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財經》新媒體
原標題:專訪彌爾頓·穆勒:美對華數字冷戰的人質策略
美國政府在實體清單上限制華為的尺度達到最大化的同時,美國審視的其他中國公司名單正變得越來越長:美國總統川普誓言要禁止短視頻應用TikTok,下令字節跳動在90天內剝離TikTok的美國業務,微信此前也曾遭受波及,導致騰訊股價大跌。美國祭出「淨網」行動,在運營商、應用商店、應用程式、雲服務和海底電纜等五大領域排斥中國企業的行動,範圍之廣前所未有。近日川普更是威脅將制裁包括阿里巴巴等中國科技企業。
對此有評論指出,如果更多國家跟隨川普,以外交順從、保護主義目的或是以公民安全的新顧慮為由進行數字控制,網際網路會變得更像一個許許多多封地拼湊起來的地方,和把世界旅行碎片化的籤證政策一樣,使網際網路斷裂,那時全球資訊的社會則裂變成一邊是美國、一邊是中國。
美國喬治亞理工學院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彌爾頓·穆勒(Milton Mueller)此前就指出,中美爭端的核心是網際網路治理。作為電子政府項目的奠基人之一,穆勒很早就對通訊技術的歷史產生興趣,並開始集中於研究全球治理和制度。作為國際上研究信息和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著名學者,穆勒負責主持了兩個與網際網路治理相關的重大項目:「網際網路治理」項目(Internet Governance Project)和「權威網絡安全溯源機構設計」項目(Institutional Design for Authoritative Attribution in Cybersecurity),同時他也是重要的網際網路治理學術研究機構——全球網際網路治理學術聯盟(Global Internet Governance Academic Network)的創建者。
在穆勒看來,在中美關係日益緊張這一大背景下,中國被美國視為潛在的地緣政治對手,美國試圖從自由主義走向技術民族主義,而反華為等一系列行動顯然只是這一危險、且結果會適得其反的運動之一。
技術貿易在國際關係中發揮的作用在此刻表現得淋漓盡致。
8月17日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穆勒指出,在數字經濟中網際網路將我們聯繫在一起,這些領域現在卻是所有中美衝突的引爆點:從華為開始,進入社交媒體,夾雜著間諜活動和與此相關的網絡安全問題。這意味著與建立全球性的網際網路治理機構相反,各國都各自為戰。歐洲、美國甚至印度各自製定的國家政策不會考慮全球發展的策略,這些是正在發生的事實,中美競爭讓一切變得更糟了。信息和通信技術的貿易和發展面臨被軍隊和國家安全利益綁架的危險,這可能會讓全球網際網路走向分裂。
中美數字冷戰的「人質」是網際網路經濟,但穆勒認為這不是一個好策略,因為人質要麼被殺,最好的結果是被救出,民族主義式的封鎖使網際網路經濟不能發展繁盛。中美都是犧牲品。
美國扼制華為背後的邏輯
扼制華為的一系列舉措完全是美國對中國崛起,擔心信息技術行業的競爭和全球化會破壞美國的領導地位,以及對中國作為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國家的擔憂和恐懼
《財經》:美商務部剛宣布新規,進一步限制華為購買美國設計和製造的晶片的能力。新規在5月頒布的限制令基礎上,將禁令範圍延伸至美國設備在國外製造的所有晶片,並將華為的38家附屬企業列入禁止與美國公司合作的名單。
穆勒:美國已對華為實施了一系列制裁,這些都是想要毀掉華為的嘗試。這些措施對美國科技公司不利,因為他們知道華為是他們的好客戶;這些措施對華為不利,也對全球華為所有的潛在客戶不利。它擾亂了信息技術和服務的全球化市場,並在某種程度對這個市場起到了排擠了作用。
它顛覆了實際上由美國提出的重要的WTO自由貿易協定的承諾,是美國近30年的網際網路和電信政策的戲劇性逆轉。
《財經》:美國扼制華為的背後,是否有更深的邏輯?
