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天藝術中心」的建築從外面看去紅磚為主體,原是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十一研究所一處廢舊廠房。一打聽果不其然,設計師正是習慣用「紅磚」為媒材進行設計創作的北大教授董豫贛,他之前在首都機場附近設計的一處美術館,後來索性就定名為「紅磚美術館」。
山中天藝術中心沒有園林區劃,簡約硬朗的現代建築之維中,倒是嵌進不少營造法式的細節。比如進門後的水聲潺潺,讓清水水泥鋪就的展廳,有了幾分中國庭院「四水歸堂」的意趣。一般而言,因為有展牆的需要,美術館建築不會開很多窗戶。山中天卻開了很多造型各異的窗戶,讓室內自然採光頓時活躍起來。
說起「山中天」名字的由來,自然讓人想起唐人王維「山路元無雨,空翠溼人衣」的詩境。而一個「天」字,則佔了別有洞天的秒諦,顯現出鬧中取靜的間離之姿。低調的投資人不願拋頭露面,策展人肖戈和她的瑞典丈夫喬納斯·斯坦普(Jonas Stampe)被推向臺前。這對夫妻檔都有在高等院校從事藝術研修的履歷,旅居法國20年後,現工作生活在北京。陪同澎湃新聞記者探訪時,肖戈說之所以將「從屏幕到觀念——50年的歷史」,這樣一個梳理「電視藝術」的展覽作為開幕展,是對疫情時代社會語境的反思與反饋。
「疫情期間人們被隔離,處在一個個原子的狀態。大家都是通過屏幕、通過網際網路進行交流。50年前,網際網路還聞所未聞,也沒有其它在線視覺媒體出現, 『電視藝術』突然出現了那麼一下子,其實是最早的『雲展覽』、『雲直播』。」肖戈介紹說,兩人去年秋天曾在北京CHAO藝術中心聯合策劃了「觀看之道」,此次開幕展可以視作是上次的延續與大成。同時,也別忘了藝術中心的原初所在,創建於1956年的「十一所」,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個電子元器件和材料研究所,於技術角度的致意或是伴生出的應有之義。
策展人喬納斯·斯坦普,長年專注於當代藝術理論的研究及策展實踐。他告訴澎湃新聞,2020年一定會是屏幕藝術爆炸性的一年,「博覽會、報告會各種展會統統拿到了雲上。同時,線上展覽已然成為畫廊、美術館和藝博會所必需的展示方式」回溯歷史,最早的雲端藝術展示始於50年前,作為彼時網絡視聽信息傳播的主要媒介,「自然是電視。」
約瑟夫·博伊斯,《Filz 電視》,1969「在電視誕生之初,所有藝術展都處在圍牆之內的美術館、博物館中,電視作為最早的視聽傳播媒介,曾想打破這一藩籬。頗具烏託邦精神的電視藝術興也勃焉,亡也忽焉:原因之一是同網際網路興起的路逕自下而上不同,一直以來電視都被意識形態和商業利益所牢牢把持,而藝術上的開創往往具有一些挑釁意味,同時先鋒性而來的陌生感也並不為大眾一時所喜。儘管『電視藝術』並沒有成氣候,但對於影像藝術的興起及其早期發展具有重要影響。」喬納斯·斯坦普這番見解,不由令人想到中國電視人崔永元那句名言:收視率是萬惡之源。
100個問題鋪在地上,「自問自答」策展人將本次展覽定義為,國內首次呈現在線「屏幕藝術」的起源。肖戈認為「電視藝術」是一種專門為電視而創作的觀念藝術,而不是僅僅用屏幕來製作和展示藝術家的紀錄片。「1963年,白南準開啟了『影像藝術』的實踐,但畢竟沒有在線聯網,只是把電視作為一種媒介裝置。之後1967年,大地藝術、行為藝術、過程藝術、貧窮藝術、觀念藝術紛至沓來。怎麼傳播給公眾?它們同繪畫和雕塑不同,不是一種『完成品』,而是一種過程或者說行動本身,電視短視頻的形式由此被開掘出來。這些藝術家本身可能並不是電視藝術家,他們只是根據電視屏幕的特點和格式,以及在線傳播的特點進行各自的藝術創作。」她說。
一號展廳,詹姆斯·李·貝耶斯(James Lee Byars)的傳奇性觀念作品《世界問題的中心》展覽現場。攝影:向振華此次在山中天一樓一號展廳呈現的,便是詹姆斯·李·貝耶斯(James Lee Byars)的傳奇性觀念作品《世界問題的中心》,這也是該作品第一次帶到了中國展出。在格裡·舒馬第一場展覽「大地藝術」播出的七個月後,由傑夫·科納利斯(Jef Cornelis)指導,《世界問題的中心》於1969年11月28日在比利時國家電視臺播出——當代藝術首次利用電視,將藝術家的行為表演直播到千家萬戶。毫無疑問,《世界問題的中心》是一次獨特且具有歷史性的事件,是藝術史上第一次「雲直播」的嘗試,也是當代藝術首次將在線現場直播作為媒介進行創作,並與觀眾通過公開電話進行互動的藝術作品。
「詹姆斯·李·貝耶斯是位具有宗教情懷的美國藝術家,他在日本生活了十年,對日本神道教和中國禪宗,包括薩滿文化都有研究。他喜歡圓形,喜歡數字『100』。這件作品是他找了全世界一百位『最聰明的腦袋』,這些人一部分來到了現場,其他則通過電話連線。每個人提出一個問題,貝耶斯認為這些問題匯集在一起討論,多少可以揭示出世界的本質和現狀。此次布展我們把當年一百個問題全部『鋪』在地上,觀眾看著這些問題,思考並討論,結果往往會發現問題即是答案本身。」肖戈介紹說。
