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少人開始「強行」解讀張藝謀的《一秒鐘》,為一部意味深長的影片,賦予太多銀幕之外的重量,特別是歷史的負擔。
雖然,張藝謀的確在講述那個時期發生的故事,且影片因為「技術性問題」延遲上映了很久。但其實張藝謀影片的落腳點依然還是在「人」,以及「人與人」的關係上。
至於故事與人物背後的大歷史,不過是時間長河裡的一個短小註腳,並非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電影元素之一。我們不用談及《一秒鐘》究竟有多少個版本,刪去了「幾個一秒鐘」,或者重拍了幾個結尾。
觀眾現在能看到了《一秒鐘》,絕對是最溫情的,最能體現張藝謀人文關懷的作品。豆瓣7.9的高分,也說明了它的確是近幾年來張藝謀最好的作品。毫無疑問,《一秒鐘》的故事具有多重隱喻,但個人只希望把隱喻文本停留在內地版《天堂電影院》的層面,不希望繼續深入,或者過度解讀到歷史層面。
如果真的愛它,還是請好好保護它。沒有必要提出「連你自己都無法完成的歷史使命」。看《一秒鐘》,重心要落腳到人物以及他們的關係身上。
勞改犯張九聲(張譯 飾),為了看電影播放前,《新聞簡報》裡女兒的畫面,不惜背上罪名出逃,只為看宣傳片裡,女兒出場只有一秒鐘的畫面。
在去二分場電影院的路上,他遇到了偷電影膠片的女孩劉閨女(劉浩存 飾)。劉閨女沒了爹媽,小小年紀就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她偷膠片,不過是為了給弟弟做一個膠片燈罩,讓他免於同學們的欺負。
兩人一路糾纏,到了二分廠後遇到了電影播放員範電影(範偉 飾)。劉閨女為了逃脫,侮蔑張九聲是「壞分子」,而張九聲為了看到電影,從一開始的「獻媚討好」,到後來用暴力威脅。
張九聲、劉閨女、範電影三人的關係因為一場電影,一段膠片,不斷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也分別詮釋了電影的各個隱喻層面。
《一秒鐘》最豐滿的人物其實是範偉飾演的範電影。作為偏遠地區的放映員,他有著巨大的隱形權力。他一出場就趾高氣揚的彰顯了自己放映員的身份。一大群人圍著他,期望得知電影放映的時間,或者謀得一個好位置。
那個時代,關於個體情感的電影極為匱乏,一部電影即使反覆觀看,依然能讓人看得熱淚盈眶。範電影所在的二分場,幾個月才能等到電影膠片,所以看一場電影比過年還要熱鬧和不易。
人們對於電影的狂熱從範電影出場就可以看出一二。從階梯走下來,眾人圍繞,到了飯館後,單獨坐一個位置,上的麵條還特別加了佐料。他的保溫杯上清晰地印著「放映員001」的特殊標識。
這是他身份的象徵,為了保住這個位置,範電影也做了很多「不太光彩」的事情。運送膠片出現問題後,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他開始不斷「甩鍋」想要接替他位置的年輕人,要群眾向他保證,指認對方的錯誤,才肯為晚上的電影想辦法。
群眾為了看電影,在他的指導下,一段段清洗膠片。《一秒鐘》裡對膠片的清洗流程,和《紅高粱》裡的釀酒過程,和《影》裡的傘陣一樣,都是張藝謀作為一個攝影者對技術本能的迷戀。這也是全片最為精彩和樸實的部分。
一大群人為了看一部電影,不惜獻出自己僅有的勞動力和物力,他們把膠片看得比任何東西都珍貴,為了看一場電影,甚至可以獻出所有。這種精神上的滿足超越了物質的局限,這是電影給人帶來的奇妙滿足感。
所以,他不惜舉報張九聲,用他作為交換,保全自己的放映員身份。但《一秒鐘》沒有讓角色陷入單薄的功能化,而是儘量再複雜化他們。範電影對於自己兒子的愧疚,來來回回不過幾秒鐘,但很快就戳中了大眾的內心,體會到他作為「父親」的不容易。
雖然舉報了張九聲,但事後他還是把有張九聲女兒畫面的膠片剪了下來送給他,並且不斷給他道歉。
張九聲很明白,一點都不怪他。因為他們都是巨大集體中的渺小個體,他們能守住的東西不多,父親這個身份是他們最為重視的部分。那份共情,讓他們再無恩怨,只有同情和理解。
張九聲作為父親,為了看一眼女兒的畫面,付出實在太多。他自然是不愛電影的,但站在大銀幕背後,面對臺下呼喊的觀眾,他突然對這塊銀幕產生了迷戀和敬畏。
在看到銀幕上的女兒後,他淚流滿面,是電影給了他重新連接親情的可能,哪怕這種可能性只存在於那一秒鐘。
張九聲從一開始不斷在反抗,甚至逼迫範電影,讓他從坐著拉膠片,到後來單膝跪地,再到最後雙膝跪地,為了滿足張九聲的願望,令他安心離開,動用了自己的專業技能,把一段膠片不斷「重放」,「我讓你看一百遍」!
如果說範電影是權力的縮影,那麼張九聲就是一個挑戰者。但到了片尾,他依然被抓住,同時還「遺失了」女兒的膠片。
幾年後,張九聲被釋放,「時代的棄兒」劉閨女撿回了包裝的報紙,卻意外將膠片留在了荒漠中。兩人回到那片沙漠,先是有點氣憤,最後相視一笑。
他們終於放下了過去的「一秒鐘」,將現在的「一秒鐘」視作人生最值得記住的時刻。這份釋然,是已經70歲的張藝謀對於人生的一種理解。所以,熱愛電影,熱愛的是你看電影時那些一起紛飛的往事。它是生命中的一個閃回,然後這個閃回也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電影從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能提供一秒鐘的喘息。有這一秒鐘,也足夠了。
張九聲和劉閨女,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因為一段膠片,一部電影,有了超越血緣的親情關係,他們一個失去了女兒,一個失去了家庭,新的時代來臨,他們放下了過去,終於可以一同迎接更美好的未來。
《一秒鐘》最大的價值在於,拍出了電影的無意義。電影最大的意義在於他的無意義,只有電影是無意義的,電影才可以容納任何意義,才會成為每個人所寄託的意義所在。
一部電影之所以對我們意義重大,總是因為它連接了我們與電影之外的東西,也許是一段觀影記憶,也許是某一位打動我們的人物,或者讓我們共鳴的故事。
《天堂電影院》看似在講電影,其實主角也是一對沒有血緣的「父子」。裡面還是通過電影或者電影院講述了親情、友情和愛情。
片尾,那些用「一秒鐘」片段拼湊起來的長片,看得男主角熱淚盈眶,他重拾了對事業的熱情,也懷念起了過去的美好。
《天堂電影院》和《一秒鐘》都以「過去」為引子,讓我們銘記當下的美好。而過去雖然有苦痛,但仍有值得留戀和回憶的部分。
就像最終淹沒在萬千黃沙裡的那截膠片,還是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