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傑
楊受成此時年方十七歲。這是1960年,香港的鐘表業剛剛起步,正處於春秋戰國的紛亂之世。楊受成聽懂了父親的弦外之音:成安記的生意時有波動,店小被客欺,也時時欠債纍纍,是因為自家的店鋪沒有國際表業品牌的支持。玻璃櫃裡,賣的都是一般的牌子;得其利是表,樂都表,梅花表,這些產品雖也物美價廉,但畢竟形象包裝不夠輝煌,在鐘錶交易的世界,永遠是名牌當道,勝者為王。
60年代鐘錶業風雲人物大昌洋行倫天樂(中)與楊成、楊受成合照
香港的鐘表業,到這個時候,已經發展得甚具規模,在遠東堪稱數一數二。第一流瑞士名表如勞力士和歐米茄的總代理權,都已有專人管理,勞力士特地遠赴香港開設分公司,歐米茄則交瑞士籍猶太人貝利恆兄弟的安天時洋行代理。此兩個響噹噹的名字,誰擁有了零售代理權,誰即身價百倍,晉身成為鐘錶業的貴族。次一線的瑞士表如綺年華、西馬,則由大昌洋行的倫天樂代理。還有梅花表代理商辜美偉,也是潮州人,在鐘錶行業遠近聞名。至於英納格表,則由上海南來的商人李惠利經營。後來李惠利發了財,捐錢殖民地政府,興辦李惠利工業學院,生意全交給兒子李厚富打理。
另外還有一家中南行,老闆是潮州人莊靜庵,經營瑞士得其利是和樂都兩大牌子。莊靜庵的一位外甥也從潮州投奔來香港,在中南表行工作,後來成為女婿。許多年後,這個小夥計成為世界華人首富,就是李嘉誠先生。
楊成苦挨這一行,從修理一隻懷表開始,到據街頭的一家店鋪,做來做去,還只屬於鐘錶業的第三世界,像隔著一個地中海,成安記只是非洲北岸的摩洛哥或阿爾及利亞,眼看對岸文明璀璨的義大利、法國、希臘,父親只能望海輕嘆,原來這是他畢生最大的遺憾。
但父親成就雖然有限,終究經歷過戰亂,眼前的兒子漸大了,幼雛展翅,終必離巢高飛。楊成覺得,要抓住機會時間,向大兒子多灌輸一些人生的基本道理。自己是生意人,不妨在「賺」與「蝕」的根本上強調一點。
「人家利用你,自然是佔你便宜。有時被利用,要吃一點虧。吃一點虧,其實是佔了大便宜。今日吃虧在我,付出了成本,有時會不甘心,但不怕的,忍一時之氣,明天收穫也必然在我。」
「那麼什麼時候才知道是吃了虧,什麼時候才佔回便宜呢?」楊受成問。
「你現在還小,許多事情不會全然明白。年輕時吃點虧絕不是損失,你有的是青春,有的是時間,在你這個年紀,只牢記一條:便宜莫亂貪,尤其是女性,主動向你投懷送抱的女人,喜歡你什麼?愛你英俊如羅伯特.泰勒,還是身手敏捷像泰山?這個世界,財色是兩大誘惑,送上門來的,要小心衡量呀。」
楊受成心念一轉,想到自己在碼頭和街頭拉客,態度殷勤,言辭甜美,目的就是想賺點利錢,但同時顧客買到了一隻心儀的手錶也滿心歡喜。自己得益,顧客開心,又管他拉客時殷勤是真是假?自己賺錢是快樂,顧客買了一個心頭喜愛的手錶也快樂,這就四海兄弟一家便宜,百樣歡欣。
父親的高論,他留神細聽。「吃小虧佔大便宜」此一道理不算高深,父親不知道其實自己早已明白,也有所實踐。少年奔走街頭的經驗,日曬雨淋,他知道只要忍痛付出,迎難而上,必有回報。
楊成訓話完畢,煙也抽完了,摸摸兒子的頭,回到店裡的睡房休息。楊受成還站在店口,看見馬路上一個拾荒的老漢,吃力地推著木頭車。馬路上穿梭著汽車、巴士、電單車,那拾荒老人咬著牙,推著一車的重擔,逆流而上。
父親雖然沒讀什麼書,畢生言重如山,答應了別人的事,即使利息沉重的錢債,千辛萬苦亦必奮力兌現。他忽然發現,父親這許多年,從來沒有在背後說過別人壞話,包括氣勢洶洶的債主。但父親最親密的,只是家庭,好像沒有什麼朋友。鐘錶這個行業,既然父親說是成行城市的市集式生意,但為何上門的不是街外顧客就是債主,從來沒有這一行的專家和同僚一起杯酒言歡,也沒有幾個鄉裡閒來共話桑麻?
