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瀚 X 與操 | 《Nevermind》、極端的科特·柯本,以及朋克之辯

2021-02-08 進化耳朵

左:Nirvana(涅槃)《Nevermind》,1991

右:假假條(Jajatao)《時代在召喚》,2016


Foreword:


這是一個新的欄目,會和不同的藝術家們進行主題對談。

這期的藝術家是假假條樂隊的與操

這期的主題是Nirvana樂隊在1991年發布的專輯《Nevermind》


聊這張專輯是我和與操一起定下來的。作為假假條和Nirvana的聽眾,我和很多人一樣,感覺這兩支樂隊在氣韻上有相近的地方,而且《時代在召喚》的封面也有孩童元素,但整體的色調是黃土地,《Nevermind》則是大西洋。


對話涉及《Nevermind》的製作手法、朋克是什麼、歌詞、Nirvana如何影響與操的音樂創作,還聊到了一點現代詩的問題,以及諸多邊角料。


對話總計八千餘字。





 

與操

九五年生人。

假假條樂隊詞曲作者、製作人、主唱、吉他手。

假假條樂隊的首張專輯《時代在召喚》被蝦米音樂編輯部評為2016年度唱片榜首;目前新專輯已發布兩首單曲:《黃鐘·太呂》和《切剮剌》。

相關閱讀:假假條:中國風、朋克戲服與黑話詩學

對話 · 與操  |  我心裡有一個可樂的理想


鐸瀚

九九年生人。

寫作者,藝術工作者。

曾獲第五屆重唱詩歌獎等。作品曾在北京、上海、基輔等地參展。




《Nevermind》是美國搖滾樂隊涅槃樂隊(Nirvana)的第二張錄音室專輯,由布奇·維戈擔任製作人,於1991年9月24日發行,共收錄12首歌曲。

1992年1月11日,《Nevermind》擊敗麥可·傑克遜的《Dangerous》,奪得美國公告牌專輯榜冠軍。同年,《Nevermind》獲得葛萊美獎最佳另類音樂專輯提名。1999年3月24日,《Nevermind》被美國唱片工業協會認證為鑽石唱片。







與操

這張專輯對我影響非常大,混音師Andy Wallace是大神級的人物。

雖然這張專輯不是我最喜歡的一張Nirvana的專輯,但在很多方面尤其是製作上對我的影響很大。原因呢是我之前看了一部紀錄片,叫作《Classic Albums》,專門說這些經典的搖滾樂專輯——比如《月之暗面》啊,《Metallica》啊——它們是如何被製作出來的。然後我就從中窺得了Butch Vig(《Nevermind》專輯製作人)等人對這些專輯的回憶,包括他們的製作手法,我覺得他們的製作手法在當時是比較...也不能說前衛吧,就是在當時美國聲音科技領域引領了一段時間潮流的方法,後來無論是新金屬還是重一點的搖滾樂,比如post-grunge,他們用的都是這種製作手法。
這張專輯我最大的一個聽點是什麼呢,就是我每次聽這張專輯裡面歌的現場,它的質量和錄音室版本都是天差地別。而《Bleach》和《In Utero》這兩張專輯裡的歌曲,我都覺得現場演奏和專輯版本都差不多,甚至比專輯更精彩,但《Nevermind》裡面歌的現場從來都沒有超越過錄音室版本

我當時就在想為什麼《Nevermind》的錄音師把能量這麼集中,讓聲音這麼好聽,然後我就發現他們用了很多Double,就是人聲的疊錄——一個人唱兩遍一樣的,再把它們疊在一起;吉他也是,立體聲左右一軌,清音跟失真疊在一起。因為像Nirvana這個樂隊的吉他編制不是像Led Zepplin那種線性的riff,他們的音樂都是塊狀的,所謂的塊狀就是強力和弦,你寫一個非常簡單的和弦進行,通過製作把這個很簡單的和弦進行的能量給最大化。舉個例子,像《Smells like teen spirit》和《In Bloom》,吉他貝斯鼓砸下去的一瞬間聲音非常大,他們錄音室裡疊了四軌吉他。雖然槍花的《Appetite For Destruction》(發行於1987年)和Metallica的黑專輯(指1991年發行的《Metallica》)他們的吉他聲也很重,但還是那種線性的riff,而不是像Nirvana把一個簡單的和弦做到能量這麼大。這個在技術上說其實是「音牆」,讓聲音更加密集變成很厚的一堵牆的感覺,和之後的post rock的音牆還不一樣。我製作我自己的專輯(《時代在召喚》)時就用了非常非常多這種手法,每一首歌幾乎都疊錄了很多軌。


