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立言」對人神交流、天地交流文學境界的開創有所影響,前有《楚辭》作品,後繼者層出不窮。茲略舉兩例。
漢魏晉盛行仙詩,漢樂府《郊祀歌》的神仙敘寫,多出現獨立的神仙境界,如《練時日》《五神》《華燁燁》等,又如《王子喬》:
王子喬,參駕白鹿雲中遨。參駕白鹿雲中遨,下遊來,王子喬。參駕白鹿上至雲,戲遊遨。上建逋陰廣裡踐近高。結仙宮,過謁三臺,東遊四海五嶽,上過蓬萊紫雲臺。[29]437
但到文人遊仙詩,則強調以自我為主的人神交流,顯示出文人詩的本色。郭璞《遊仙詩》:「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30]865把遇到仙人與其同遊視為最高待遇、最高境界。突出我,突出人世情懷,鍾嶸《詩品》曰:「但《遊仙》之作,辭多慷慨,乖遠玄宗。而雲『奈何虎豹姿』,又雲『戢翼棲榛梗』。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李善註:「(郭)璞之制,文多自敘。」
再說唐傳奇小說。胡應麟說:「魏、晉好長生,故多靈變之說;齊、梁弘釋典,故多因果之談。」[31]283魯迅先生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32]43志怪小說在佛教傳入的影響下,多敘寫鬼神世界,而待唐傳奇小說興起,其描摹鬼怪神異故事又回歸先秦巫祝「立言」的傳統,是以人為主體的。如初唐由志怪小說向傳奇小說過渡時期的《古鏡記》《補江總白猿傳》《遊仙窟》等,雖然也描摹鬼怪神異,但卻是以人為主體的,甚至注重於名人的奇異故事,仍具鬼怪神異之「怪」,但已表露出向人神之間關係之「奇」的轉化。在遊仙詩與傳奇小說中,鬼神往往並不構成一個獨立的世界,他們是在與人的交往中獲得自身的存在的;而且,在人神交流的世界裡,突出的是人與鬼神的交流,人是佔主體地位的。
巫祝「立言」又為古代文學抒情傳統的發揚光大與誠信品質的強化作出過貢獻。鄧國光認為,可以從「六辭」看到「中國古代文書所獨具的抒情性質」,「祝辭,所表達的是愛憎的訊息」。祝辭表現出來的抒情性質是濃鬱而不加掩飾的,迥然不同於「溫柔敦厚」或含蓄之類,如《文心雕龍·祝盟》稱:「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於是後之譴咒,務於善罵。」如此風格也只有承襲祝辭才能夠呈現。咒、罵,其情感的表達超乎異常,乃至有過分之處。又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離騷》的情感抒發: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1]2486
「呼天」是情感抒發的極端,而如此做法則是從巫祝之辭而來。
巫祝「立言」還為文學作品的誠信訂立了規範。文字表達的「誠」與「信」,最初是表現在祝史之辭上,《論語·八佾》載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33]2467,就是說雖然鬼神並沒有實實在在的現身當前,但也要當作鬼神在場來對待,之所以這樣說,就是說有不誠信的情況。於是,人們讚賞「祝史正辭,信也」,批評「祝史矯舉以祭」,所謂「臣不知其可也」[6]1749;讚賞「祝史陳信於鬼神,無愧辭」[6]1996。當「祝史陳信,資乎文辭」的「文辭」之「誠」,擴大到整體的文字表達,從對待鬼神擴大到人世間的文字交往,於是有「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的提出[34]15,認定「修辭立其誠」才是「君子」。進而,祝文的許多特點都可作為普遍性的文章撰作的榜樣,《文心雕龍·祝盟》在談論祝文特點時說到:
凡群言發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於無愧。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嶽之祭庾婦,奠祭之恭哀也:舉匯而求,昭然可鑑矣。[11]177
其中說到「實」「誠」「敬」「恭」等,都應該是文章所具有的品質。
巫祝「立言」的某些品質之所以對文學有所影響,是建立在人人都可與鬼神交流的泛巫祝化的觀念上的。如人人可通鬼神的觀念,《尚書·君奭》載周公曰:
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於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於上帝;巫鹹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盤。率惟茲有陳,保乂有殷,故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2]223~224
賢臣都能夠「格於皇天」「格於上帝」,賢臣中或有具有巫祝身份者,如巫鹹、巫賢等。而且,君王本來就是可以不通過巫祝而直接向鬼神祈禱的,如姚孝遂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有「王祝」一類,就是王的親自祝禱[35]137。又如《文心雕龍·祝盟》:
至於商履,聖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之文也。[11]176
是成湯的祝辭行為,則天子也可以為祝,《周頌》中有許多周王的唱誦。戰國時期不載祭祀其事,其實是下移至民間,《史記·滑稽列傳》載:
(淳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1]3198
這是民間的祭祀,人人可「祝」,人人可與神交流。至漢代猶盛,《鹽鐵論·散不足》:「世俗飾偽行詐,為民巫祝,以取釐謝,堅額健舌,或以成業致富,故憚事之人釋本相學。是以街巷有巫,閭裡有祝。」[36]233人人可為巫祝,祈福等不僅僅只是「祝」的專利,或成為百姓的普遍性行為。因此,祝辭及其品質被整個社會更大多數人所接受,這也是必然的。其意義在於:變巫祝的與神交流為文人的與神交流;變巫祝的溝通鬼神之辭為作品抒情主人公自我言志、抒情;化祝辭的種種品性為人間「立言」的品性;祝辭的種種品性與文人的責任感與自我意識結合起來,共同完成了巫祝「立言」消退後士大夫「立言」佔據社會的主體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