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電影《地久天長》劇照
陳熙涵
對一部有著深切表達的電影,「淚點」似乎可以很容易被拿來成為它最好的宣傳,甚至可以成為票房的加持部分。然而,《地久天長》並不是一部願意為淚水買單的電影。
麗雲坐在牆角的陰影裡,新年的煙花一明一暗反照在她臉上,那是一張平靜又飽含痛苦的臉。逃避的他鄉,回不去的故鄉,喪子之痛如白蟻般啃咬著兩顆善良的心,如拆不掉的筒子樓,如院裡荒蕪的野草。
王小帥用他從影以來最沉靜的鏡頭,講述了一個跨越30年的變遷、飽含愛與傷痛的故事。而令人意外的是,從《地久天長》上映幾天來看,事先被反覆強調的「看哭全場觀眾」這樣的場景並未出現。
這絕不是一個讓人會輕易流淚的瞬間,演員摒棄了大開大合的表演,準確傳達出一種更深的哀傷
是有一些電影,導演直接將「都給我哭」寫在銀幕上,在特定的場景,音樂開始響起,劇情開始狗血,演員開始煽情,眼淚等著被收割。
《地久天長》二月在柏林國際電影節甫一亮相也沒有逃脫這樣的命運。在傳說中,「哭倒一片德國觀眾」「全場為之掉淚」這樣的字眼頻繁與《地久天長》勾連在一起,以至於國內的觀眾,在電影還未上映時就早早被植入了「催淚大片」這一先入為主的印象。
很多觀眾是備好了面巾紙進的影院。由於王景春和詠梅兩人之前雙雙柏林擒熊歸來,看他倆怎麼把觀眾演哭,便成了《地久天長》另一值回票價的看點。
令人完全沒想到的是,王小帥用三小時的片長平平淡淡地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幾個中國普通家庭跨越30年的充滿悲歡離合的故事。
耀軍、麗雲一家曾和同事英明、新建兩家關係十分要好。耀軍的兒子劉星和英明的兒子沈浩都是家中獨苗,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親如一家的雙方家長定下了「一輩子做兄弟」的約定。然而,一次手術導致麗雲終身不孕,英明的妻子海燕是間接責任人。幾年後,一場因沈浩而起的意外發生,耀軍家痛失獨子劉星。耀軍和麗雲決定遠走他鄉;對好友的負疚之情則伴隨了英明一家30年,也折磨著逐漸長大的男孩沈浩。
可以看出,這樣一部電影的淚點確實很多。但《地久天長》非但不煽情,反而很節制,影片選擇的敘事手法、剪切和表演,都充分地指向了這一點。影片始於劉星溺水的水庫邊,導演給出的是一個大遠景。角色在畫面中如同螞蟻一般,耳邊傳來的則是內蒙呼號的風聲,和一個父親抱著孩子奔向醫院的喘息聲。在即將跑出隧道時,眾人與一輛疾馳的列車擦肩而過……
這可以看作是全片高度克制的一個縮影。
很多觀眾在觀影后都提到片中令人觸動的一個長鏡頭:多年後,已經年邁的耀軍和麗雲去給兒子上墳,老兩口一路上山,默默無語。到了墳前,麗雲想把供品擺出來,而耀軍說了句「先拔了雜草」,兩人隨即邊拔草邊用拔下的雜草當掃帚,整理了墳堆,然後坐下吃東西,抽菸,和兒子「嘮嗑」……
這個長鏡頭最後對準了兩個老人的面部表情,而就在這裡,王景春和詠梅貢獻出紀錄片般了無痕跡的表演。這樣一對夫妻,他們的心裡痛嗎?難過嗎?他們比誰都有去死的理由。可是,兩個老人白髮零星的臉上卻沒有悲傷,相反表現出一種近乎面無表情的樣子,雙目無神,望向虛空。這,才是被生活碾壓了的人該有的表情。演員與影片保持了協同的零度調性——摒棄了大開大合的表演,準確傳達出一種更深的哀傷,讓觀者感覺到一種拳拳到肉,招招入骨的鈍痛感。同樣的,這絕不是一個直戳哭點的瞬間。
從頭至尾,《地久天長》始終保持著這種克制。影片所涉及的幾組人物或悲或喜的人生經歷,跨越長達30年的時光,展現了中國社會的變遷。耀軍夫婦、英明夫婦及那個不著調的新建,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一切特質,以及做出的選擇、遭遇的困境,都如昨日重現般令人歷歷在目,訴說著一代人的命運。
這個結局並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大團圓」,而是對生活的一次探究式的發問:「地久天長」真的存在嗎?
