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白先勇原著小說改編的話劇《孽子》再度搬上舞臺。舞臺版特別凸顯父子關係的各種形態與變貌,藉由豐富的舞蹈體現愛與死亡的詩意,讓觀眾在熱鬧歡快的歌舞聲中,帶著更多寬容與溫柔看盡一代代「青春鳥」傳奇。
張耀仁(阿青)、周孝安(龍子)、張逸軍(阿鳳)、丁強(傅老爺子)、
陸一龍(李父)、黃採儀(李母)
(圖為2014年首演海報)
四十不惑,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白先勇小說《孽子》於1977年起連載於中國臺灣大學外文系《現代文學》雜誌,1980年在新加坡《南洋商報》刊登完結,迄今已整整四十年。中國臺灣和世界各地的華人讀者,從一開始對這部作品不盡理解,到如今可坦然見到它登上影視戲劇舞臺,並且多次重播、復排,不再將同性戀議題視為洪水猛獸。如果根據小說情節推算,那位在1970年5月5日被勒令退學的憂鬱善感的高中生阿青,如今也有七十多歲了。那一群黑夜裡在臺北新公園(今二二八和平公園)飛翔的「青春鳥」,那一個在冬夜裡跟阿青喊著「一二、一二」跑步暖身的離家小男孩,若是都還健在的話,不知道是不是也都出現在劇院的某個角落,一邊看著舞臺上21世紀的「青春鳥」們賣力舞動,一邊靜靜回顧自己的彷徨年少,在驀然而逝的時間長河之中,放下曾經的揪心之痛而從心所欲呢?過去被視為違反倫常、只能壓抑在月下公園荷塘之畔的欲望,隨著時空移轉與法令變革,都已是絲毫不逾矩的自然而然。多年後的今天,當人們可以輕鬆地與三五好友結伴,看著舞臺劇《孽子》敞開心懷暢言那一個個未曾實現的愛情夢想時,這一天的到來,令人寬慰卻又著實不易。
不容易的還有演出本身。原本預計今年3月在臺北、臺中、高雄三地演出的舞臺劇《孽子》,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不得已只能全數取消。待疫情稍趨緩,才又重啟售票,從高雄衛武營開始,一路北上赴臺中歌劇院、臺北「兩廳院」演出。舞臺劇《孽子》首演於2014年,八場演出,上萬張票券悉數售罄,轟動一時;本次新版演出更是萬眾期待,歷經一波三折終於登臺,必將在日後的戲劇史冊上增添幾許傳奇佳話。
然而,從《月夢》《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裡的「耽美」先聲,至《孽子》的大放異彩,今天華語世界的讀者與觀眾究竟該如何閱讀這部自帶傳奇色彩的舞臺改編作品?舞臺上那一段段流轉在暗夜視角與邊緣地帶的情慾,是封閉年代裡交纏著窺探、情殺、自我放逐的驚心動魄的愛情傳奇,然而我們該如何體會這些似乎已經遠去的禁忌與壓抑?
題名既為「孽子」,說的自然是每一個孩子之所以成為孩子,抑或之所以不再被視為孩子的故事。幾千年來,中國傳統倫理綱常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造就了多少符合父母期待的將相經國之才,也製造並排除了多少不受待見的敗家孽子。敗也孽子,成也孽子;如果我們不想成為孽子,至少必須戒慎恐懼,摒棄一切可能成為孽子的條件,期許自己成為孽子的對照面。小說《孽子》裡的父子命脈在舞臺版裡成為最主要的敘事軸線。不論是青春藝苑照相館裡忘情捕捉青春身影的郭老闆、被削去軍職的李父,還是「安樂鄉」裡統領著「青春鳥」卻被迫解散酒吧的楊教頭、因喪子之慟而決意給同性戀少年們庇蔭的傅老將軍,乃至遠走日本的華僑,父親的角色無一稱職、無一完美,卻又無所不在,讓每一個孽子不得不逃離得遠遠的──既是原因,也可以是藉口。逃不出弟娃早夭陰影的阿青、一心迷戀東瀛他方的小玉、手刃阿鳳而欲奪回其心的龍子、偷竊成性的「老鼠」、自願為奴的吳敏,兒子的角色滿是脆弱,滿是無奈辛酸,卻又崩壞得如此理直氣壯,讓每一個父親的魅影不得不如影隨形,隨傳即到,親手造就生命裡的每一個不幸。
舞臺版《孽子》圍繞著父子關係而成,小說裡最驚心動魄的「龍鳳戀」(將軍之子王夔龍因無法挽留心愛的阿鳳,盛怒之下一刀刺進對方心臟,被迫遠走美國避去牢獄風波,及至父親逝世方能回鄉),在舞臺上化為無言的舞蹈。從初識時的熱戀,到分手時的嗔怨,臺灣資深編舞家吳素君讓舞者張逸軍的身線翩躚流動於舞臺之上,恰如鳳鳥張翅,時而張狂,時而靈銳,時而獨臂牽附著舞臺天花板上垂懸的布幔攀飛如旋瀑,時而與龍子相擁緊抱,隨著布幔升降飛躍於舞臺上空。這是愛情的迷亂,無法以語言名狀;這也是同性戀世界的無聲吶喊,無法被納入家國綱常的倫理話語。愛為何而起,情因何而亡,階層與身份的差異難以言說,只能血性裡來、血泊裡去,成為兩人無法分割的註腳。就像傅老將軍那以第一名考進軍校的兒子一樣,舉槍自戕,完結了身體裡的孽子,血是訴說親恩的唯一言語。