鐸瀚
除去吉他和人聲的Double,Andy Wallace在混《Nevermind》的時候還很注重鼓的混錄,這個很重要,他讓整張專輯的節奏都更有活力了。

與操
對,他用了很多技術,當時電子音樂和midi技術也在發展嘛,所以他的底鼓和軍鼓可以用採樣代替,《Smells like teen spirit》裡那個地鼓的聲音很像是一個籃球拍地板的聲音
這就是製作上對我最大的啟發:把聲音做得非常完美,也就是密集,而且是一個你在現實中實現不了的聲音,這是我比較感興趣的,也是這張專輯比較偉大的一個地方。很多樂隊的專輯就是說還原現場嘛,有時候還甚至還原不了現場。


Nirvana演出現場



鐸瀚
說到現場和專輯的問題,一直有論調說能否在現場還原專輯是判斷一個樂隊到沒到火候的標準,這個基本上是扯,複雜問題簡單化。

與操
就是胡扯,這是兩碼事兒。當然說到還原專輯也要看從哪一方面去還原,比如Nirvana這張《Nevermind》,他們每次現場演奏的詞曲也和錄音室版本完全一樣,從演奏角度這就是還原了,但從聲音角度來說,那種厚度和緊實感是還原不了的。你不可能讓一個人隨便拍,拍出來就跟廣告上那些PS過的照片一樣完美。所以說《Nevermind》這張專輯的製作也可以想像成PS技術剛有的時候,把你想要的部分放大,再把瑕疵給清除掉,這一點上看它就是一個裡程碑式的作品。另外在punk rock裡面,這就更加典型,因為《Nevermind》裡沒有那種金屬的快速的東西,它就是比較經典的朋克搖滾「吉他-貝斯-鼓」的編制,像這種朋克樂如果沒有精良的製作,它的聲音就會略顯單薄,包括Nirvana現場演這張專輯裡的歌也是,除了《Polly》和《Something In the Way》這樣比較原生態的作品不插電版本比錄音室版本要更好聽之外,其他的歌根本沒法在現場做到專輯的效果。

鐸瀚
碎南瓜(The Smashing Pumpkins)在錄音的時候也會用很多把吉他,但聽起來和《Nevermind》這種效果還是絕然不同的。

與操
對,他們都是後來的了,而且也還是線性riff,不是塊狀結構。後來的什麼樂隊有塊狀riff呢,比如新金屬這一波:Korn和Linkin Park。另外Linkin Park的混音師其實也是Andy Wallace,他用的製作手法和在《Nevermind》裡也是一樣的,你聽Linkin Park很多歌會感覺和《Nevermind》這張專輯的聲音效果很像。


Linkin Park《Hybird Theory》,2002,produced by Andy Wallace


鐸瀚
對,所以說《Nevermind》是Nirvana所謂的最流行的一張專輯,最入耳。Andy Wallace也很有意思,他不僅僅製作搖滾樂的專輯,後來還和Eminem合作過。

與操
沒錯,大師級的Andy Wallace,他不局限於風格,他就是從聲學的角度去完成這個項目。很多時候旁觀者看音樂這件事,會覺得是很文藝的東西,但混音師會從聲音科學的角度考慮,聲音是排在第一位的。比如說看漫威大片,《復仇者聯盟4》,它講的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但裡面的特效、畫面啊讓你目不暇接,最後看它的工作人員表的時候,裡面的部門讓人覺得也就美國能有分工這麼細緻的電影工業了,它這種電影代表的就不是所謂的「文藝水平」,它是一個純玩兒畫面和特效的東西,你在大熒幕看這個就是覺得爽。

鐸瀚
這其實就是從技術上侵佔你感官,製造一種真實感。

與操
誒對,我覺得技術上這個是第一步的。

鐸瀚
但關於技術製造真實感這一點也很微妙,就是說技術侵佔感官在音樂上的體現。音樂呢,儘管視覺刺激欠奉,但閉上眼睛聽的話你耳中的音樂就是世界的全部,就是說音樂的騙術空間也很大的,而且很特別,首先和電影相比它是集中在聽覺的,它的力很聚,其次和攝影啊雕塑啊相比,它是動態的。那麼就比如說一個混音師,就Andy Walllace,他要處理的是《Nevermind》這張專輯的聲音,通過技術去處理,那他如果不琢磨歌曲主題,只考慮聲音技術本身,他肯定不能夠出色完成這個混音工作,他要傳遞的不只是純技術的東西。混音師的天才也就是在這裡體現吧,對聲音的多元感知外加精準選擇。