反轉出現在成年後的沈浩決定向老兩口坦白幼時好友溺水的真相,卻發現耀軍和麗雲早就知情,只是為了保護沈浩的成長不受其困擾,選擇了「只要活著,就不說出來」,然後離鄉背井重新開始生活,兩個家庭也就此分離。這是他們對沈浩最大的寬容和善意,卻也成了沈浩心中無形的負擔——電影裡沈浩有句臺詞,「從那天起,我覺得身體裡就長了一棵樹。」
一句「不說與說」的反轉,在微妙的細節裡構成了驚人的輪迴。命運雖給人開了無情的玩笑,但痛苦卻不會是永遠的。就在這一刻,影片真正意義上產生了對過往的直面與反觀的當代觀照——曾經的磨難,如今終得以言說。
影片的結尾是意味深長的:一生浮沉的耀軍和麗雲在沈浩家看到他的兒子出生了。第三代的出現,讓許多的傷痛仿佛成為了過去。這時,老兩口收到了養子「劉星」的來電。這個他們在異地他鄉收留的養子,曾反叛過、離開過、也讓老兩口傷透了心。從斷斷續續的通話中,觀眾可以拼湊出事實:這個曾以「劉星」的身份生活過的孩子帶著女朋友回了老家。隔著透白的紗簾,老兩口的臉上泛起看似欣慰的笑容,隨後,片名「地久天長」幾個大字定格在兩人蹣跚的剪影上。
電影雖然在這個時間節點結束了,但他們接下來的生活會怎樣繼續呢?王小帥曾直言,他不認為這是一個結束。鏡頭是從在陽臺上不斷飄動的紗簾後「觀照」著室內,老兩口接電話時的臉龐時有時無、若隱若現。也許,生活永不會像你我看到的那樣清晰可辨。所以,這個結局並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大團圓」,而是對生活發出的一種探究式的發問。它和影片開頭時那一幕——劉耀軍抱著溺水的兒子奔去醫院時,經過一個隧道,迎面過來一輛滾滾前行的火車——一樣,構成了本片最精準無比的隱喻。
「地久天長」真的存在嗎?還是只是一個美好的期望,一個疑問?
對一部有著深切表達的電影,「淚點」似乎可以很容易地被拿來成為它最好的宣傳,甚至可以成為票房的加持部分。然而,這並不是一部願意為淚水買單的電影。王小帥甚至說過:看到大家都哭得那麼厲害,我有點擔心。我不欣賞要麼笑抽了風、要麼哭瞎了眼的電影表意方式,這是我所不認同的,也是我所避免的,我覺得電影書寫中滲透的感動,是要心跟心的對應,不見得要哭出來。所以我不願用哭和笑來和觀眾交流,我更願意在一種相對理性的角度,相對可控地、優雅地打動觀眾。
所以,從電影一開始在柏林擒熊,就有些「專業人士」將看哭德國觀眾作為《地久天長》的最大賣點,並把眼淚作為它即將在國內獲得的市場反響的一重保證,只能說這才是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因為功力的高下往往就在這一點點,而一個清醒的藝術片導演一定不希望以操縱觀眾的感情達到成就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