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mogen Sara Smith
譯者:易二三
校對:Issac
來源:Criterion(2016年8月14日)
如果你想在黑色電影迷這個群體中引發一場爭論,沒有比提議增加或剔除一部經典作品更簡單的方法了。所有這些爭論都指向一個永遠棘手的問題:什麼是黑色電影?
黑色電影是出了名的狡猾,往往指向眾多敘事混亂、道德模糊的作品。它是一種類型,一個系列,還是一種風格?
太多時候,它面臨著成為某種標籤的危險,而定義它的是一份有著一目了然的主題的清單。一定有一些男人,穿著風衣,下巴如同花崗巖般,軟呢帽的帽簷向下拉著,遮住了眼睛。
《雙重賠償》
還一定有一位蛇蠍美人,她那塗了口紅的嘴唇像溼瀝青一樣閃閃發光,鞋跟嘎吱作響。槍必須在某個特殊時刻拔出,香菸的煙霧必須在百葉窗的光線下繚繞,毆打必須發生在霓虹燈閃爍的雞尾酒酒吧後面的死胡同裡。肯定會有犯罪、不痛不癢的玩笑和一個被命運絆倒的笨蛋主角。
《郵差總按兩次鈴》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和其他黑色電影迷一樣喜歡這些標誌性的元素,但我也看到了黑色電影的本質,它們別具一格。這種本質隱藏在犯罪和暴力的表象之下,隱藏在一個異化、焦慮、痴迷、幻滅的內心世界裡。
或者正如犯罪小說作家大衛·古德斯在他的小說《夜幕》中總結的那樣:「某種程度的困惑,夾雜著一些沮喪、孤獨、苦澀,最後是一絲絕望。」這些元素在很多電影中都能找到,並不是經典黑色電影的專利。
《馬爾他之鷹》
一些影迷喜歡巡視這些界限,拒絕那些沒有合格的電影進入。我相信界限是可以滲透的,黑色電影有一種像傳染病或瘴氣一樣的傳播模式。
這一法則也有例外——色彩明亮的黑色電影(《愛到天堂》或《沙漠狂怒》),鄉村黑色電影(《夜逃鴛鴦》《搭便車的人》或《艱辛的米》),黑色年代戲(《極度重犯》或《痴心女子負心郎》)——它們無法反證法則,而是證明了,像其他許多黑色電影一樣,規則是用來被彎折的,直到它們因張力而折斷。
《愛到天堂》
在此鄭重聲明,我不認為黑色電影是一種類型。電影類型是根據題材或場景設置來定義的——西部片、戰爭片、黑幫或盜竊片、浪漫喜劇——而黑色電影則是一套情節元素、主題、視覺和敘事慣例的靈活組合,這些都是在好萊塢某一特定時期形成的,大約是從1940年到1960年。
黑色電影有著大熔爐的血統,其來源包括美國低俗小說、德國表現主義和詩意現實主義,而它又涵蓋了從半紀錄性的警察犯罪劇到華麗的心理劇,從詼諧的客廳謀殺推理劇到殘酷的監獄電影。
這並不是說,定義黑色電影或追溯經典序列的起源和軌跡是不值得的。但這種討論只有在考慮到黑色電影的源頭、同類或分支時才會更為深入——即其他國家的黑色電影系列、無聲黑色電影、前海斯法典時期的黑色電影、黑色西部片、黑色情節劇……
《唐人街》
情節劇是一些人猶豫不定的地方。作為一種飽受非議的形式,它經常被視為黑色電影令人尷尬的、大驚小怪的同父異母姐妹,而冷酷風格的流行,以及它乾澀、男子氣概的堅忍,往往掩蓋了他們之間的密切關係。(在「黑色電影」一詞被廣泛採用之前,我們如今稱之為黑色電影的那些電影往往被稱為「犯罪情節劇」——詹姆斯·阿吉在1946年關於《繡巾蒙面盜》《黑天使》和《死角》的一篇評論中寫道。)
《繡巾蒙面盜》
黑色電影的故事總是以強烈的、暴力的情感為燃料——偏執的愛或恨,復仇的貪婪、恐懼或欲望。黑色電影和情節劇都是關於人們被無法控制的力量所困惑纏身的故事。
硬漢面無表情的神態,就像情節劇中歌劇般的過激行為一樣,是一種程式化的反應。在情感爆發中達到高潮的衝突,真的比在槍戰中達到高潮的衝突更令人難以置信嗎?
