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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一個這樣的大院
▲ 陳小姐小時候所在的部隊大院平面圖
我從小就生長在部隊大院裡。
部隊大院所處的地形比較特別,是一個坡型的地勢。從馬路進大院的時候,需要爬一個很高很高的坡,所以從外面看,會有一點全封閉的感覺。
大院的中心有個很大的籃球場,圍繞著籃球場的東邊有個大會堂,看演出和表演活動都在那塊,東南邊是部隊的集體宿舍,正南的方向是大院食堂,西邊是家屬幼兒園,而西北、北邊和東北方位的一整大片都是家屬住宅區。
那兒有很多同年齡的小孩做玩伴,以前大家就在坡上來來回回地騎自行車玩。拼了命地往下衝,也摔了不少跤,有次我還把牙給磕掉了。
2 | 夥伴
▲ 還是小朋友時候的陳小姐(圖片提供:陳小姐)
當時我的玩伴都是同齡的小男孩。雖然我現在從外表看非常的女性化,但以前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跟男孩子一樣,理個小短髮,爬坡爬樹爬單槓,到處瘋玩。
後來到了小學,放學早的時候,我就在操場上玩,或者坐在一邊看年紀大點的孩子打籃球。那時也常常跟著文工團姐姐們和士兵一起玩,到了點吹哨集合了,士兵們就全部排成一排開始踢正步,然後我就在一旁邊玩邊看。大院還會在籃球場上組織看電影,我就拿個小板凳並排坐在士兵隊伍的旁邊,跟著大哥哥大姐姐們一塊看各種片子。
2000年初,大院裡的很多人要麼是轉業、要麼是下海經商了,或者是去了別的城市和國家發展,我也跟隨著家人的變動離開了大院。那時候網絡不普及,也沒有打電話、發簡訊這個習慣,慢慢地也就跟曾經的玩伴們徹底失去了聯繫。
3 | 魔幻的蘑菇雲
▲ 爆炸時產生的蘑菇雲(圖片提供:陳小姐)
小時候的這些回憶,其實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來解釋我後來人生的變動和價值取向。那個時候的我,對「集體」的認知是非常直觀的,因為從小就作為一個旁觀者,跟著「集體」一起長大。
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集體」是一個讓我有安全感的東西,像是個家,也確實就是我的家。
所以對什麼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也會有個非常明確的疆界,這些標準都是潛移默化地在成長背景裡紮根的東西。而在這個嚴格的標準裡面,每個人都穿著一樣的制服,留一樣的髮型。但當你跟每一個人真實接觸的時候,他們又是那麼不同,不同的臉、不同的講話語氣……那個時候的我還沒有意識到,但確實是,每個人都擁有著不同的命運。
我還記得在準備讀小學的那年夏天,離部隊大院一公裡多的地方發生了大爆炸。爆炸的時候是中午,大家都還在午休,突然就「砰」的一聲巨響。當時窗戶被震得不停在動,地板也在晃動。爺爺奶奶趕緊把我往樓下帶,士兵們都從宿舍裡出來,全副武裝地上車準備往外開,家屬們全聚在籃球場上,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多久空中就出現了一朵碩大的蘑菇雲,那天陽光特別大,把蘑菇雲照得特別白,沒過多久就又聽到了一聲非常大的巨響,開始有更多的蘑菇雲往天上擠,黑色的煙和白色的蘑菇雲混在一起。那時還覺得特別好看來著,從來沒見過那麼魔幻的場景。
後來聽從前線回來的人說,是存放危險品的倉庫發生了大爆炸,兩次爆炸引起的火勢太大,蔓延的速度又太快。父親當時帶著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們,一直在現場搶救傷員,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回了家。每次聚會聊起這件事,家裡人和同院子的叔叔阿姨都心有餘悸。
出於責任和義務,你會竭盡全力地去捨身救人,甚至可以說是捨身救整個城市。但你很難預測,在危難面前,你需要面臨的是什麼樣的危險,身邊至親的人會被置於何種處境。這也是我對戰爭題材的電影和作品尤其有感觸的一點,在危難和戰爭面前,你是沒有辦法很明確地去判斷對錯的,這種複雜性也恰恰是讓你對事對物有所猶豫的關鍵。
4 | 灰色大門
高中後,因為住校的關係,每周才會回一次家。再往後,我開始去了別的城市念書、工作,再到後來去了法國,很少能陪在家人的身邊。獨自在外生活,和曾經在部隊大院的這種集體生活相比,又是另外的一條路了。
▲ 陳小姐在歐洲不同的城市(圖片提供:陳小姐)
現在的這個年代,跟八九十年代不一樣了,很難會再讓人有時代和個體相牽連的強烈感受。回過頭來看,也正是因為曾經的這些記憶,在集體中長大、脫離集體、到最後一個人生活這個成長背景,讓我對「集體和個體」之間的關係更有體會。
而個體在時代的背景下,如何應對和處理與集體的關係,也是我後來在編輯行業的時候非常感興趣的一個主題。