與操
音樂從很簡單的聲場上來說,就可以令聽者身臨其境,比如混響空間、相位、左右聲像,等等,它們都可以構建一個有寬窄、縱深的場景。
沒錯,混音師的天才體現在他的經驗、他對聲音的理解,加上他的創造性。因為混音師在西方的音樂體系裡算是Artist,而不是像製作人和錄音師那樣是Engineer。就比如說你看《Classic Albums》那個紀錄片,你可以看到Pink Floyd《月之暗面》那張專輯,你要是有機會聽原軌的話,你會發現它其實和最後專輯呈現的樣子完全不同,混音師給它加了很多混響啊、Delay啊,這些有空間感的效果,這些效果是你在錄的時候根本就不會有的,完全是混音師在幕後操控的,等於說混音師是一個DJ。他在混音的時候肯定會考慮音樂表達的東西和音樂的屬性,比如朋克音樂就不會用流行音樂的處理方式,但也可以用相對容易被接受的方式去處理朋克音樂,他是有很多考慮的,他的水平也就體現在這兒了。


Classic Albums: Pink Floyd - 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2003)


鐸瀚
沒錯。我最近也在聽Andy Wallace製作的Slayer的《Seasons in the abyss》,這兩張專輯的聲響效果還挺像的。



與操
對,就是那種吉他貝斯鼓的緊實感,tight,清晰,層次分明。

鐸瀚
這張專輯的混音給它的面貌帶來這麼大的改變,我就在聯想其他的藝術門類裡的相似情況,比如說電影、遊戲,甚至是繪畫,同時我想到一個比較微妙的反例,就是比如一個小說家的小說,編輯會改動、刪節以適應發表,但不會說對整體的面貌有很大的影響。

與操
沒錯。音樂篇幅普遍比較短嘛,你稍微改動一點點,整個就完全不對勁了;電影裡的剪輯會關係到敘事嘛,但混音其實相當於電影裡的調色或者特效。所以你說的編輯這種情況其實對應的是剪輯,他是決定著你有什麼、沒有什麼,比如說原來是百分百,現在經過剪輯後,變成百分之八十,或者變成百分之一百二,也就是說信息的寬泛性被改變了,但整個作品的質感還是那個質感。可是混音是改變質感的這麼一件事兒。

鐸瀚
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反例,就是「翻譯」。比如說莫言的小說要在英國出版,那麼會有不同的譯者翻譯他的同一部作品,這就相當於不同的混音師混《Nevermind》絕對不一樣。當「翻譯」這個概念脫離了文學之後,我才突然能get到它的藝術性,因為它等於是一個轉換器,一種介質,它本身是一種藝術。

與操
對!翻譯這個概念形容混音也特別合適,聽覺上的翻譯。


鐸瀚
《Nevermind》是我聽得最早的幾張搖滾樂專輯,它給我的一個思考是關於朋克,朋克是什麼。因為很多人說《Nevermind》是Nirvana「最不朋克的一張專輯」,但首先我並不認為Nirvana屬於典型的朋克樂,它混雜了sludge metal的慢速,以及其他的一些東西。所以我們聊聊這個。如果一定用一個風格去貼標籤,你覺得Nirvana是什麼風格。

與操
Nirvana....沒法兒這麼概括,但一定要說的話我覺得是朋克

鐸瀚
我想你不是僅從音樂的角度去把Nirvana定義為朋克的吧。

與操
我還確實就是從音樂的角度來定義它的。拋開Nirvana表達的所有的內容,我光聽音樂,它不會是重金屬的,因為就是從律動上判斷,金屬有那麼幾種律動,朋克則有朋克的律動。Nirvana我覺得是中和了朋克和金屬中的一部分,它金屬那一部分是偏向於sludge metal,中慢速的,比較沉重的金屬,然後Nirvana比較快的那些歌都是偏向朋克的,暴躁的那種律動。我比較喜歡的也是Nirvana比較中速的歌曲,比如《Smells Like Teen Spirit》和《In Bloom》,因為如果音樂行進太快,你那個和弦就砸不了太久。另外這個東西和你的速度還有和弦使用有關,Nirvana的和聲進行得比較有特色,比較有想法。Nirvana的和弦是很複雜又很簡單的,很多歌都是用五和弦,哆和嗦這兩個音,但它音樂上的簡單就給你的歌唱提供了更多的空間,而且他們的歌就是一會大調一會小調,比如《Lithum》就是,遊移不定,不是像很多歌曲那樣就一個調下來了。Nirvana的歌從和聲上來講非常豐富。

