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傑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得美國麥克阿瑟元帥特赦天皇之恩,修改憲法,十年之間,致力發展經濟,成為東亞最富裕的國家。國民收入每年增長一成,工業產量每年增長兩成二,很快日本就有了「紅A」之類的塑料用品,然後是簡單的家庭電器和電飯煲,向香港和東南亞輸出,一年比一年強盛。
上海徐招呼日本人別有天賦,大概40年代在日治的孤島上海討過生活,都磨成這般見到日本人就眼鏡發亮的德性。只是從前上海人在淪陷區見到日本哨兵要鞠躬,不然就是迎頭砸一槍託子。今日形式不同了,日本遊客看見上海徐,就像羊群在山頭吃著草,遠遠看見了牧羊狗。這兩年不見,上海徐的日本遊客生意倒也做得頭頭是道。
可惜口袋裡地前一多,就受不住誘惑。上海徐常常左手賺了日本人的錢,右手就在油麻地的麻將館裡輸光,結果熬了這許多年,客如輪轉,賺進來的錢也像竹籃打水一樣,迅速洗袋,譁啦啦地輸個精光。
不見多時,想不到上海徐眼光銳利,遠遠看見楊受成,居然還念點與楊家的故舊之情。
「楊仔,沒見你這麼久,長高了不少,又醒目,不錯!」上海徐輕輕一拳擂在楊受成胸口。「來,跟我上車,幫我招呼這批日本客人!」
楊受成手勤腳快,把日本貴賓送上旅遊巴士。上海徐一把抓住楊受成,死也要他上車。「一起過來,等我教教儂怎樣招呼客人啦。」
楊受成看看腕錶,學校的放學時間沒到,這麼早回家,母親必知道又逃學了。反正沒什麼事,不如跟上海徐遊一趟車河。
一眾日本客個個西裝筆挺,早已在車上按號碼坐好,一片安靜。上海徐牽著楊受成上車,坐在第一排,讓司機開動引擎,旅遊車駛出啟德機場,遠處一脈青翠的獅子山,延伸到九龍灣的碧海。旅遊車打一個圈,往九龍城尖沙咀方向駛去。「我們成安記在上海街。」楊受成說。上海徐哈哈大笑:「買手錶去嘛,這麼急幹什麼。日本仔做事,啥事都講程序,好似吃西餐一樣:羅宋湯、頭盤有一塊煎魚,然後才到牛排的正餐。買手錶的事,等一會兒再說,先帶他們去酒店。到了房間,安頓好行李,有大把好路數。」
旅遊巴士停在尖沙咀的百樂酒店。在大堂註冊,楊受成幫著上海徐,向日本遊客分發酒店鎖匙,指點門童把行李進房間。上海徐在大堂向一幹日本客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通日本話,像一個領袖向一群子民訓話。十多年前,香港還是日本的殖民地,只有日軍站在街頭,拿著一張安民告示,向香港貧民嚴加訓斥,著他們到哪裡輪候大米呀什麼的,便沒有人膽敢打尖造次。今天,這個叫上海徐的中國人,向一群羔羊般的日本遊客,像宣讀聖旨一樣,頒布旅遊作息時間,一幹中年日本客,個個垂首恭立,點頭不斷,表示服從。楊受成看見,覺得上海徐這下子為中華民族吐氣揚眉,爭了不少面子,心中暗喝一聲彩。
當夜,上海徐著楊受成招待日本遊客到尖沙咀寶勒巷的大上海吃上海菜。上海徐開了幾瓶生力啤酒,不斷與日本人舉杯言歡,時而低聲叫換什麼重要情報,然後乘著三分酒意,滿面紅光,朗聲大笑。
晚飯完畢,楊受成一心以為,一眾人馬要到上海街進成安記了。哪知,上海徐一身酒氣,搖搖晃晃,用牙籤剔著牙縫,一擺手:「什麼上海街,我們去夜總會。」
原來日本人飽暖方酣,想追求高一點層次的生理享受,要去指定的幾家夜總會,與十幾年前在大江南北戰火中一度結緣的「花姑娘」重逢。
楊受成畢竟是學生哥,那個年代,比今日純情,上海徐低聲說:「小子,學東西吧!今時今日這些日本人口袋裡鈔票多了,要求不像幾年前那麼寒酸。所謂酒色財氣,買手錶是財,財這個事,總是排在酒色之後。你替我帶這幫人去尖沙咀碧瑤夜總會,我已經通知那邊的經理,包了一個大房間,你帶他們進去坐下,我結了帳,打發了一些帳單,隨後坐計程車就來。」