穆勒:扼制華為的一系列舉措完全是美國對中國崛起,以及對中國作為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國家的擔憂和恐懼。反華為行動在川普上臺成為總統前近10年就已出現,在美國軍隊和情報界早有根基。中美間的價值觀差異導致這一衝突更加複雜化。美國對中國體系的擔憂有其合理的成分,但最主要的還是擔心信息技術行業的競爭和全球化會破壞美國的領導地位。
《財經》:儘管人們警告說,對等原則運用到網際網路管理,美國可能付出沉重代價,但川普的行為還是得到了一些美國人的支持。
穆勒:產業界其實沒有那麼支持,產業界大多數人士都認為此舉有害——即使他們不願意說出來,他們當然也知道這不是件好事。像蘋果這樣的公司必須明白,如果中國決定採取反制措施,他們潛在也會受到嚴重傷害。那些完全專注於外交政策和所謂的安全研究的學者可能會支持,但關注信息技術、政策或產業的人,以及貿易政策領域的人幾乎沒什麼人贊同。
川普政府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直訴諸保護主義和民族主義,如果美國人對他的對華政策有任何支持,都可以歸結為一個原因:在許多美國人看來中國市場是封閉的,而美國市場是開放的,這不公平。
但把它說成是國家安全的威脅就很牽強了,一些美國人認為華為只是中國政府的一個代理,而非真正的競爭性的商業公司。我不同意這種說法。但確實美國很多人相信每家中國企業都是中國政府的代理,讓他們進入美國,進入美國市場,就是在允許一個危險的國家變得更強大,並損害美國自身的利益。
《財經》:TikTok就是這樣,說它構成安全威脅只因為其母公司是一家中國公司。
穆勒:說Tiktok對美國構成國家安全威脅簡直是荒謬,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不禁大笑起來。但顯然人們都當真了,這只是表明美國在某些方面對中國有多麼恐懼。
在川普政府中,有些人一心要在經濟、政治和軍事上對抗並削弱中國,國務卿蓬佩奧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一些共和黨國會議員如湯姆 · 科頓(Tom Cotton)、馬爾科 · 盧比奧(Marco Rubio)等,甚至在川普任總統前很多年,他們一直對中國充滿對抗性和敵意,沒想到他們敵意如此之深,寧願讓這些中國跨國公司成為中美對抗的人質,整個數字經濟被當作了人質。
他們想把中國企業封鎖在外,並儘可能地損害其競爭性。說實話,我不知道他們期望得到什麼?
《財經》:之前華為被認為是中美貿易戰的一部分,隨著更多的中國科技公司捲入,社交媒體也成為目標。如果社交平臺是網際網路的經濟引擎,那麼制裁大型科技巨頭看起來越來越像貿易壁壘?
穆勒:現在是大國角力。美國試圖利用其在全球信息經濟中的經濟因素來對抗中國,希望以此削弱中國。如果因中國不讓這些美國科技公司進入中國市場,中美沒有自由、公平的貿易和信息,這可以歸結為貿易問題。但川普政府一直說這涉及到國家安全問題。把社交媒體服務和國家安全風險掛鈎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是美國政府犯的非常愚蠢的錯誤。美國有一些社交媒體公司全球知名,甚至在全球佔據主導地位。如果美國認為一家社交媒體公司是國家安全威脅,很多民族主義政府可以提出相同主張,那麼臉書、谷歌、推特等都可能被其他國家屏蔽。
同時,中國也不會消失。除了要表達與中國對抗和衝突的欲望,我看不到任何其他解釋。
謹防美國的「科技民族主義」
如果中美兩個技術生態系統並行,這意味著一個分裂的世界,意味著我們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來維持互聯互通和互用性,意味著兩個市場都更小,勞動分工更少,競爭更少,創新更少
《財經》:一些決策者似乎很難相信,技術產品和服務的競爭與軍事和戰略競爭有很大的不同?
穆勒:是的,前者和後者完全不同。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有人會覺得我的觀點有點爭議的原因:在我看來,即使不喜歡中國政府,比如不接受香港受制於其統治,但中國國際化的企業只是商業競爭者,他們在市場上通過提供技術和新服務而使人們受益,Tiktok就是典型的例子,顯然它很有趣,人們很喜歡。他們沒拿中國政府的任何補貼,他們帶來了競爭——美國大家都抱怨臉書的壟斷,現在來了一家能與臉書良性競爭的中國公司,有何不可呢?
