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林奇
美國著名導演、畫家、音樂人
——編按——
今天是林奇的71歲生日,首先祝老爺子生日快樂!這位摩羯座男神一直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不光拍電影和廣告,還畫畫、攝影,到處辦展覽。今年最大的驚喜莫過於《雙峰鎮》第三季將於5月21日回歸的消息(18集全部由林奇本人執導)——應驗了《雙峰鎮》第二季結尾蘿拉·帕爾默的那句「25年後我們會再相見。」
本次推送的是林奇關於《雙峰鎮》的一段訪談,選自雅眾即將出版的《Lynch on Lynch》。林奇在訪談中談到了這部神劇的前世今生。無論在雙峰迷,還是在老爺子自己心中,這個陷於濃霧森林和謀殺疑雲中的小鎮,永遠是一個謎。
曾有網友聯名請願,要求《雙峰鎮》出第三季
羅德雷:馬克·弗羅斯特,你創作和拍攝《雙峰鎮》的搭檔來自電視界,且以製作《希爾街布魯斯》等賣座劇集著名。表面看來,你們倆是很難攪和在一起的。你們到底怎麼成了搭檔?
林奇:(笑)我儘量給你講清楚吧,不過要講清楚這麼多事是怎麼湊合到一起的還真不容易。這是由瑪麗蓮·夢露起的頭。馬克對那本寫夢露的書《女神》非常著迷,而這時正好有個華納兄弟公司的製片人打電話給我想跟我談談拍一部瑪麗蓮·夢露的片子,就以那本書為基礎。我還是有興趣的。我喜歡這個女人麻煩不斷的創意,但我也不知道如果它是個真實的故事的話我還會不會喜歡。馬克想做這部影片的編劇,而我將是片子的導演。而且既然我還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件事會朝哪個方向發展,我就說,「好吧。」我跟馬克碰了頭,我們大家都交流過了,於是他就開始寫了。
《雙峰鎮》拍攝現場
這種工作關係又是如何導向《雙峰鎮》的呢?
自從《藍絲絨》之後,我的經紀人託尼·克蘭茨就一直想促成我們在電視界的合作。我們也一直打哈哈,「哦,行呀,也許吧。」有一天,馬克跟我正在Du Pars,月桂谷與溫土拉街角的一家咖啡店裡閒聊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馬克和我腦子裡有了一具屍體被衝到岸上這麼一個意象。
單這個意象就啟動了整件事?
是的。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笑)起先它被叫作《西北通道》,是一個發生在北達科他州一個小鎮上的故事。但我們當時也沒料到這個想法會如此重要。那就像是我們有一定的自由度,然後說:「嘿,讓我們看看會發生什麼吧。」不過一個故事分成很多集來講述,會拖很長時間這個想法我很喜歡。
《雙峰鎮》中的奧黛麗和庫柏
你當時並沒有真正的拍電視劇的經驗。他們起先對這個主意的反應如何?你們當時會談的情形如何?