有時行業裡的其他老闆,發來請帖,不是擺壽宴就是設喜酒,父親一概不參加,光付人情了事。不善應酬,會不會對鐘錶市場款式價格的信息潮流認識不足?父親性格內向,又不懂與代理鐘錶的洋行打交道,難怪貨源和市場十年來都只能獨守上海街這家小店。生意雖然漸入佳境,但成安記仍是那副風雨飄揚的舊招牌,從來沒有做過廣告,店鋪也沒有花錢裝修,這樣的生意又豈能發揚光大,更上層樓?
父親為這一家花錢如流水,衣食學費從來不缺,但經常囊空如洗、周轉不靈。楊受成忽然發現父親其實不算一位傑出的商人,一身負債,不善交際,加上店中貨品沒有什麼選擇,父親啊父親,您是我的反面教材,難怪大半生都坐困愁城。
縱目街頭,那個拾荒的推車老漢,身影消失在人海中。楊受成在迷茫之中,隱約有一點靈思浮現心頭,卻又說不清到底是何啟迪,只好像在迷宮中尋闖了這許多年,猶如在牆壁上摸到了一扇活門。
60年代初期,不但澳大利亞的郵輪業訪港興盛,日本在原爆後經濟起飛,從東京大阪也湧來了一批日本旅客。楊受成在街上向洋人拉生意,眼觀八方,漸漸也發現,街頭的洋人也不一定都是遊客,許多是長居本地的殖民地權貴。有時他錯拉英國人,卻發現他們是幫辦或本地洋行的經理,揮手大笑而去。
漸漸,楊受成發現也不是凡洋人都想買手錶的。為節省時間,必須找對目標與其在中遊的水裡亂摸魚,何不到河流的上遊和發源地。左看右看,他才知道最可靠的客源不在彌敦道,也不在尖沙咀,而是啟德機場。
被新法書院開除,楊受成又胡亂找了一家培新書院就讀。私家學店,教師來自五湖四海,上課也只「求其做好一份工」。在黑板前,教師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皮黃骨瘦,魅力全無,巴巴地念著教材講義,學生埋頭抄筆記。這樣的書,比新法更不堪,楊受成哪有心情熬下去,只與幾個一樣無心向學的同學,玩耍嬉笑。天天上學,就等著下課鐘聲,穿著校服,走出校門就奔向啟德機場。
啟德機場是香港在東南亞和日本之間的交通樞紐,天天人山人海,出口左面斜坡的兩邊,全站滿了迎候貴客的各行業帶街。每見遊客推著行李步出,一眾帶街,一看髮型衣著,就知道是「水魚」來了,即刻堆現笑臉,蜂擁上前,爭相兜搭,滿耳都是三等的英語、破碎的日語,偶然還南腔北調,喧譁紛陳,嘈吵如一條街市。還說是到上遊去捉魚,一時之間,外國遊客推著行李,倒反而像放線帶餌的漁夫,爭相撲上來的,反而像爭奪麵包屑的魚群。到底誰是漁夫?誰是魚?世事之荒謬有時盡見莊周夢蝶的矛盾,莫過於此。楊受成長得矮小,新加入進來,希望運氣好,也可以找到一尾半條漏網的魚兒。但天天在啟德等候的專業行家,哪裡容得他力爭上遊?擠擁碰撞、暗中較勁。喧囂之間,楊受成發覺,在黑壓壓的人叢裡衝鋒跑上前線,比當年給譚師傅送貨時隔著一片黑沉沉的苦海,攀著繩網爬上貨輪時的那段旅程更難。這一天,楊受成又到了啟德機場關卡出口,忽然聽見身後有一句上海油腔的粵語:「楊仔,你過來!」回頭一看一個又矮又胖、穿一套舊西裝的中年人在向自己招手,這不就是上海徐?上海徐正忙得滿頭大汗,剛接了幾個日本客,搶著替日本人提行李,左顧右盼,似是要找熟人幫忙。楊受成心念電轉,馬上趨前親熱地叫一聲「徐大哥」,然後自我介紹:「我是成安記表行楊成的兒子,這幾件行李讓我來拿。」上海徐馬上眉開眼笑:「我早就曉得儂是楊仔啦,這幾個日本客人剛從東京來,正要在香港尋開心,儂可不可以幫我點忙?」