鐸瀚
但我認為「朋克音樂」是一種流動性很強的概念,是因為整個朋克文化的脈絡就很盤根錯節,不停地派生。它的起源是七十年代英國。

與操
誒最早應該是美國,地下絲絨那一撥。



鐸瀚
噢對!根源在美國六十年代,我混淆了。
這也特別有意思,七四年麥克拉倫被紐約地下朋克鎮住了,他回倫敦後開了一家叫作「性」的另類服裝商店,生意很好,他的合伙人及妻子薇薇恩·威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後來的服裝設計助攻了經典朋克形象的建立,什麼T恤上的破洞啊裂口啊、金屬鏈、另類標語等等,都是她的設計,大家穿著這些衣服其實是擁抱了朋克風服飾這種範式。所以七十年代那夥人等於說是用他們穿的衣服呼應了一種形象,完成了一場視覺建構,並進入了商業和時尚工業的語境,成為青年亞文化的顯學。後來麥克拉倫幹什麼去了,他組了一支樂隊叫作性手槍(Sex Pistols)。


右為薇薇恩·威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



與操
對對對,七十年代那一撥是狹義朋克了,是把「朋克」給定型了的那種朋克。最早的朋克應該是美國地下絲絨,包括David Bowie和The Stooges(Iggy Pop),他們玩兒的這種,反主流的、另類的。對!其實我用一個更加好的詞語來形容應該就是「Alternative」——另類。另類其實是朋克音樂風格的本質,就是說要從其他所有的主流和已有的音樂類型中掙脫出來。然後到了雷蒙斯(Ramones)那一代他們已經把朋克變得極簡主義,每一首歌都有很相似的和弦,這就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了,加上他們當時的服飾,讓他們變成了最著名的一代朋克。

鐸瀚
我們剛聊的東西給了我一些啟示。很贊同「朋克的本質是另類」這一點,所謂朋克精神就是這種破和立吧。可很多人不可避免地誤解了這個「另類」的含義。David Bryne(Talking Heads主唱)之前給朋克下過一定義,大意是說朋克是一種「你自己幹吧,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幹」的態度。那麼從音樂上講,後來的很多朋克樂隊,把「你自己幹吧」真的就理解成了一種DIY精神——不管你樂器彈得怎麼樣你的音樂是否真的有想法,只要你有咔咔就是幹的精神,你就是一朋克——在音樂角度我不認同這個,我對「你自己幹吧」的理解是一種鼓勵、一種賦權,但這個權是什麼權?是像你說的「從其他所有的主流和已有的音樂類型中掙脫出來」的權利,你要知道你可以這麼做,你可以不在已有範式下創作音樂,但核心並不是你做了,這只是一個姿態,姿態是很初步的一個東西,核心是你做到了,也就是說你確實完成了某種對舊有音樂秩序的突破和掙脫。不過我也承認這個理解有些嚴苛,那換句話說好了:觸及到朋克核心的朋克樂隊少之又少。但游離在這個核心外的朋克樂隊當然也有其合法性,這個合法性主要是在文化層面。

與操
對,這其實是一種封神主義了。Nirvana這個樂隊不僅是音樂上,就是從精神上來說也一定是朋克。因為金屬樂更多是強調一個形式上的東西,大家會討論說這種形式是不是金屬,但是朋克呢並不在乎形式

鐸瀚
所以說朋克搖滾就是不斷突破自身形式的一種音樂。


以左右上下為次序,依次為:

The Velvet Underground,Ramones,Sex Pistols,Joy Division,Nirvana,Green Day




沒錯,六十年代的朋克是地下絲絨,七十年代的朋克是雷蒙斯、性手槍,八十年代可能就是Joy Division,朋克內部的不同路數嘛;但到了九十年代就是Nirvana,九十年代後期出來了Green Day。其實像金屬內部,在激流金屬這種玩技術的路數之後,發展到了像碾核和黑金屬,我覺得它們也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朋克精神的影響。我認為黑金屬是一種很朋克的音樂