哦,在去美國廣播公司推銷《雙峰鎮》的路上,是馬克開車接的我,我們沿著梅爾羅斯路往前開。我就開始看路上汽車的牌照。我是在拍《橡皮頭》之前就開始這麼做了。當時我是正開車沿著日落大道前進,我前面有一輛實在破爛不堪的大眾車,但車牌上有我名字的起始字母,DKL(註:大衛·林奇的全名是David Keith Lynch),還有一些數字。這對我來說就像是個好兆頭。所以我就發展出一套理論,如果你在哪兒看到了你名字的起始字母,不管是什麼順序,那都是好兆頭。(這種事沒什麼壞處!)而如果字母後面的數字相加得出的是你喜歡的那個數字那就更好了!並且,如果那輛車碰巧是你真正喜歡的車型——那還要好!因此,最好的結果就是你的起始字母按正確順序排列,各數字相加正好是你喜歡的數字,並且這輛車本身是一輛好車。就這樣。
接著,當馬克和我正轉入聖莫尼卡大街——就在多希尼路前頭——時,正好駛來一輛全新的白色梅賽德斯。車牌上有我的起始字母而且是我的幸運數字!於是我說,「馬克,結果肯定非常好!」
《雙峰鎮》的片頭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對《雙峰鎮》中的各個地點有非常清楚的意識。大部分美國劇集都沒什麼地點的概念,儘管很多劇集用的就是某個特定城市或地方的名字。
確實如此。在我的想像中,這是個被森林環抱的地方。這一點很重要。自打人們有意識以來,森林一直是個神秘的所在。所以它們在我心目中本身就扮演了一個角色。然後別的角色也紛至沓來。當你開始為這個地方填補人物的時候,一個有了就馬上會引出另一個來。沿著這條線發展下去,你很快就有了一個特定的社會。而且因為你的人物已經有了個性,你也就有了他們可能會做出什麼來的方向,還有他們是怎麼陷入麻煩以及他們的過去是如何會對他們糾纏不清的。這樣,你就有了很多細節內容。
而且西北還有它特殊的稟性。我總為之讚嘆不已的一點,就是那個地方是如何讓全世界都理解它的。它其中有一種什麼東西,人們立刻就能全部理解並能欣賞,真的馬上就能心領神會。真不可思議。
從許多方面來講,這部劇集都像是對標準電視節目的挑戰。
沒錯,但我們並不是故意要這麼做的。如果你只是想做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那你的起點就有問題。這只是拍出我們真實的想法的自然結果。我們也可能拍了試播部分外加七集之後還什麼都沒有。
《藍絲絨》片場
殺手鮑伯——由弗蘭克·西爾瓦飾演——當真是你們在拍攝過程中才想出來的嗎?當初遊說美國廣播公司的時候還根本沒有他,是不是?
是的。弗蘭克·西爾瓦原來是劇組的布景師。我們當時在拍蘿拉·帕爾默的臥室的戲,弗蘭克也在場,幹他該幹的工作。他把家具來回調整,把那個五鬥櫥挪過來,它最後就定在了進門處。這麼一來,弗蘭克就一個人留在屋裡,而我們大家都在外頭等著,有個人——我也不知道具體是誰——說,「弗蘭克,別把自己給鎖在屋子裡了。」就在這時,砰地一聲!我腦子裡靈光一閃,我說,「弗蘭克,你是個演員嗎?」他說,「是的,」我說,「你想加入這部片子嗎?」他說,「當然!」我就說,「你已經在這部片子裡了!」然後他說,「我該演什麼?」而我說,「我不知道,但你已經在這部片子裡了。」
你到底想到什麼了?
喔,我對這個主意也不太有把握,但確實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需要一個環顧蘿拉臥室的慢速搖拍鏡頭。這個鏡頭將用來表現蘿拉的媽媽的回憶,那天晚上更晚些時候的戲。於是我們就拍了兩個慣常的搖拍鏡頭,然後我說,「弗蘭克,再到床後面,跪下來,把兩手放到床欄上,定格。就看著這個標記。別動。別眨眼。就這麼看著。」然後我們又重來了一遍:以同樣的步調搖拍,一切照做。當時真有點嚇人,因為你不知道這會把你引到哪裡去。
《雙峰鎮》中的唐娜
試播的樣片裡有很多的哭泣鏡頭。副警長安迪·布倫南在為警局文檔拍蘿拉的屍體時哭了;蘿拉的父母都痛苦地放聲大哭;校長跟蘿拉的同學都在啜泣。你好像很喜歡哭戲。是真的嗎?
是的,我想我是喜歡哭戲。姑娘們在哭,男人們在哭,女人們在哭:總之都在哭。如果他們真的入戲的話,那會是非常有感染力的。那就像打呵欠:很快能傳染。比如說安迪。他是個男人但他也在哭。這是很少見的,你知道,看到一個警察在哭。這是從羅伊·奧比森那兒學來的,我猜!不對。在這裡,這是當這種「自居心理」得到了強化時的自然流露,這是一種釋放。當一個人沒法說完後半句話,哽咽得無法出聲時,你也就沒救了。你懂得那種感情,它已經充滿了你的全身。
飾演特警戴爾·庫柏的凱爾·麥克拉克倫
特警戴爾·庫柏這個角色是在拍攝劇集的過程中逐漸發展出來的,還是一開始就定型了的?
