銖必較時,山岡秋聲卻早早看到了「活動弁士」時代行將謝幕。當時,與其說日本觀眾是在看電影,不如說他們是在聽弁士講故事。當電影自身完善之後,「活動弁士」自然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就像山岡秋聲的另一句臺詞所直白表露的一樣,「電影沒有了弁士,依然是電影。但弁士沒有了電影,就什麼都不是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染谷俊太郎與慄原梅子兩人的命運就頗值得玩味了。嚮往成為「活動弁士」的染谷俊太郎最後身陷囹圄,反而以女演員為目標的慄原梅子最後在京都成為了電影明星。這或許可以解讀為,「電影」有著光明的未來,但「活動弁士」沒有。周防正行的《默片解說員》也因此成為對於消逝在歷史車輪下的「活動弁士」時代的一曲憂傷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