上海徐看見楊受成,從前雖從未交談,也像他鄉遇故知一樣,上海話衝口而出。楊受成一個箭步,幫忙侍候幾個日本客,等著一輛旅遊小車,然後向上海徐恭恭敬敬,雙手垂立:「大哥,日本人若是要買手錶,我們成安記隨時恭候大駕,千萬不要客氣。」上海徐已有一段日子沒有帶客來成安記了,兩年來不知所蹤,沒想到這次在啟德機場重遇。原來徐胖子十多年前,從鄉下逃難來港,與其他上海難民住在鑽石山的貧民木屋區,可幸他自小在上海淪陷區虹橋一帶學過日文,二十多歲開始在機場接待日本遊客。五六十年代,香港懂日文的人不多,上海徐的一口流利日文成為專業,自我開出一條求生路。那時日本人打敗仗才十幾年,看見滿口流利日語的香港華人,心中有數,都覺得特別親切。加上上海徐前世不知是不是日裔人士,或者曾受日本人恩惠,此世還須續未了之緣,他對日本客的態度格外友善,彎腰時的鞠躬,比九十度還多了五度。日本人剛蒙受原子彈之劫,對中國人深存敬畏驚恐之心,眼看這樣一個日語流利的上海小胖,對自己雪中送炭,特別殷勤,一傳十,十傳百,回到東京大阪,香港幾家日本人光顧的酒店,像金門、百樂、格蘭,口碑傳開,都知道乘飛機一到香港,務必要找上海徐。上海徐雖然家貧,先是帶點散客上成安記,繼而當了旅行社老闆,為人豪邁疏爽,甚講義氣,什麼事件都胸脯一拍,把自己當作九龍的杜月笙。比起大頭謝那副咄咄逼人的閻王臉,上海徐滿臉堆笑,倒像一尊彌勒佛。 英皇集團主席楊受成博士於香港出生,籍貫廣東省潮州。英皇集團於1942年成立,源於鐘錶零售業務,其後不斷擴展,至今成為業務多元化的綜合企業集團,經營範圍包括金融、地產、鍾錶珠寶、娛樂、酒店、傳媒、傢俬及室內佈置等,現有六間公司於香港聯合交易所主板上市。 楊博士由童年參與家族業務起,大半生投身商界,同時在各個領域不斷前行。其持續努力及貢獻多年來都備受各方肯定,先於1994年榮獲中國政法大學及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分別頒授名譽法學教授及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名譽顧問榮銜;至1998年獲北京大學委任為名譽校董;2008年再獲廣東金融學院及復旦大學上海視覺藝術學院分別委任為名譽教授及英皇表演藝術學院學院董事、名譽院長。 創業數十載,歷盡波折,楊受成博士深明人情無價,推己及人的道理,在營商生涯的較早期已投身慈善領域。早在1976年已擔任香港「南九龍獅子會」創會會長,秉承全球性服務組織國際獅子會的精神,率領會員推動多元化服務。1997年,楊博士陸續成立英皇慈善基金及楊受成慈善基金,協助有需要人士,其中又對長者善終服務尤為重視,至今在內地及香港已資助興建了十家關愛老年中心及一家兒童福利院,總計提供近2,500張床位。此外,楊博士還擔任中國慈善聯合會常務理事、新家園協會董事會副會長及無國界社工永遠榮譽會長。多年來的慈善工作贏得了各方認同及獎項,其中包括於2005年起多次獲頒的中國政府最高慈善獎「中華慈善獎-最具愛心捐贈個人」,以及「中國慈善榜年度中國十大慈善家」。另於2017年中國慈善榜獲頒「終身成就獎」;2018年獲頒「年度慈善領袖」;2019榮獲「最具影響力慈善領袖」殊榮,讚揚其以生命影響生命的關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