一開始就確定了。凱爾天生適合那個角色。
凱爾在發展他飾演的這個角色上貢獻很大嗎,還是基本上都是在拍攝過程中按照執導做的?
喔,凱爾喜歡小玩意。比如一個很特別的打火機,或是一把很特別的小刀,要麼一種類似瑞士軍刀那樣的複雜的小刀,上面帶著螺絲起子之類的全套玩意。他曾給過我一件像是一塊打火石的小東西,再拿另一塊小東西一碰它就能打出火來。而且他還有一張活潑的娃娃臉——在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這些特質都很適合庫柏這個角色。所以,他作為凱爾本身,就帶給庫柏很多東西。
《雙峰鎮》片場
但凱爾身上還有另一面是跟庫柏相衝突的。我並不是說如果換個導演執導,他就演不了庫柏了——但有時候我真得把他踢到另一檔上才行。他天生適合這個角色,但他有時會過於鬆弛,或是嚴肅或是怎麼樣,而缺少了庫柏擁有的那種能量、活力和機敏。你一定得睜大眼睛看著他,因為凱爾身上另外還有很多東西是與庫柏的形象相悖的。那個過程就像是做一個雕塑:你得不斷地把不屬於那個形體的部分去掉。
《雙峰鎮》標誌性的紅房間
這部劇集不斷地玩弄著內外混淆的把戲。內部都是光禿禿的木頭;巨大的牡鹿的腦袋擱在桌子上;那個狩獵小屋掛著紅色窗簾隱藏在森林深處,等等,不一而足。當利蘭坦白/意識到是他殺死自己女兒的時候屋裡面竟下起雨來。這是你自己意識中的感覺嗎?
不全是。這種內外的把戲……我從沒這麼說過,不過生活跟電影對我來說差不多是這種感覺。
可能蘿拉·帕爾默的選角最為重要。她一定得絕對沒錯,差一點都不行,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她展開。但她本人竟是一具屍體!一個空置的中心。
沒錯。那個演員來自一張照片。我們知道要在西雅圖拍,而且既然那個女孩既沒有臺詞而且根本上就是具死屍,所以我們不會從洛杉磯招人,提出候選名單、按天付錢給她們,就只為了演一個死了的女孩子。所以她一定得從西雅圖當地產生。我看了非常非常多的照片,突然,嘿!有一張照片感覺對極了。於是我們就請謝瑞爾·李本人過來,但她實際看來並不完全像她的照片。對某些人來說,你看他們的照片的時候感覺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夢,但等你看到他們本人的時候那個夢也就隨之消失了。但那個夢卻仍然活著,所以我開始跟她解釋我想用灰色顏料把她塗「灰」,她將飾演一個衝上岸來的死屍。而她說,「好的。」她後來才告訴我們她當時真的很緊張,只能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但沒人——包括馬克和我——有個明確的概念她該怎麼演,或者預見到她就是個死屍也會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誰也沒有預見到那個小小的決定是多麼重要。
主角蘿拉·帕爾默和好友唐娜
她是如何演繹她的角色的?
我們拍她的戲的時候簡直凍得死人——是真的冷。而她得直挺挺地在露天裡躺著,過一會兒我們就得暫停一下,他們在那根巨大的原木後面準備了一些毯子和取暖器。她就跑過那15米的距離,鑽進那個暖和的小帳篷裡好讓自己的體溫恢復正常,然後再回來接著拍。她真是個了不起的運動員。而且,你知道,今天她在那兒,明天她就又不在了。但在感覺上她存在於每一場戲中。
你是如何為這部劇集選其他的導演的?這是一次珍貴的經歷,你必須得小心。
是的,這對他們來說也確實很難,因為他們進來以後不得不服從已經確立好了的眾多原則。而馬克跟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些原則。所以,這又是一次是不是能入調的問題。他們都有一套劇本,然後他們跟我們或我們其中的一位詳談。然後我要在混音期間看他們拍的東西。如果有什麼完全不對頭的東西就還有時間修正。但我甚至不能說確實發生過這種情況。我跟卡裡布·德夏內爾和蒂姆一起去電影學校。黛安·基頓我本來就算認識,別的一些導演都是由別人介紹的,你知道,而我們也看過他們的作品。
《雙峰鎮》中最獨特的配角:永遠抱著一根木頭的原木女士
在知道《雙峰鎮》的收視率竟有這麼高時,你肯定大為好奇。特別是相對於影院放映的電影而言。你對此感到介意嗎?