鐸瀚
沒錯,我很喜歡黑金屬,但有一小部分黑金屬其實也沒那麼好,就是停滯在黑金屬音樂範式裡的一個東西,這種黑金屬並不朋克,因為它沒有在突破,沒有自我革命。



與操
對!就是這種搞形式的就很不可取。但黑金屬也有很多不平庸的,比如Mayhem就很經典。怎麼說呢,朋克這個東西很多時候它是看「意義」,而不是單純看音樂形式,然而金屬就不一定了,金屬相對而言更加形式化。


鐸瀚
那這點我們想的是一致的。「朋克音樂」這個概念之所以流動性這麼強,就是因為它背後的朋克文化也就是朋克的「意義」一直是跟著時代在變。它和金屬樂也不一樣,金屬樂更多是根據已有的神話體系啊或者說宗教文明去發展金屬樂的形式,這個背後的東西基本上是很早就敲定了的。

與操
對!所以朋克不是說「我開啟了一個固定的形式」,而是說在當時,我的這個思想,放進我的音樂創作裡面,它們產生的合力,也就是這個「意義」;然後我們再去談論這個意義給予這種音樂多少影響。這個意義是歷史的。朋克真的不是說什麼都不會,就會三個和弦你就朋克了,那是一種很片面的認識。但有一種情況是:我會彈所有和弦,但我也只彈這三個和弦。那是一種行為藝術,給自己的限定就是:我只彈這三個和弦。那樣的話我的目的就不是用這三個和弦去表達什麼東西,而是我只用這三個和弦去進行表達的這麼一個形式。他的關鍵點就是「我怎麼去表達」,而不是「我表達了什麼」。比如說一個人唱歌跑調,他唱什麼歌都怪腔怪調的,因為他就是想這樣,那這就是他的一個藝術上的主義。

鐸瀚
(笑)這麼說也解釋了很多假假條的行為。

與操
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現在來說說《Nevermind》中的歌。傳唱度很高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最近讀的柯本傳記裡面提到,這首歌的最初版本很快速,是貝斯手提議把曲速給放慢的。


《重於天堂:科特·柯本傳》,作者:(美) 查爾斯·R.克羅斯 (Charles R. Cross),牛唯薇譯



與操
這我還真不知道,沒看那麼細,不過他們很多時候現場演奏要比錄音室版本更搶一些,速度更快。還是錄音室版本的速度是最好的。

鐸瀚
《Polly》有一版現場的速度就特別快。



與操
對,那是在《Incesticide》那張專輯裡的一個New Wave版,特別快。

鐸瀚
這首歌的素材是一則新聞嘛,一個女孩被強姦外加各種折磨。但有意思的是這首歌的視角,它是一個肇事者的視角

與操
沒錯,採用肇事者的視角,這個非常有意思。

鐸瀚
其實我有一個觀察,就是中文的搖滾樂,這種視角還蠻少見的,多數都是第三人稱的。

與操
差不多,第一人稱有更多代入的感覺。

鐸瀚
第三人稱就容易寫得像講道理,陷在表達上的「客觀性」裡。《Polly》的視角其實和很多偵探小說異曲同工,我記得阿加莎·克裡斯蒂寫過一本小說,應該是《羅傑疑案》,記不清了,總之那本小說也是第一人稱兇手的視角去講述了整個案件。這個代入感就很強啊。而且你看《Pollly》和《羅傑疑案》都是在說一個「案件」,讀者和聽眾在捕捉到這個信息的時候其實就基本上有了立場了,他們會潛意識裡站在自己認為的正義的一邊去閱讀這個案件,但文學要觀照的是人性之複雜啊,所以當你敘述者是兇手是強姦犯,去描述事情經過,這個善惡啊正邪啊,它的矛盾就自然地體現出來了,這個給人的衝擊是更大的。從這個角度講《Polly》的歌詞很具文學性。再加上它音樂上是一個很舒服很緩和的調子,配上這樣的歌詞,那種反差感很強。

與操
對啊,Bob Dylan之前還誇科特·柯本說這個詞寫得不錯。

鐸瀚
(笑)他說這是一個用心在歌唱的孩子。

與操

哈哈哈哈哈!