我相信我們有能力把經濟競爭、技術競爭與軍事和政治競爭區分開來。很多美國人認為它們必須捆綁在一起,中國是利用其獲得的經濟利益,在政治和軍事上變得更強大。
《財經》:人們越來越依附於科技民族主義?
穆勒:科技民族主義現在幾乎遍布世界各地,包括中國。但科技民族主義的觀點與科技前行的事實相悖。我們在技術上取得進步要通過國際合作和國際貿易。很多優秀的中國學生到美國高等院校深造,美國人去開發中國市場,美國人越來越多地與中國企業進行互動。蘋果是一個高度集成的產品,涉及很多中國的生產製造商,很多人因此受益。我們應在此基礎上發展它而不是摧毀它。
《財經》:這和反全球化、反製造業全球分工體系的思路是一致的。
穆勒:在川普的領導下,全球化和國際貿易都在逆轉。我認為川普很可能不會再次當選。
不幸的是,民主黨人在中國問題上,其對立情緒只是稍少一些。他們會更傾向於聽取一些科技公司如蘋果和谷歌公司的聲音。希拉蕊反對《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TPP)等自由貿易協議,拜登試圖跟川普一樣對中國強硬,前不久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首席民主黨參議員梅內德斯(Bob Menendez)領導,由民主黨工作人員撰寫了中國正在利用其技術崛起發展的報告,所以前景不樂觀。
《財經》:中美兩國針鋒相對的過程中,很多問題迅速國際化,最終的結果是世界上建成分裂的兩個不同的技術生態系統?
穆勒:「針鋒相對」是個錯誤的類比。從博弈論的角度,一報還一報意味著選擇是對稱的,無論彼此合作還是彼此傷害。美中間有許多互利互惠的貿易。不可否認美國認為美中間存在不平衡,美國產品不能像中國產品一樣進入美國的市場。美國對中國公司因此發起一些限制或阻礙,這更像是市場中的風險互惠。 現在中美緊張局面不斷升級,賭注倍增。中國總是被迫接受新現實。如果美國不賣給中國企業晶片,很明顯那些企業必須開發自己的晶片。如果美國行動作業系統公司不能與中國手機製造商進行交易,他們也不得不開發自己的作業系統。現在這些已經開始,如果這個變成長期趨勢,那麼全球有兩個不同的技術生態系統就不可避免。
這意味著一個分裂的世界,意味著我們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來維持互聯互通和互用性,意味著兩個市場都更小,勞動分工更少,競爭更少,創新更少。
《財經》:美國為什麼對《中國製造2025》如此緊張,他們害怕什麼?
穆勒:我不確定他們是真的怕它,還是把它當作一個例子來嚇唬人。美國真正擔心的是一個如此巨大的經濟體主宰世界,中國的科技公司繼續發展就能夠像美國那樣制定標準,最終會像1900年至1930年間的美國那樣,美國那時成為世界佔主導地位的工業經濟體,隨之而來的是強大的軍事、經濟和政治力量。有些人擔心,他們認為中國與美國不能輕鬆共存。
如果中國更像歐洲,美國與中國進行貿易會更容易,兩國相處會更輕鬆,中國和中國企業家會被歡迎進入美國的市場。
《財經》:美國在網絡安全方面的做法預示著美國在技術監管上侵略性更強,讓中國人相信美國在欺凌中國公司。
穆勒:肯定的,我完全理解。我一直在試圖向人們解釋這點。目前說服雙方都很難——中國人很難理解為什麼他們會被視為威脅,美國人很難理解為什麼他們會被視為四處欺凌。
我有個中國朋友,她就相信每個人都在攻擊中國,很多攻擊都不公平,因此感到備受欺侮。川普政府的舉措強化了中國的民族主義和孤立感。
政策和程序是可以改變的,轉向需要一些時間。中國也可能改變。中國可以嘗試做出一些讓步,表明中國還在繼續向世界開放。
如何面對「新對抗時代」
網際網路治理保持安全和持續合作是一種方式,但它不會解決美中貿易政策或軍事政策中更大問題
《財經》:中美在高科技領域緊張局面不斷升溫,兩國在科技領域各有什麼獨特優勢?感覺這像一場錯位的高下之爭。
穆勒: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具有一些基礎設施及供應網絡的製造優勢,且勞動力成本更低;美國具有研究、技術開發優勢和設計優勢。但兩國的差異正在縮小。現在更多的不是哪個國家具有優勢,而是哪個企業具有優勢並且真的贏得市場上的成功。