09、10年我在《新視線》雜誌時,對東西德的歷史很感興趣,還想做一期有關柏林的專題內容來著。
▲ 《新視線》雜誌部分封面,橫拉可瀏覽圖片
那時候,《新視線》的創意總監小彭給我推薦過一部電影,叫《柏林的女人》,講東、西柏林的戰爭片有很多,但這部電影切入的角度比較特別,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二戰接近尾聲的時候,整個柏林在高強度的轟炸下已經徹底變成廢墟,而當地的男性都去參軍打仗了,城市裡只留下了婦女和孩童。蘇聯軍隊佔領了柏林後,無數的婦女被蘇聯士兵強暴。為了自保,電影裡的女記者給自己找了個很有教養、會彈鋼琴的蘇聯軍官做「靠山」,以此來保障自己不被人侵犯,並得到稀缺的食物。
後來兩個人開始有了感情,在戰爭結束蘇軍撤離的時候,軍官希望她能一起回莫斯科,而她沒有選擇離開,希望丈夫從戰場上回家時還能見到自己。
▲《柏林的女人》電影劇照
電影的最後給出了幾個開放式的疑問,蘇聯軍官對這個女記者的感情難道不是真實的嗎?女記者選擇委身於「敵人」,會應該被唾棄嗎?意志形態可以被劃分,但戰爭面前,人性卻沒有辦法被界定。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不存在非黑即白,你沒有立場、也不可能直接地去評判一件事是對還是錯。而藏在這些複雜判斷之下的東西就顯得特別細膩,需要你從各個角度去體會。
我以前曾經處在一個對錯被劃分的非常明晰的世界。後來去了國外讀書,有機會從一個更廣闊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看待所謂的「對」與「錯」和從前的這一整套邏輯。也正是因為中間隔著這個物理距離,可以更理性地反觀自我,更客觀地去觀察和思考。
慢慢的,所有東西都融合在了一起,讓我真正的接受了沒有所謂的「對」與「錯」,而介乎於「黑」與「白」中間的那塊灰色面,才是更能牽動人心的東西,也是「人性」最直接的體現。即使立場不同,我們也應該或多或少對這個灰色地帶給予一些理解。
在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看到一些東西和經歷一些事情時,都會儘可能地從不同角度去進行判斷,這也讓我看待人事物和做決策的時候,變成更為寬容和寬闊了。
而在日常生活中,基於個人成長背景和經歷來對事物做判斷,是一種比較不費力的習慣。
但當你打開了這扇門,就很難再把它給關上了。
5 | 有意思的每一張臉
不是有句話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但我覺得,人生正是因為無法如初見,當中的悲歡離合才顯得如此的珍貴。這也是我對老的集體照特別感興趣的原因。
什麼時候會拍集體照呢?我們都知道,要麼是入學最開始的時候,要麼是結業的時候,或者是在鬥志昂揚、對將來仍有所期待的時候。而在相機快門按下的那一刻,每個人都被定格在了那個瞬間,整個集體的精神氣質也被留存在了照片裡。
▲ 陳小姐搜集的一些舊的物件(攝影:陳小姐)
我在歐洲讀書、工作和生活的幾年裡,習慣性地搜集了不少舊的物品。五六年過去了,從最開始收集些玻璃器皿、鐵勺刀叉,到後來發展成老式服裝和稀奇古怪的小物件,但對老照片的興趣從來沒有減退過。其中有幾張老集體照,跟著我經歷了好幾次大型搬家和遷移,還是一直被我留在身邊。我無法去預設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個人信息,但合照裡面的人物表情和肢體姿態耐人尋味。
這一張是在巴黎北部的跳蚤市場收來的,整張合照的氣氛有點凝重,而照片裡的人們算是中青年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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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瞬間就被這個人所吸引了,他是獨立於所有人之外的,跟其他人的狀態有點不太一樣。眼神帶有一股魅氣,眉宇之間散發胸有成竹的氣息,這樣的一張臉,配合他整體的肢體動作,能感覺得到這是一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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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像這個人,就會讓人覺得他有點搖擺不定,有點猶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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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