《苦雨戀春風》(1956)以一聲槍響開場,伴隨著一陣由落葉和破碎的威士忌酒瓶發出的聲響,故事以閃回的方式展開,追溯著通往死亡之夜的路徑。然而,塞克的黑色情節劇很少在黑色電影的語境下被提及;他的風格是獨一無二的,既狂熱又莊重,既華麗又冷峻。
《苦雨戀春風》
但他的作品,就像許多黑色電影一樣,是關於自我轉變的美國夢中所隱藏的謊言和失落,關於因豐衣足食和自滿而滋生的渴望和執迷不化的自我毀滅。
《苦雨戀春風》中,石油百萬富翁的子女在情感上有缺陷,他們陷入了欲望受挫和積怨已久的糾結之中:兒子是一個軟弱的花花公子,用廉價的玉米酒來治療他的不安全感,而他的妹妹是一個享樂主義的浪蕩兒,用廉價的性來撫慰她的單戀。
最後,她為哥哥寫了一段傷感的墓志銘:「他很悲傷。是我們當中最悲傷的人。他需要的太多,得到的卻太少。」
許多黑色電影都蘊含著警示性的寓言或黑暗童話:完美的搶劫以每個人都死了、錢隨風飄散而告終,有著天使般外貌的美人卻暗藏了一顆黑色冰冷的心,自由的夢想在離邊境幾英尺的地方被掐滅。欲望是致命的,野心是荒蕪和失敗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安徒生的童話殘酷地描寫了索求得不到的東西而遭到的懲罰;它們源自對什麼是需要那麼多卻得到那麼少的深刻理解。
小美人魚深愛著一個男人,她放棄海裡的生活換取了雙腿,但每走一步都讓她感覺痛如刀割,而當他娶了別人時,小美人魚因心碎而死。賣火柴的小女孩,陷入溫暖而美麗的幻想,她不斷燃燒著火柴,最終凍死,就像一個沉溺於致命物質的癮君子。
麥可·鮑威爾和埃默裡克·普雷斯伯格執導的《紅菱豔》(1948)的高潮是一段長達17分鐘的芭蕾舞,該片改編自安徒生的同名故事,一個女孩渴望一雙紅舞鞋,但一旦穿上,她就不得不跳舞至死。
《紅菱豔》
在這部技巧精湛的傑作中,那位在劫難逃的女孩在一個越來越具有黑色意味的世界裡旋轉:一場不詳的嘉年華,荒涼的城市廣場上漂浮著報紙,可怕的夜景下妓女群集在路燈旁邊,蒙面而野蠻的人群的夢魘般的狂歡,最後在一場葬禮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倒下死去了。
這段芭蕾舞由羅伯特·赫普曼編排,他還與光芒四射的莫伊拉·希勒和萊奧尼德·馬賽因演了對手戲,後者詮釋了邪惡的鞋匠這個角色:
在安徒生的故事中,這個女孩最終要求一個樵夫砍下她的腳。影片中並沒有發生如此可怕的事情(儘管萊蒙託夫愛撫著用尖頭鞋扎著一隻被砍斷的腳的雕塑的畫面可能是一種狡猾的暗示),但它在心理上的暴力也同樣殘忍。
這種殘忍潛藏在一個燦爛迷人的世界裡,這個世界裡有金碧輝煌的劇院和洛可可風格的休息室,科文特花園充滿活力的喧囂,地中海深沉而哀切的藍色,以及蒙特卡洛一棟別墅上破碎、浸透著陽光的石頭。
但美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萊蒙託夫(安東·沃爾布魯克飾)告訴芭蕾舞女演員維姬·佩吉(莫伊拉·希勒飾),想要成為一名藝術家,她必須忍受「身體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鮑威爾寫道,影片真正的衝突不是藝術與愛之間的衝突,而是「浪漫與現實之間的衝突,戲劇與生活之間的衝突」。萊蒙託夫就像梅菲斯特一樣,為維姬提供不朽的承諾,但要求她在跳舞和生活之間做出選擇。
那麼《紅菱豔》是一部黑色電影嗎?它看起來不太像,而且它缺少我們所期望的許多修辭。但維姬熊熊燃燒的欲望在影像中爆發了出來——例如那個令人震驚的特寫鏡頭,黑色、白色和紅色以一種惡魔般的兇猛在她臉上變幻著——這一靈感直接來源於黑色電影的表現主義,這場幾乎讓她崩潰的衝突,以一種令人痛苦的心理洞察力來展開,而這正是黑色電影的精髓所在。
今年一月,當鮑威爾和普雷斯伯格的這部傑作出現在舊金山黑色城市電影節的片單中時,有些人提出了異議;就連每年主持電影節的黑色電影基金會創始人埃迪·穆勒也承認,2016年的策展「超出了預定範圍」。
他的選擇從深受折磨的藝術家的戲劇(《雙凰奪鸞》、《大刀》)到探索藝術與瘋狂之間模糊的邊界(《玫瑰花魂》、《偷窺狂》),都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藝術與金錢和性一樣,都可能是一種致命的痴迷。我們都知道,犯罪沒什麼好下場,但最純潔的理想也可能毀了我們,那是一顆難以下咽的苦果。
《玫瑰花魂》
為什麼我們要懷著難以滿足的喜悅吞下黑色電影的苦果呢?
這是一個無窮盡的有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