為了讓來訪的觀眾全程看完這段一個多小時的視頻,展廳幕布前被悉心地放置了一張長沙發,營造出居家熟悉的客廳氛圍。視頻中詹姆斯·李·貝耶斯頭戴禮帽,身披長袍,幾乎全程面無表情地在現場主持討論。值得一提的是他身邊兩位模特,一位是白人,另一位是黑人。聯想到上世紀60年代末正值美國黑豹黨風起雲湧,這樣的舉動無疑十分大膽出挑。而念及眼下「黑人佛洛依德之死」在全美燃起的騷亂,又不禁讓世人對《時代》周刊曾在封面上拋出的問題,「WHAT HAS CHANGED,WHAT HASN』T(什麼改變了,什麼沒有改變)?」發出興嘆。
「商業電視,它的產品是觀眾」二樓的四號展廳再現了世界上第一家電視畫廊——格裡·舒馬畫廊。「格裡·舒馬(Gerry Schum)和妻子厄休拉·韋弗(Ursula Wevers)當年在德國電視臺做了四場展覽,呈現來自美國和歐洲前衛藝術家們創作的基於在線廣播電視的作品,一次播完不再重播。這一次我們把它切成20組單獨的畫面,由安放在牆壁上的20面熒幕分別呈現。」肖戈介紹說。美國極簡主義雕塑家和錄影藝術家理察·塞拉,素以用金屬板組合而成的大型作品聞名,當年也參與了「Process Art」運動。此次展出他的作品名為《手工捕捉鉛》,黑白影像反覆播放著一個動作:一隻張開的大手幾乎填滿整個熒幕,一塊鉛條從天而降快速從掌中墜落,藝術家則要在這個瞬間握住它。
理察·塞拉《無題》《untitled》1970其他的作品還包括馬裡奧·梅爾茨(Mario Merz)的《無題》,「玻璃上一隻蝸牛在不停地畫圈。導演顧長衛來看展時,還饒有興趣地問,『為什麼那麼像圓規畫出來的?』」吉爾·凡·艾爾克(Ger van Elk)的作品《無題》,呈現了一盆仙人掌被人用理髮推子剃光毛刺的情形,似乎在反諷藝術批評倘若無刺兒,究竟還算不算批評?中國觀眾駐足時間最長的,是吉諾·德·多明尼西斯(Gino De Dominicis)的《嘗試飛翔》,最近翼裝飛行遇難的女大學生令人扼腕,很多小朋友還是忍不住在熒幕前,學著藝術家的樣子張開臂膀⋯⋯值得一提的是,在《手工捕捉鉛》的作品對角線處,一幅黑底白字的言說被醒目地標識出來,理察·塞拉開宗明義道,「電視,尤其是商業電視,它的產品是觀眾。」
理察·塞拉,《無題》,1970吉爾·凡·艾爾克,《無題》,1970吉諾·德·多明尼西斯,《嘗試飛翔》,1970在四號展廳的出口,放置著簡·黛比斯(Jan Dibbets)的作品《電視壁爐》,這裡也被營造成會客廳的樣貌,一臺電視所在的位置,恰是被它所取代的傳統家居壁爐安放處。邁過《電視壁爐》,是二樓一段四四方方的穿堂走廊,被命名為GALLEY+。策展人將目光投射到網際網路社會到來前的上世紀90年代,此處的投影作品《觀看K基金會燃燒百萬英鎊》循環播放:作為藝術家身份的K基金會充當了廣告主的角色,他們買下了「特納獎」直播期間在第四頻道插播的三個電視廣告時段,由於第四頻道正是「特納獎」的贊助方,於是K基金也相當於有效地將錢同時投在了這兩個獎項上。此舉直接與其系列作品《金錢:現金的主體》相關,這一系列創作結束於1994年8月23日,以在蘇格蘭侏羅紀島上一間船屋中燃燒一百萬英鎊的行為終結。
簡·黛比斯,《電視壁爐》K基金,《燃燒百萬英鎊》「90年代電視逐漸淪為商業營利的工具。比爾·德拉蒙德(別名:King Boy D)與吉米·高迪(別名:Rockman Rock),兩位嘻哈音樂人在80年代便已成名,賺得盆滿缽溢,後期作品開始顯現出反思意味,並做出種種離經叛道的事。他們把自己賺來的百萬英鎊燒掉當然是一種極端,而戲仿特納獎,推出『最差英國藝術家獎』則更像一種宣示:既然藝術創作已經被資本控制,那麼我們也可以動用資本的力量來購買藝術話語權。」肖戈介紹說,比爾·德拉蒙德和丈夫相熟,「他們本可以靠版權就活得很好,卻刪除了自己全部作品的目錄,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文獻室陳列的詹姆斯•李•貝耶斯《黑皮書》或《一百個問題》,黑色薄紙上印有一百個微小尺寸問題的金版膠印版畫。山中天藝術中心設計的匠心,還體現在GALLEY+ 中一處仿若教堂「祈禱室」的存在。打開一扇類似雜物間的暗門,逼仄如「一線天」的空間便在眼前,「這部分我們也可以當展廳用,下一個展覽的藝術家已經提出要求,要把自己的簡介放在這裡,觀眾看完展覽再來這裡了解藝術家是何許人也。」另據悉,作為對歷史和展覽的呼應,山中天藝術中心將舉辦相關系列論壇,同時邀請數位中國當代藝術家進行15秒的小視頻創作,和現有展品相映成趣。這些作品也將在展期內,以線上與線下結合的形式進行展出。展期至2020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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