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樣一來,又居賈寶玉於何地呢?
兩父子是兩號人,各人代表一個世界。這兩者不但聯不到一塊兒,就連並行不悖也辦不到。如今既然把這世俗的代表當作一個好榜樣了,那麼賈寶玉呢?
看了這裡所寫出來的多情公子,我能了解他,並且同情他。一方面我可又聽見作者——也像是開玩笑,也像是說正經話,叫大家不要學這樣的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但這也不過如一般做母親的談起她的寶貝孩子一樣,帶著微笑在那裡責備的。這孩子的確有點頑皮、淘氣,卻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壞處;不但可以原諒,有時候倒顯出了他的可愛來。或者呢,這孩子的這種種,一般人都以為是不長進,而母親反把這當作一種優點,則她在人家面前也會用這樣口氣談起他。
這孩子太心實,有點呆氣,偏要去做些人家不肯做的事,偏要去說些人家不肯說的話,一點也不會巴巴地去討人家的好。是即所謂「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了。怪不得一般人只要一提起寶二爺,總是說他這個人沒出息。他們全都是用那雙賈政眼睛去品評他的。
現在作者也從這個見地去批評寶玉,說他是「草莽」、「愚頑」、「無能」、「不肖」,「莫效此兒形狀」等等——豈不都是些反話了?可是——我想作者未必肯承認這一點。
他肯定了賈政的一切。而寶玉之在賈政世界裡,的確是個沒出息的劣子。那麼——我要是問他:「你是不是也像政老一樣看不得寶玉,真的拿他來示眾,叫一切子弟們以此為戒呢?你是不是真的把這個主人公看作異端,看得一文不值呢?」我想,作者更未必肯承認這—點。
這個主人公其實比世俗之見要高一層,因此就不能為俗眾所了解。他有與眾不同的根器,使他能夠有所悟,而踏上出世間的大道。倒是賈政他們心目中的所謂有用子弟——因為執著這世間種種之故,反而不能有他這樣的成就,不能像他這樣找上一條真正的人生出路。一個是在煩惱的大海裡流轉,一個是登筏向彼岸渡去,那麼該「效」哪個「形狀」,是最明白不過的了。
那兩首為寶玉下考語的詞——我們既不能視為反話,也不能把它當作正面教訓。
作者對賈政,對賈寶玉,似乎各都給以同情,首肯。這原是寬大為懷,很好的。可是賈政所代表的這個世界偏容不得寶玉型。這就不容易處理了。於是我們就只好跟著作者的筆——在這兩者之間擺來擺去。
我每逢看到書裡描寫到賈寶玉的時候,我就完全站到了賈寶玉這一邊。我常常想,這號人一定可以做一個我的好朋友。而聽到薛寶釵之類勸他在讀書做官方面用心,我也覺得太惡俗,甚至於也認為那是些「混帳話」。他所愛的那位林姑娘的確比一般人高得多。這時候要是突然說老爺喊他出去,我也覺得非常掃興,有種說不出的不愉快,生怕這主人公受了委屈,一方面又怪賈政太不近人情。寶玉生在這麼一個家庭裡,簡直是受了迫害。要是我做了他的父親,那一定讓他去自己發展。
等到賈政一出場,可又覺得賈政完全是對的了。寶玉不是一個好兒子,不爭氣。必須嚴加管束,逼他就範,使他上正軌。他應當要對得起他的祖宗,毫不慚愧地做一個書宦之家的子弟。賈政對他的教訓,以及一般人對他的勸告,實在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可恨他竟不聽。他性情真的太乖張,一切行為和議論也太不近情理了。
於是我合上書,把兩方面都想一想。究竟寶玉要走哪一條路才是正當的呢——走他自己的路,還是走別人的路?那只有這樣:頂好是這個主人公能夠去適應他所住的這個世界,照一定的人模子那麼去做人,當一名世俗的所謂有用的子弟。如果他辦不到,則出家也未始不可:也對。總之兩條路都很正當,都可以走。
至於他的沉湎在「情慾聲色等事」之中,那可真正是他的弱點。他一定要從這裡跳出身子,才有辦法。但要說一跳就只能跳入空門,那倒也不見得。他面前仍有兩個出口擺在那裡。咱們翻開那段所謂「神遊太虛境」來看看就知道了。這雖然寫得有點荒唐,但也有極嚴肅的東西。原來那位警幻仙子是受了寧、榮二公之託,來把賈寶玉「規引入正」的。要使他「跑出迷人圈子」,從此就「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這是叫他從「情慾」爬出,而鑽到「繁華欲」裡去:與出世又不可同日而語了。但也是本書為寶玉這種子弟所指出來的一條正路。
可是寶玉的那種怪譎性情——分明是由他所住的這個世界養成的。他要是仍舊住於這個世界,那他到底能不能真的「改悔前情」呢?