張是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買的,整張照片的語境和氣氛更輕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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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第一排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年輕人,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後面這一群是那種小毛孩的感覺。前面這幾個應該是老大或者是老師們。它裡面有好幾個小毛孩的表情都非常有意思。
這裡面我最喜歡的是這一個,不是那種特別機靈的,有一點木納的感覺,臉稍微往裡面收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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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端詳完每一個人的臉後,自然會感受到這張照片的重量。覺得這張照片有了它自己的故事,即使這個故事性是疊加了我個人的過往經歷和故事,可能它就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故事的留影而已。但照片中的每張臉,都透露著他們自己的性格,當你從一個角度看到了細節,這些臉就會變成很鮮活的形象。
那些年代裡的人的精神氣和他們所擁有的整體氣質,在今天這個時代裡已經比較難看到了。那個時候物資貧乏,信息的流通遠沒有網絡時代快速,人們很難即時地了解到身外發生的事情,他們看到的更多只可能是身邊所處圈子的狀態,剩下的大概就是對未知世界的期盼和理想。
我收集的很大一部分集體照,拍攝的時間都是介乎於一戰和二戰期間。我對他們每個人個體的命運和其後所遭遇的事情一無所知,但在照片中,他們被定格在了當下的那個瞬間,多少會讓人覺得命運無常。
現在看回到80、90年代的中國普通家庭的大合照,也非常吸引我。剛開始會覺得這就是別人家的生活,但當你認真去看照片裡的每一個人,他們的眼神會講故事、肢體也會講話。而當這些照片跟你經歷的東西有所呼應的時候,它們就有了另外一種存在意義和價值。
6 | 因為你們很好看
人和環境之間的關聯性是最吸引我的東西。當系統地翻閱我拍的這些東西,能感受到其實我拍的都是人跟環境的關聯。人沒有辦法脫離所處的環境,不同環境也造就了一個人的不同。
在剛開始拿相機拍照的時候,那時候還很小,風格比較刻意,就是會去捕捉、或者說是去製造很多在現實社會裡不太常見的場景,因為不這麼做拍出來的東西就會顯得很單薄。後來才意識到,不是說我拍的人單薄,而是我自己單薄,我切入的角度單薄,所以拍出來的照片裡沒有很鮮活的東西。
上一年我去北京出差的時候,拍了很多胡同裡的景致、街邊的人們,感覺就跟六七年前在國內時拍的完全不一樣了。我能看得見那些非常鮮活的東西了,他們身上的那種生活氣息跟歐洲人的完全不同,但也很有意思。
▲ 陳小姐所拍攝的北京的胡同
尤其吸引我的,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可能他們的境遇不能說是好,也跟大富大貴靠不上邊,甚至有些可能算得上是窘迫的,但他們對生活的這種怡然自得的態度很打動我。就是不管經濟或境遇有多窘迫,你選擇體面地去應對,這個「體面」更多指的是心理層面,這其實是一種心態的選擇。
像我當時路過的一個老大爺,他穿著個破背心在一大馬路上就這麼睡著了,他享受著當下的時間,我覺得這個就挺重要的。
還有一張照片也有點意思,因為我很久很久都沒見過赤膊的老大爺們圍在一塊的場景了,最上一次的印象還是在部隊大院的時候。
▲ 赤膊下棋的大爺們(攝影:陳小姐)
他們當時圍在一塊,非常激動地在下象棋,整個氣氛特別妙,我就覺得那一瞬間必須得記錄下來。但因為不想冒犯到他們,我就站在很遠的地方拍。但我用的是定焦相機,沒法拍出我想要的感覺來,我就一直很緩慢的往前移動,離他們越來越近,直到拍到這張,就覺得對了。
後來我還看了會他們下棋。老大爺看我走得很近了,他問你拍什麼呢?我說因為你們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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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堂 1988年生 29歲
品牌顧問 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