鐸瀚
關於這首歌還有一個點,是科特·柯本對女性的態度。他是有那麼點崇拜女性的,比如說他給《Nevermind》寫過一個文案(後來棄用了)裡有一句「希望女性統治全世界」。

與操
他絕對是把女性想得太過高明了。

鐸瀚
沒錯,但他不是那種政治正確式地把女性想得高明,我覺得更多是因為他的個人經歷,包括童年啊還有青春期裡母親的缺席,對他的情感觀、女性觀的影響,這些讓他自然地對女性產生崇拜的心理。但有人會把《Polly》往女權主義上解讀。

與操
我覺得這真的是他們想多了。

鐸瀚
對,首先這是對女權主義的濫用,太刻意了。

與操
對,特別刻意,我特別討厭這個。我覺得,怎麼說呢,這就像你玩一個樂隊,你寫一首歌,就是想玩一個比這幫玩金屬的還狠的一個主題,然後有一天你看到這麼一條兇殺的新聞,你就想誒我要是拿民謠吉他彈唱這麼一個主題,那絕對比一般的民謠吉他曲猛多了,用輕鬆愉快的曲調唱這麼一個驚悚的故事,就會把那種界限給打破了——不是說民謠歌曲一定就得柔美,我就唱黑暗的主題,配上休閒的曲子,這也很搖滾樂,也很極端。我覺得科特·柯本是有點極端的這麼一個人,他的極端體現在很多輕柔的歌曲上。


科特·柯本(1967年2月20日-1994年4月5日)


鐸瀚
對啊,很多時候如果一首歌形式上就是很暴烈的,內容講的比如說也是很硬核的主題,那反而很和諧,因為聽眾在聽到前幾個音符的時候就對所謂風格有了大致判斷了,當判斷出你是黑金屬了,再聽到你唱那些反基督的、異教的主題,就不會覺得訝異。但像這種反差就會很極端,有種虛晃一槍綿裡藏針笑裡藏刀刀口舔蜜的感覺。

與操
對,就是一種張力。用很優美的曲子唱黑暗主題,我之前聽過最反諷的一首歌,是Ella Fitzgerald的《Miss Otis Regrets (She's Unable to Lunch Today)》,這首歌說的是今天這位小姐不能來跟我們一起吃午餐啦,因為她被她的丈夫家暴了。她就是用很童真的曲調把這個歌詞唱出來,當時我聽到這首歌給我的震撼也很大,張力特別大,很黑色幽默



鐸瀚
說起「童真的曲調」我剛才想到了周雲蓬的《中國孩子》,不過這個所謂童真的點是中間那段童聲唱的「呀呀呀」,並不是整體的曲調上。

與操
對,他這首的曲調還是很黑暗的,而且他歌詞也是一個第三人稱的視角,是抒發思想更多一些,而不是用第一人稱講故事去把你代入一個場景。《Polly》和我剛才說的那首歌都是很有代入感的那種。

鐸瀚
柯本曾經抱怨人們對他的歌詞解讀太多,但同時他自己在寫歌詞的時候是百般推敲。

與操
柯本寫歌詞最牛逼的就是他的韻非常好。韻這個東西從創作者的角度來說就是我念著舒服我唱著順,沒那麼多廢話,只不過是說我在可以的範圍內讓歌詞的意義最大化,但真的沒有人們解讀出來的那麼那麼多。因為我也深受其困擾。

鐸瀚
(笑)《冇頌》咯。

與操
(笑)誒對!

鐸瀚
柯本還很注重文案啊唱片封面啊這些的設計,《Nevermind》的設計醞釀了兩年,一開始這張專輯的名字是《Sheep》,包括這張專輯的封面,也改過幾次之後才定下了最後這版。他也是那種會很用心琢磨,但會表現得漫不經心的那種創作者。

與操
哈哈哈哈哈,對!

鐸瀚
其實聽者對歌詞文本的解讀都帶著自己的理解嘛,無可厚非,但我不太喜歡比如說什麼呢,比如說竇唯的《天真君公》那張專輯,還有《雨籲》裡面有些歌通篇都用生僻字寫歌詞,大家就說「誒這個好,有古意」這就是一種很懶惰的自我陶醉了,他那個路數哪兒有什麼古意,他那個歌詞的寫法分明是很現代甚至是後現代的



與操
對啊,他這個和柯本也挺像的,押韻第一嘛,哈哈哈。他思路就是很現代的,只是素材用了古代的東西。另外說到歌詞,音韻真的很重要,你的詞離開了音韻也很空洞

鐸瀚
音樂性的喪失其實是很大的一種喪失,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中國的現代詩領域,新詩來自翻譯體,就學洋文的路數去寫從句,但漢語是短句子思維,這麼一學把音韻上的鏗鏘勁兒都給毀棄了。就停留在字面意義的組合,修辭遊戲,非常無聊。


對!這更像他媽的你從這些字裡提取出了一些美術意義,但它本身的音樂美和形體美被忽略了。

鐸瀚
對,這些所謂的美術意義也很瑣碎。另外以前我們聊過的許德民,搞了個抽象詩,雖然我不覺得他寫得有多好,他這個更接近一種文字上的藝術,它的藝術性也值得商榷,但他這個想法是好玩的。

與操
對,是有意思的,目的性很強。





鐸瀚
Nirvana對你的音樂創作到底有哪些影響?

