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男孩》奪得第89屆奧斯卡最佳長片將是銘刻在奧斯卡史冊上的一次勝利,一方面緣於罕見的頒獎烏龍——《愛樂之城》製片人苦笑著還回小金人,世界媒體、公眾號都發錯了推送,另一方面則是,非裔題材、LGBT題材之複合得到了美國電影年度最重要的獎項。
這樣的爆冷、反轉更將風口上的奧斯卡往政治正確的刀鋒上牽引,僅僅如此嗎?美國電影落入低谷,奧斯卡的權威不比往昔,但是,在白和黑的選擇、異性戀對同性戀的讓位背後,仍然有著更複雜、也更公允的判斷。
《月光男孩》是邁阿密出身的非裔導演巴裡·傑金斯的作品。影片講述了邁阿密黑人聚集的貧困街區,一個男孩奇倫的成長史以及他的性向自覺過程。故事改編自劇作家塔瑞爾·麥卡尼已經多次上演的舞臺劇。其情節與細節中,藏納著導演、編劇共有的自由城往昔回憶。
儘管影片處於以黑人同志為政治正確的食物鏈上層,對其最多的評價卻是不像一部「黑人電影」,有著這一題材中少見的精緻風格與憂鬱情緒。我們在片中難以看見頻發於多元社會的種族衝突,幾乎沒有白人角色出現。影片三章所截取的生活片段構成了奇倫個人、私人、細膩的情感心路,而他所遭遇的難題,也似乎都產生於非裔族群內部。
實際上《月光男孩》並沒有迴避種族問題,它略顯掩藏的處理方式,不僅僅是一種跳出黑人電影框線的製片策略,更通過敘事的淡化與人物內斂心理同步。奇倫儘管沒有遭遇種族歧視、社會不平的直接妨害,卻始終身處黑人社群的氛圍關係之中,因循宿命,從因為瘦小內向飽受同齡人欺凌的小男孩,進入教管所,成長為渾身肌肉的販毒大佬,終於獲得了社群的認可與尊敬。影片聚焦於他的成長和發展,卻也處處指出這條軌跡並非人物獨有。在影片三個章節中對他產生深刻影響的三個人物:最佳男配阿里所飾演的毒販胡安、母親寶拉、同伴凱文均受困於黑人命運,與毒品、犯罪牽絆,又以不同的方式逃離了黑人社群,逃離與之相隨的坎坷命運。販毒而禁毒的胡安死去,母親隱居於戒毒所,更年輕的凱文出獄後在服務白人的古巴餐廳工作,與妻子離異獨身生活。
電影以三種不同的膠片質感,三位不同的演員,刻畫了奇倫在三個年齡段裡不同的面貌,又用三位親友作三面鏡子,折射、拷問著他的歷程與選擇。觀眾通過跟隨奇倫背影的鏡頭,眼見他將無助於融入環境的自我藏在心靈深處,唯有白晝過去時,才袒露於夜晚的海邊。這恰恰是原著舞臺劇的名字《月光下黑人男孩看上去是藍色的》(In Moonlight Black Boys Look Blue),比影片英文名Moonlight更富深意,而boy的複數形式也點出了故事的「政治」傾向。
月光改變了男孩的膚色,情感跨過了性別的壁障,電影也用月光般憂鬱的情調,顯影了一種帶有王家衛/侯孝賢痕跡的電影美學。導演袒露了他對王家衛的喜愛,對《最好的時光》的借鑑,更在電影裡,用這樣不同於歐美白人文化的東方神韻、亞洲氣質遮擋了對種族問題的討論。對於筆者來說,影片最動人、最易於共情的部分也在第三章。凱文倚在快餐店邊上抽菸,一如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張國榮,一下讓觀眾認出了王家衛。克制、溫柔、顧左右而言他、發乎情而止乎禮,這對純潔戀侶的再相逢,不僅不像過去的黑人電影,甚至比《藍莓之夜》更不像美國電影。
巴裡·傑金斯不算一個格外成熟的導演,但顯然是一個超級文藝青年。早在《月光男孩》拍攝八年之前,他創作出了第一部劇情長片《憂鬱的解藥》(Medicine for Melancholy)。這部超低成本的獨立電影從一對經濟無憂、生活中產的黑人青年男女酒後一夜情開始,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文藝之都舊金山的24小時愛情故事。
大概因為資金有限、對話戲低廉,片中少不了大篇幅的聊天談情,這一次傑金斯無法避免地讓他們聊起了非裔的處境與心態。在亞裔遠多於非裔的舊金山,他們生活安逸,並不為什麼抗爭,卻又仍然孤獨、仍感掙扎。對族群身份的思辨也如《月光男孩》一樣,埋線於情感的探索與出軌之中。導演的喜好——那種情調、情緒都和後來的作品一模一樣,他不僅具有穿透力地看進了都市青年的內心深處,更向我們展示了和種族命題電影中完全不同的文藝化黑人生活。
這八年的等待中,想必暗含了黑人題材難覓投資的心酸和煎熬。兩部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正是那種極具美感的憂鬱情緒和它無法掙脫的種族背景。蝴蝶最美麗的樣子,正在初纏於蛛網的那一時刻。
最佳男配和最佳改編劇本之後,《月光男孩》最終獲得了奧斯卡最佳長片獎項,製片人說「這個獎屬於所有黑色、棕色皮膚的不敢表現出真正自我的男孩、女孩」。在一切皆政治的這個時代,真正的自我或許也意味著一種期望。那就是不必置身於政治之中,不必置身於期望之下。烏龍中交接獎盃的兩部電影,某種程度上,展示了同樣的逃避傾向。錯失大獎的《愛樂之城》也希冀得到魔力月光的照耀,擺脫白人中心保守主義的罪名,躲回到電影的幻夢中去。
得了大獎,傑金斯大概能夠找到錢完成下一部電影——那或許會是一部科幻片。想像力為我們構築更純粹、更回歸內心的世界,我們,或者說文藝青年們,在那個世界裡,或許也能奔跑於夜晚的海灘,把身份、漂泊都不當回事,單純享受自我與世界之間,藍色的一刻。
文|張耀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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