當滿天紙花落英繽紛如白雪時,龍子與阿鳳舞動飛躍的身體是全場觀眾的讚嘆所在。如果說公園暗處的肉體是無數同性戀人暗夜裡一道撫慰的光,那麼如今臺北每年舉辦的同性戀遊行,不正是以身體證明其理所當然的存在?飾演阿青的張耀仁與飾演龍子的周孝安有一場對手戲是在旅館同床,起因是阿青在公園裡的啜泣令美國歸來的龍子追憶起當年的阿鳳。沒有言語的開始,換來房裡的激情袒裎相見。兩名年輕演員不吝展現完美肌肉和身材,或許不一定是為了票房賣點,而更召喚著原作裡揮之不去的家國情懷──倫常家規、國體綱紀,這些通過錦繡文章代代傳承的話語,不如血脈賁張的胴體更能證明人之為人的存在。小說《孽子》以力透紙背的筆墨刻畫同性戀世界的情與欲,舞臺版《孽子》則用無言的舞蹈與親密的接觸見證肉身,「說」出同性戀世界最難言語之沉重。當然,2020舞臺版《孽子》畢竟不是純粹的沉重控訴。固然父子之情分難解,但劇中不乏輕快詼諧的歌舞場面,尤其是小玉一出場,不管是在公園或「安樂鄉」酒吧裡,總是熱鬧有如《臺北人》裡那些叫人流連忘返的聲光歡笑。即便是一群「青春鳥」被巡警視為敗壞風俗帶回警局搜身時,小玉一句嬌媚的「你要摸就認真摸呀」,也讓全場觀眾自然地笑了出來。年輕警員總是應和著警官的命令,服從之間有一種傻氣。這不是上個世紀戒嚴時期的警局,而是在自由的時代裡,暫時收起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保護傘,用傘柄去調戲那牢不可破(卻已經被封存在歷史陳跡裡)的家國威權。舞臺版《孽子》並不是要照實復刻小說所屬年代的張力與高壓,而是在貼近原著精神的基礎之上,試著提供各種可能的縫隙,提醒身處此時此地的我們,如何看待這些曾經牢不可破、實則虛幻的神話。就像楊教頭投資開設酒吧,原本是希望給阿青、小玉、「老鼠」這一群漂流在外的「青春鳥」一個遮風避雨的安身處,讓隱藏在各行各業間的同性戀族群有一個隱秘的安樂鄉,卻被新聞記者繪聲繪影地描述成食人精髓的盤絲洞。舞臺上密密麻麻的剪報投影,既是人言可畏,也宛如無所不在的道德神話;然而其下筆之風格、窺奇之眼光,讓身處21世紀的觀眾不覺莞爾,反而像是在窺探當時的小報格調。而這雙重的觀看,無形中解構了過往的不堪,也更加提醒著昔日威權話語的荒誕與可笑。「安樂鄉」存在的時間雖然短暫,卻是全劇最有烏託邦氣息的場次,裡頭充滿了生命與活力。小說裡的楊教頭的確說起他父親在臺北開過一家「桃源春」,是個「世外桃源」,但舞臺版並未特別強調這一點。白先勇老師倒是另有一篇短篇小說題為《安樂鄉的一日》,寫的是華人融入美國社會的心路歷程。《孽子》中的「青春鳥」們在「安樂鄉」勤奮努力地工作,認真地享受生活,來者不分階層都是客,一曲「阿哥哥」任憑跳舞高歌。相較於傅老爺庭院深深的將軍府、李家位於巷弄底處的潮溼眷村房,又或是李母獨居的破敗公寓,「安樂鄉」何其明媚,何其光明,是忘卻了秦漢魏晉的桃花源,是孽子們掙脫父輩民族戰亂、漂泊宿命而開展的一方新天地。這裡沒有郭伯伯給阿青準備的綠豆稀飯和糯米糕,也沒有阿青給逃家的羅平準備的燉雞湯──「安樂鄉」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存在的屋舍;這裡沒有阿青為母親帶來的紅蘋果,也沒有「青春鳥」們為傅將軍祝壽獻上的壽桃與汾酒──「安樂鄉」不是寄託美國夢也不是用來懷念故土的所在。「安樂鄉」是一個既在此處卻又不盡真切的空間,是洋溢著生命氣息卻又可能隨時戛然而止的幸福。飾演傅老將軍的資深藝人丁強在2020版舞臺劇《孽子》節目冊裡說,他高中時為了一圓演員夢,逃家到臺北闖蕩之初就在新公園裡住了一星期,見到形形色色無家或離家的人,其中便包括了不少「青春鳥」。如果說新公園是任憑自由來去的百鳥林,是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便隱形起來的王國(引自小說《孽子》),那麼「安樂鄉」或許是欲在人間建立的理想國,可惜不堪一擊。有意思的是,在同性戀酒吧等實體空間基本已經受到有關規定保障的今天,具有匿名性質的各種手機app反而才是鋪天蓋地的網絡,任憑「青春鳥」們繼續在瞬間閃滅的屏幕間恣意飛翔。(原載於《戲劇與影視評論》2020年11月總第三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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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戲劇學院學報《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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