與操
首先是製作手法上,我們之前說的那些;其次是和弦進行的運用,雖然用的不是同一種和弦進行,但思路是一樣的。

鐸瀚
塊狀的。

與操
對,塊狀的。然後我在藝術的主義上受Nirvana的影響也是挺多的,這應該是對我影響最深遠的一支外國樂隊了。他的歌詞我也確實是認真在看的。

鐸瀚
塊狀的我感覺《黃鐘·太呂》算一個,雖然是另外的風格了。


假假條樂隊二零一八年五月四日發布單曲《黃鐘·太呂》


與操
哈哈哈這個倒真沒有受到Nirvana的影響。

鐸瀚
那首歌很神奇,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標籤給它。

與操
對啊我越來越喜歡寫這種音樂了,就很隨意,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我也沒有刻意想讓它是什麼。

鐸瀚
某種意義上也有朋克的意思在,在打破界限。

與操
對,但你從表面上看它也就是一首民謠歌曲。

鐸瀚
但很明顯的它有那個勁兒。

與操
這麼說吧,算是民謠搖滾。但和我們現在接觸到的民謠主題又不太一樣。

鐸瀚
完全不一樣。

與操
對,所以就無論是意義還是形式上吧,我都試圖在做一種Alternative的東西,我秉持一種朋克的根源性的主義,說回來這也就是Nirvana最影響我的地方。


假假條演出現場;photo@與操的小莫迪,已獲得攝影師本人授權






Ending


要說的其實都已經在對話裡面了,最後說幾句閒話。

對話結束後,我在和與操對接文章發布的細節時,突然想起了還有這麼一張牛逼的合集——


由廠牌Robotic Empire在2015年4月18日發布的致敬涅槃合集《Whatever Nevermind》

內含不同的樂隊對《Nevermind》中歌曲的翻唱

這些樂隊包括Thou和Boris等



下面是與操和我的粗糙推薦——



另外蝦米音樂的相似歌曲算法說明本期主題選擇與藝術家選擇是如此之契合——


(完)