你瞧,這些數字的基礎就不牢靠,所以你永遠搞不清楚它是不是真的。所以你立刻也就會懷疑一切了。不過《雙峰鎮》的觀眾確實遠遠多於看我電影的觀眾。竟有這麼多人看這部劇,對我來說確屬意外。也真是個驚喜。
你如何看待這種突如其來的大受歡迎?
當人們真的喜歡你拍的東西,那感覺是真好,但也有點像是愛情,它似乎不可避免地會達到飽和點,大家受夠你了,移情別戀了。你對這一過程一點辦法都沒有,而意識到這一點就像是一種鈍痛。不像尖利的痛——它像是一種心痛,那種心痛是基於我們生活在《小鬼當家》的時代的事實。藝術院線正在消亡。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大型的電影城,同時放十二部影片,而大家看的也都是這類的片子。電視已經成功地使水平線降低了不少,而且使某種特定的東西大為流行。這種電視「文化」風水轉得極快,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東西,有的只是罐頭笑聲,就這麼回事。
大衛·林奇與伊莎貝拉·羅西裡尼
《雙峰鎮》與《藍絲絨》不無相似之處,「雙峰鎮」也是個伐木鎮,故事發生在緊閉的大門之後。但其中一種新的元素則似乎表明罪惡並不是這個世界上的。它其實是來自於這個世界之外的。
或者說它是一種人形的抽象觀念。那並不是什麼新鮮玩意,不過鮑伯就是這樣子的。
但那種感覺真的棒極了,當發現真正的殺手並不是血肉之軀,這個故事仍能繼續——差不多能永遠繼續下去。它始終在挑戰最終的解決。我簡直能想像《雙峰鎮》的故事仍在繼續,只是沒有人再拿著攝像機對著它了而已。
沒錯。能這麼想很好。我知道那個世界而且如此地熱愛它。真想回去舊地重遊。鮑伯是《雙峰鎮》中可以一直活下去,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方式來處理的一個部分。
林奇在《雙峰鎮》中飾演聽覺障礙的警探戈登
為什麼最後庫柏被鮑伯給控制了呢?他似乎已經迷失了自己。
喔,實際上他沒有。這是一種二重性——每個人都有兩面性的那種觀念。他是真的起身反對他自己了。大家是真的感到不安,因為最後庫柏邪惡的一面被鮑伯所控制了。但那並不是最後的結局。那是一個要吸引觀眾繼續看下去的結局。只是第二季的結局。如果繼續往下拍的話……
自從《雙峰鎮》播過之後,那些以超自然、飛碟、怪異的東西為主題的劇集明顯大為增加——比如說《野棕櫚》、《美式哥特》以及《X檔案》等。《雙峰鎮》似乎引領了一種風氣。
大家都說《野棕櫚》跟《雙峰鎮》有些聯繫。但對我來說它跟《雙峰鎮》一點關係都沒有。一丁點都沒有!而且《雙峰鎮》之後這些偷來的東西沒有抓住它一絲一毫的真正感覺,在我看來。不過別人卻看得出相似之處。
第二季結尾,蘿拉用顛倒的語言說出「25年後我們會再相見」
影片的某些部分有一種的特別的「舞臺式」的感覺,而且你很多影片都有這種特點。從這個角度看來,被窗簾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的「紅房間」在感覺上很像《橡皮頭》中的暖氣片。
是這樣的,一點都沒錯。(大笑)為什麼會這樣?誰知道?我對窗簾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我就是熱愛窗簾,你看到的場景就跟這個有關。我是真的熱愛窗簾。我也不知道這是從哪兒來的。我畫過很多幅兩邊都有窗簾的水彩畫,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有某種含義吧。「七重面紗」之類的意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