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張藝謀的《一秒鐘》依然不能達到《活著》的高度,因眾所周知的原因而進行的刪改,使得電影的很多場戲更像是一場鬧劇,電影院裡觀眾的笑聲一次次消解了故事本身的沉重。
《活著》讓我們從一個小市民的小家庭上的遭遇中,看到了宏大歷史對個體的撕裂、壓迫,像一塊破碎的鏡子,折射出清朝覆亡、國共內戰、鼎革之際、大煉鋼鐵等等大事件的荒誕,個體的命運被這種荒誕裹挾著向前,苦難接連襲來,尤其是以莊嚴而神聖的方式降臨,只能承受,而沒有任何質疑和思考的餘地。把人的靈性全部侵蝕,只剩下植物般「活著」的軀體。和《活著》一樣,《一秒鐘》講述的依然是宏大歷史之下的個體命運的故事。在電影開始時,和張九聲一起出現的有茫無邊際的沙漠,風沙陣陣,還有張九聲頭頂的太陽,光芒萬丈,刺得人無法直視,曬得人口乾舌燥。這個太陽顯然是一個重要的意象,至少有兩層含義,這裡就不多說。太陽是屬於白天的,與之相對的是夜晚,電影有多一半的時間講述的是夜晚,在那個沒有太陽的時候,每個人似乎才回歸自己,從社會角色中剝離,回歸自身。電影在屬於黑夜,坐在熒幕前,雖然位置有前後,但在凝視熒幕進入電影的世界時,人世間的諸多不平等都暫時退後。所以,看著《英雄兒女》,安保科的崔幹事流下眼淚,被綁著的張九聲和劉閨女也流下眼淚。
第一層,故事圍繞張九聲看女兒在電影中出現的那一秒鐘展開。張九聲為了看女兒,不惜冒著被加重刑期、渴死餓死的風險,從勞改場逃出來。這裡體現了一個不善言辭的父親對女兒深層的愛和愧疚,電影刪去了女兒勞累致死的交待,顯得張譯的表演有些用力過猛,巨大的悲慟在眼睛裡汪洋成大海,但當知道了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女兒,如果這時不能看到女兒,就再也看不到了,電影劇情和演員表演也都合乎情理了。所以在劉閨女說「怎麼沒被壓死」,張九聲才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第二層,張九聲的女兒的人生只剩下「新聞簡報」中的一秒鐘。而這一秒鐘就是她短短十四年生命在人世間留下的唯一見證;張九聲流著淚說,「只有十四歲,和大人爭扛面袋子,爭什麼爭?!」正如範電影所說,女兒為了消除父親被勞改帶來的負面影響,只能通過做爭扛面袋子這樣的事來積極表現,做先進分子,這樣的表現讓她在新聞簡報中出現了一秒鐘,而這付出了生命。8歲父親被勞改,14歲死去,一個小小的生命經歷了多少辛酸悲苦?
第三層,個體的人生在大歷史中不過短短一瞬,一閃而過,就像電影中的「一秒鐘」。個體如何確知自己曾經存在過?當各種宏大敘事充斥,自然會將個體生命擠壓到極致。人在屬於集體時,也應該屬於自己,屬於家庭。電影開始於荒漠,結束於荒漠,那起伏連綿的沙丘就像巨浪,掩埋了記錄張九聲女兒的那兩格膠捲,也吞噬了和張九聲一樣太多太多的人的人生。張九聲打開折起來的報紙,什麼都沒有,除了上面官方的文字。回望那段歷史,依舊如同沙漠一般荒涼,就像一切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踹幾腳,除了黃沙還是黃沙。消失的人,再也找尋不到。對於歷史學者或藝術家來說,需要翻看那被黃沙下面真實的歷史,其中那些具體人物的抗爭和絕望、悲歡和無奈、善良和堅守。遮掩和刪改成為常態,真實就不存在,反思也就無從談起。僅就這一點,張藝謀就值得敬佩。這部電影和現實一樣,始終存在兩種歷史,一種是大熒幕高音喇叭傳達的宏大歷史,供人們仰望;一種是臺下民眾的歷史,具體而微不足道。《英雄兒女》中英雄王成偉大不屈、視死如歸,女兒找到了父親;現實中,張九聲鬥不過造反派頭頭,也打不過那幾個小「混混」,更重要的是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女兒了。電影中的父親在孩子的成長中都是缺席的,劉閨女和劉弟弟被父親拋棄,張九聲被勞改,範電影沒把兒子和清洗液當回事,導致兒子大腦受損;就連那幾個小「混混」,他們的父親也沒有出現。「英雄兒女」這一電影名字就構成了一種反諷。電影有很多留白,比如,張九聲為什麼會被勞改?如果僅僅因為打架,又怎麼會被落實政策?勞改為什麼會在沙漠戈壁?這可以讀巴金的《隨想錄》、高爾泰的《尋找家園》、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等書作為參照。歷史學家曾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言說歷史的方式,就是我們對待現實的方式。更何況,那段歷史還並沒有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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