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一欣
北京電影學院電影劇作研究生在讀。寫過一些小說,拍過幾部短片,看過若干電影。口號是不斷學習,才能進步。
【 影 評 大 賽 初 賽 入 圍 影 評】
一個膠片盒,塞不下整座電影院
評委|bastard
作者將《一秒鐘》放置在張藝謀個人史、第五代影像史及現代化發展史之上,用精準而簡練的詞語組合表達新穎且深刻的見地。如此有社會學自覺的寫作在此次影評初賽稿件中是少見的。
《一秒鐘》講述的當然還是那段歷史。當張藝謀又重新回到他的私人經驗和生命體驗之中時,我們會發現真正屬於他的某種部分又回來了。如果說像《英雄》、《三槍拍案驚奇》、《影》這些作品,是一個慣於泅水的人,硬要走上架空的陸地,那麼當這個敢於嘗試的水漢子,重新回到他熟悉的河流中時,他的撲騰才那麼自在從容,鮮活洋溢,並且獨屬於他自己。這當然不是說什麼老調重彈,或者什麼「一輩子只拍一部電影」的論調。一輩子不只拍一部電影的人才是稀奇的,所有個體的生命經驗都相互迥異,而這種私人性通向的是無數個不可能相同的現實經歷和情感角落。當一個創作者去借作品表達自我時,只要他足夠真誠,那麼便是在剖解自己的困惑與隱私。所以,張藝謀不可能再重新塑造另一個「私密」的自己,去裝填只屬於他自己最隱秘的那一節抽屜。
張譯所飾演的張九聲,費勁巴拉地補救一場放映,但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那部正片,而是那十分鐘的《新聞簡報》;甚至,《新聞簡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屬於他女兒一秒鐘的鏡頭。當然,在這個意義上,每個觀影的個體,可能都在尋找自己的一秒鐘。但這一秒鐘能夠留下什麼呢?或者說,就算在最後如此奢侈地倒回那一幀又一幀,完成對那一秒鐘的反覆循環,我們真的可以佔有這一秒鐘甚至是一幀嗎?張九聲可以獨享屬於他來回的倒帶,也可以將那段膠片苦心孤詣地藏在自己的胸口,但最後這些壓縮成平面的影像,仍舊無法縫合他的現實,甚至最終也要消失在黃土風沙之中。
然而,結尾頗具意味的地方在於:張九聲珍惜的是膠片,劉閨女卻以為他想要的是包膠片的紙,但就算是一場誤會,卻也能仿佛用一種業已丟失的虛無,去安撫前者寄託留存的渴望。從巴贊開始,甚至更早,人們就相信電影足以記錄下什麼超越時間的東西,但記錄了什麼,留下了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記錄的人,相信這種記錄不僅發生,而且存在。因為它本質上就是一種希冀,一種費力彌補現實的煞有介事——當對現實已然無能為力時,在想像中煞有作為,其實也是一種補償。
當然,我們也可以從現實中去把握,相信張藝謀仍有一些指摘的態度:膠片可以被風沙掩埋,但是,現實的創痛卻無法被遮掩,它也不像蒙塵的膠片,可以有被修補的可能。張九聲可以用業已消失的膠片,慰藉他自己的存在,但那段也被翻篇的歷史,卻怎麼去慰藉那些已經消失的人呢?
但《一秒鐘》的某些特別,並不證明它是一個無可指摘的故事。頗為有趣的是,張藝謀作為一個攝影出身的導演,卻好像始終信任理解,不太相信感知;而他對自己的撥亂反正,也顯得像是一種矯枉過正。如在影片後半段,對人物關係史的繁複刻畫,實際上在消弭人物個體的質地:張譯有跟女兒複雜的前史,劉閨女也有苦難家庭的底色,然而當範偉也企圖參與進這種前後代不幸問題時,《一秒鐘》的點逐漸開始在凝聚中落空。然而事實上,張譯和劉閨女,都沒有藉助這「一秒鐘」,獲得一個獨此一家的解決方式,我們也很難確認,在這場真正的重場戲中,張譯是否真的在那一秒鐘的倒帶中獲得了改變心境的慰藉,而劉閨女又如何在這場特殊的放映中,找到了一個面對老問題的新答案。
於是,觀眾很難確定究竟該在張譯的哪一趟淚水裡,恰逢時宜地流出屬於我們自己共情的眼淚。張藝謀完成了對電影的祛魅,卻忘了電影敘事同樣需要一種賦魅:一個特別的工具,不應該只成為一段旨在表現人物關係變化的背景,它仍舊可以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因為有時候,冗餘會激發另一種信息。
當然,這些問題其實有很複雜的語境——當這個時代早已完成了對崇高的解構,已經將媚俗寬容自洽地接納到雅的子集中時,不執著於過去,才顯得像是與時俱進。第五代早已完成了「文化弒父」的使命,而現如今的時代,卻並不需要他們再度重演自戕的儀式。從上世紀末開始,張藝謀們便已經從這種矛盾的暈眩中拔除出來,並愈加堅信那些雜糅在古老秩序中的現代框架,才是最能持久,最能取道於此的途徑。從《英雄》到《長城》,或是其他,原生的話語讓位於通俗的語言,深沉的胎記轉變成光潔的招牌。或許唯有「技術原因」反諷般的出現,才可能讓這種緊趕慢趕的「投誠」,顯得稍微模糊和混淆一些。但張藝謀越想拋開那些屬於他的「魅」,單純地講好一個故事,他便越不能講好一個故事。《一秒鐘》重新找回了那個時代的私人混沌,但是張藝謀不相信感知,他渴望講述的彼岸,是百分百的理解。於是那些同個體困惑緊密相連的「魅」,又被刻意而輕易地祛除了。就像一滴水乾涸在泥土之中,一疊膠捲,硬是要在牛車上死亡。
張藝謀的問題並不是孤立的。他的困境,同樣也是第五代甚至是第六代之類創作者的困境——時至今日,第五代那些無意中或許被賦魅的語言,早已完成了祛魅的流程,甚至像第六代的呢喃,也早就成為了某一種語法或樣式的典型。那麼,這些心底最秘辛的烙痕,全都留在了那個時代的創作者們,又該怎樣坐在體察新時代的圓桌上,重新去讀解這個國度當下正緩緩流淌的問句?電影可以來回完成祛魅和賦魅的姿態,但現實不行。因為這個時代,早就不相信很多東西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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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奧斯卡獎到中國院線,一種新美學的誕生和「隕落」漫威骨灰級粉絲,你們的饕餮盛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