對話時間:公元二零一九年五月十八日、十九日

地點:北京、西安

整理:進化耳朵


本文系獨家原創稿件,未經授權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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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科特柯本,死於二十七歲,他和同齡的朋友們定期在天堂舉行音樂會,今天恰好輪到他唱。蒼穹之下的人們曾為他的音樂風格起了一個名字——Grunge。1983年,一支叫Melvins的樂隊決定在朋克衰敗的關卡做點不一樣的音樂,於是他們將編曲更為精妙的金屬樂元素融入到朋克之中,第一次,粗糙直給的朋克樂具有了複雜的音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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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科特·柯本(Kurt Cobain)離開了康復中心的第二天,柯本的妻子特妮·洛芙(Courtney Love)凍結了他的信用卡,還僱了私家偵探跟蹤他,但是柯本已經飛回了西雅圖。柯本的好友卡爾森(Dylan Carlson)說:「我問過他們的女兒弗朗西斯(Frances Bean)的保姆,他說他在4月2號見到過柯本,但是我沒能聯繫到他。」
  • 談《科特·柯本:煩惱的蒙太奇》及涅槃樂隊
    然而,小氣也好,無病呻吟也罷,他的詞卻總能引起一部分人共鳴(包括本人在內),這大概也是朋克簡單直接的魅力所在吧。第三個階段,隨著年齡以及社會接觸面的增長,科特·柯本的病態越發在本人印象裡凸顯(當然這跟他在27歲自殺身亡不無關係),本人一度認為那種人或音樂太過狹隘偏執,對人產生消極情緒太多。
  • 談《科特·柯本:煩惱的蒙太奇》及涅槃樂隊
    然而,小氣也好,無病呻吟也罷,他的詞卻總能引起一部分人共鳴(包括本人在內),這大概也是朋克簡單直接的魅力所在吧。第三個階段,隨著年齡以及社會接觸面的增長,科特·柯本的病態越發在本人印象裡凸顯(當然這跟他在27歲自殺身亡不無關係),本人一度認為那種人或音樂太過狹隘偏執,對人產生消極情緒太多。
  • 你可能不熟悉柯本,但一定見過他留下的東西
    一件毛衣:引領一種柯本風格Grunge在英語中的原意是「骯髒、邋遢」,這是對上世紀80年代末出現在西雅圖的地下搖滾音樂風格的定義。這些樂隊在舞臺上用邋遢的衣服、凌亂的長髮示人,音樂中融入金屬的力量和結構,又有朋克音樂的簡單和直接。
  • 科特·柯本生前所用吉他拍出4246.1萬元天價
    本文轉自【cnBeta】;美國涅槃樂隊(Nirvana)主唱、傳奇搖滾歌手科特·柯本(Kurt Cobain)生前所使用過的一把吉他,在本月20日在洛杉磯以 6000010 美元(約合 4246.1 萬元人民幣)被成功拍賣,刷新吉他拍賣歷史最高價格。
  • 科特.柯本 嘶吼,悲痛。nirvana樂隊主唱 世界十大樂隊之一
    1994年4月5日,因不堪忍受胃痛、藥物及商業化運作帶來的壓力,以及一味受到粉絲追捧,深感自己的音樂不被理解,在西雅圖家中開槍自殺,時年27歲。代表作有《Smells Like Teen Spirit》《Come As You Are》《Lithium》《About A Girl》等。
  • 伊基·波普拍「朋克簡史」:朋克的反面
    第一集講朋克在美國的興起,以及險些令全軍覆沒的海洛因之殤。CBGB成為朋克樞紐,但充其量也只具有每晚幾百位熱情「觀眾」的影響力。終於,「雷蒙斯」飛赴英國碰運氣。果不其然,朋克在英國大受歡迎(像其它很多在美國不得志的音樂一樣)。第二集講英國的朋克,追蹤它如何從美國小孩發洩過剩精力的玩意兒,搖身一變在另一個國度得到嚴肅對待。
  • 《重於天堂》:這是傳奇搖滾音樂人柯本公認最好的一部傳記
    今年是傳奇搖滾音樂人科特·柯本逝世25周年。科特·柯本(Kurt Cobain)生於1967年,是美國著名搖滾樂隊涅槃(Nirvana)的主唱、吉他手及詞曲創作者。涅槃樂隊憑藉第二張專輯《別在意》(Nevermind)打入美國主流市場,也將另類搖滾帶入了公眾的視野中,成為了美國20世紀90年代早期與中期電臺與音樂頻道的主要音樂流派。
  • 懷念 涅槃樂隊主唱科特·柯本
    昨天是4月5日,很多人已經忘了,這是科特 柯本離開我們的日子。在這裡我想懷念一下他。他走的時候只有27歲,他的樂隊組建了8年。三年後,涅槃樂隊成軍,科特也從鼓手變成了吉他手和主唱。樂隊的音樂類型是Grunge Rock 可以翻譯為垃圾搖滾,樂隊的成員都來自單親家庭。
  • Dave Grohl回憶涅槃歲月和柯本死後的日子
    戴夫·格羅爾(Dave Grohl)與馬特·威爾金森最近在蘋果音樂接受了一次採訪,在這次對話裡他談到了從他最開始加入涅槃(Nirvana)樂隊到柯本死後,他組建自己的噴火戰機
  • 涅槃入主2014搖滾名人堂 組超級樂隊獻唱紀念柯本
    關鍵字:柯本,涅槃樂隊,Smells Like Teen Spirit
  • 涅磐樂隊主唱柯本一把吉他601萬美元拍出,創吉他拍賣最高紀錄
    《每日電訊報》消息,涅磐樂隊(Nirvana)的主唱兼吉他手科特·柯本(Kurt Cobain)在1993年紐約MTV不插電(MTV Unplugged)演唱會上使用的吉他周六(21日)以601萬美元售出,創下紀錄。這場演出後5個月,柯本自殺,年僅27歲。
  • 那些偽涅槃迷其實從未聽懂過《Nevermind》
    但這一切成功都比不上柯本的自殺來得傳奇。因為正是這張專輯的成功,使得柯本對成名不堪重負,終於在1994年,他選擇用一顆子彈終結了自己,「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Nevermind》充斥著對主流墨守成規的憤怒,諷刺的是,柯本因為它成了主流本身,隨之而來的大波跟風的偽涅槃迷更是不會理解柯本的音樂。不得不說,「Grunge is dead」也算顯示了柯本當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