中國企業有非常先進的行動支付系統,人們購買物品用手機就可以實現,美國還在用信用卡,有時還用支票。也許中國企業可以進入美國,改善美國的支付體系。但當金融投資試圖進入美國市場時,它們又被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封鎖,國家安全再次成為障礙。美國在信息服務方面有貨真價實的優勢,但無法進入中國市場,因為中國政府擔心未經審查的開放信息資源。
這個局面很讓人沮喪,雙方爭來爭去不會有贏家。美國可能不會從中獲得任何好處,這一趨勢會變得愈加明顯。迫使中國以美國喜歡的方式即刻改變其經濟和政體的想法是不現實的。
如果兩國能繼續共存,保持某種持續的貿易來擺脫這場風暴,那可能是最好的出路。
《財經》:美國近日祭出「淨網」行動,在運營商、應用商店、應用程式、雲服務和海底電纜等五大領域排斥中國企業的行動,範圍之廣前所未有,這印證了你的觀點:中美爭端的核心是網際網路治理。
穆勒:在數字經濟中網際網路將我們聯繫在一起:人們購買晶片,計算機和使用社交媒體。這些領域現在卻是所有中美衝突的引爆點:從華為開始,進入社交媒體,夾雜著間諜活動和與此相關的網絡安全問題。網際網路通過多種不同的方式讓我們能夠直接即刻地參與進來。美國害怕中國在信息經濟獲得成功,擔心自己向中國敞開信息,中國卻對美國封閉信息,因此美國也必須開始建起屏障。
這意味著與建立全球性的網際網路治理機構相反,各國都各自為戰。歐洲、美國、中國甚至印度各自製定的國家政策不會考慮全球發展的策略,這些是正在發生的事實,中美競爭讓一切變得更糟了。
《財經》:在這樣的背景下,靠倡導開放和全球網際網路的理念能讓局勢峰迴路轉嗎?
穆勒:我與中國保持較好聯繫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為中國一直以來都在網際網路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ICANN)中,這是好事。但由於中美的緊張關係,這一框架被擠壓、被最小化了——整個網際網路治理體系是基於利益相關者的多邊合作而非政府間合作。因此即使中國在名義上不是利益相關者多邊合作的忠實擁躉,但中國參與網際網路治理的人士還是意識到,利益相關者的多邊合作會為緊張關係降溫,更容易避免民族國家間的衝突。
這是網際網路治理保持安全和持續合作的一種方式,但它不會解決美中貿易政策或軍事政策中更大問題。
《財經》:中美已經進入新的對抗時代,這樣發展下去會是怎樣的結果?
穆勒:想要保持樂觀的理由不多。川普對抗中國得到了共和黨有力的支持。民主黨對華的替代方案可能會稍微溫和一些,但不會發生大的轉變。
如果川普連任,中美無路可走,所有的設定不可避免的牽引著兩國向著軍事衝突的方向發展。這將是愚蠢而冗長的;如果川普未能連任,那中美將暫緩一段時間,並利用這一時期嘗試調和並重建中美關係,改善2000年至2020年間形成的中美關係。
中國將不得不重新進行調適,對他們眼中的美國欺凌行為保持冷靜,並考慮採取建設性的方式; 美國也不要總想著孤立中國、煽動衝突,美國需要考慮下一步該怎麼做。我認為中美有兩三年的靜止期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
《財經》:如果中美關係難以逆轉,會有哪些因素或加速其下行的螺旋,或幫助兩國彌合分歧?
穆勒:我看不到任何速效解決方案。說實話我還沒來得及從長遠的視角考慮解決方案,中美走下坡路的速度如此之快讓人驚訝,我一直在考慮如何能夠緩解衝突的發展。特別是在川普政府執政的過程中,各種行動都是用來加深危機的。將來可能會有政治家、企業家來推動兩國重建信任,至今我沒有看到誰願意挑這個擔子。
印度的作用將會非常有趣。美國正越來越靠近印度,印度則利用這個關係與中國對抗。會不會將來印度為美國提供大市場,美國就不會那麼擔心中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