我不知道作者有沒有顧到這一層。只是這裡既然有了賈政這麼一個人物來示範,咱們也就可以放心了。咱們就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指給寶玉看:「哪,這裡有一條康莊大道在你面前,你愛走不走。」而「痴兒竟就未悟」者,這是賈寶玉自己不好。他終於只好去做和尚,活該。
不過事實上——這個難題並沒有解決。因為對於這個塵世的執著或是捨棄,這兩者是互為障礙的。似不能一視同仁地對倆都加以肯定,一點也不分個輕重。
至於作者——我看他也還不免有焦大那麼一個立足點。當然,他已經把這個世界裡的種種人物及其生活都觀察了一個透,他比此中任何人都看得到些,比賈政都還看得到些。他能夠把這衰敗的因子具體表現出來,而且毫不容情地寫出了那裡面的醜惡。不過他仍舊是沒有從其中逃出來:似乎他不但不能忘情,甚且還有點熱中的樣子,所暴露的種種,在他是有點兒類乎所謂自我批評了。意思仿佛是說:「咱們不可這樣!」在痛惜之餘,還提出了一些好辦法,使這個世界得以「常永保全」。
可是世間一切不都是有生有滅的麼?——這時候他仿佛忘記了這一點,或是不忍想到這上面去。雖然他比賈府上誰都清醒,可是他自己住到他們那裡捨不得出來,有些地方就到底不如一個局外人見得透徹。
我還設想,即使是賈寶玉自己——雖然他是不被這裡的任何人諒解,因種種不遂意而出了家的——他要是寫起自傳來,恐怕對過去種種也是不免露出一種戀戀之情,也是不免為這個俗家作千年萬載的打算,並且肯定賈政,而以自己為不肖無能的吧。
現在這位《紅樓夢》的作者呢——假如我們出一個題目,要求他寫一寫賈寶玉「團圓」以後究竟如何,我想他一定會要大費躊躇:這困難並不下於賈寶玉和林黛玉成親以後如何的那個假設。
要寫他過不慣清淨生活吧,作者一定不願意。要寫他過得慣吧,這樣可就把他以前住的塵世否定掉了,作者也不願意的。
然而憑良心說,作者的確是個明白人。
如果我把這部書裡的什麼《好了歌》,以及那些參禪悟道的句子,以及「夢」「幻」等字樣——全都摘了下來,說這是作者給這麼的正面教訓,你倒也不能說我不對。而且這一手還正是科學方法,我們攪下去很有當批評家的希望。那麼,作者是叫我們對這塵世不要執著。而我們假如還是執迷不悟,豈不是太不會看書了?
但這是不能責備我們的。如今我們讀著的到底是一部文藝作品。表現得怎樣,我們就感到怎樣。要是他把那些《好了歌》之類的意義、精神、情緒等等,滲透在藝術表現的裡面,好像是這篇作品的靈魂似的,則我們所得的印象許要不同得多。而現在呢,那出世的主旨仿佛是一點外加的東西,跟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沒有化合在一塊兒,只是各歸各地並擺在這裡而已。
哪怕作者已經證知了這個世間是個苦海,叫我們也作如是觀,但他又不知不覺地擋住了我們。我看,這是因為他自己在情感上仍住於這個世間。或者不妨說是他的情感與他的理智表現得不一致。而一篇作品裡所流露出來的作者的情感,那可不能虛偽,也不能做作的。譬如有人明明知道貪財的不對,並且極力教人莫執著這個,可是他自己又總不免見財就愛。於是他一提起一件什麼失去了的撈錢機會,就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惋惜勁兒,而且還指示出了一個有效的補救辦法來,教訓一般要撈錢者以後不可大意。
一個詩人如果——常常是出於不知不覺的——不能真正跳出他個人的「我」,如果他對某一人生相的或愛或憎等等,只是從他個人的種種關係出發的,則他所表現出來的情感態度,往往會與他所知證的真理的態度不一致。他要是有藝術家的良心,而又發覺了這一點的話,他一定會要苦悶。一個藝術家徒只從事知方面的修養,而忽略了他的人格修養,不把情感弄得博大起來,我看,他總不能解決他自身上的這個矛盾,而且甚至連他的知的方面都會給照得歪了形,走了樣。
因此,這部作品裡縱有許多說明,寓提醒讀者之意,可也就扳醒不過來了。力量太小了一點。要說我們就他所表現出來的讀了,就能大徹大悟,看透這一切夢幻的話,那不但是「戴著鬥笠親嘴」——差著好一截子,也許還正相反,倒偏偏去執著這裡的塵世,捨不得放鬆哩。
這麼著,作者即使在將要閉幕時舉起拳頭來叫口號——「出家萬歲」,「寶玉出家是人生的成功」,等等,再加上一百個感嘆符號,可也還是不相干。
這裡——要是再回到我那位朋友《紅樓夢》是不是一部悲劇的問題,那我就想要說,這部作品是兩重性的:非悲劇,亦非非悲劇。
如果作者是有意識地要把賈寶玉的「團圓」——把他的最後歸宿——當作他的勝利,則作者卻在無意中把他表現成一個失敗者了。
如果作者是意識地不把這部作品當作個悲劇寫,則作者卻在無意中把它寫成一部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