楊受成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跟著上海徐到機場歡迎日本遊客。帶了日本人,就要投其所好,日本遊客喜歡到尖沙咀的夜總會找點歡樂。小時候,聽了南京大屠殺的故事,對日本人非常反感,如今卻是自己的財神,命運的諷刺,這令楊受成覺得無奈。
從此,楊受成一星期總有一兩天,變成上海徐的旅遊營業助理。在尖沙咀幾家夜總會,日本人看見穿旗袍的舞女,白天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馬上變臉,成為沙發上橫七豎八的急色酒鬼。楊受成那時十五六歲,雖然血氣方剛,但一來年少未識人事,一身的校服還沒有換,多少有點忌憚,二來跟上海徐風塵僕僕,到這種地方,父母大人蒙在鼓裡,尚未得知,萬一走漏風聲,回家怕逃不了老父的一頓棒打。
因此,楊受成時刻提醒自己,工作只管工作。一些舞女依偎在日本人左擁右抱的懷中,也偶爾向年少英俊的楊受成送送秋波,一隻手暗中搭在楊受成的大腿上。楊受成滿面通紅,把那隻塗了鮮紅蔻丹的玉手,悄悄撥開。
楊受成這才明白,日本遊客挑選手錶之前,都會先到夜總會去挑選群鶯亂舞的心頭所好。然後嫌回到酒店路遠,通常就在隔壁或對面的簡陋賓館,馬上與「花姑娘」再續未了之源。這一回,不在四行倉庫的黃浦江邊了,改在九龍鬧市的花枕床頭。
有時,上海徐提早回家,著楊受成坐在賓館的客廳乾等。賓館等牆壁簡陋,日本人和香港舞女的浪聲蕩語,高低起伏,時而喘息,時而吆喝,楊受成一早勞累,坐在客廳閉目養神。連那個一身白制服,提著一隻熱水瓶、貌似西瓜刨的帳房看見這個少年人,性格獨特,乖僻之中自有一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靜,都眨著眼睛,莫名其妙之餘,有兩分佩服。
楊受成少年血氣方剛,當然還沒有高僧入定的修為。只想到香港淪陷,自己剛出生,雖未目擊日軍滅絕人性的惡行,但從父老一輩,或老夥計的口中,得知日本人在港島嚴格配給白米,哪個刁民敢打尖搶米的,一旦發現,在上環的海旁命令跪下,一刀砍下人頭,一腳把屍體提下海。還有南京大屠殺慘絕人寰的血腥圖片。楊受成在沙發上閉目,聽見日本人和香港舞女的喘息叫床之聲,心頭一股血氣上湧。
上海徐來接客人回酒店,邁進賓館,看見楊受成那副唐三藏念心經的樣子,拍拍肩膀:「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沒事的,做我們這行,貴客至上,我知道你心裡想著蘿蔔頭侵略我河山,淫辱我婦女,一腔怒氣難當。傻仔,現在打完帳了嘛,和平時期,貴客至上,賺錢要緊呀!」
日本客人完事了,結好領帶,照樣衣裝惶然,走出來,心情大佳。上海徐迎上前去,滿面堆笑,說了一通日本話。楊受成依稀聽出有「上海街」和「成安記」兩個名詞。登上巴士,這才從尖沙咀向西九龍那邊走去。
父親看見兒子流連街頭,晚飯也不回來吃,帶著一幫日本人進來,身上還穿著校服,提著書包,神色驚愕之後,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即刻化嗔為喜。這幫日本客是怎樣帶來的,老人家江湖觸覺,四通八達,看見兒子也已到了發育年齡,很識相地沒有追問。成安記的客源越來越五湖四海,隨著上海徐的提攜關照,客路忽然國際化。日本人進店絕不囉唆,價錢也不質疑,出手甚為闊綽。成安記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十年八載積下的舊債,也還得差不多了。
日本客來到香港,凡買醉喝點花酒的,得償生理的滿足後,心情大佳,身輕如燕地上店鋪來買手錶,加上少東招呼周到,往往出手闊綽,一口氣能買十多隻手錶。楊成見兒子帶來一幫大客,也笑逐顏開。楊受成心中讀書不成的罪疚感才稍得補償。
隨同上海徐出徵,第一次就滿載而歸,楊受成隱隱想到學校的中國歷史課本,講到西漢的名將李廣,帶兵出徵匈奴,斬獲甚眾。又或者有點像康熙大帝,父親順治皇帝入主中原,江山版圖才那麼一點點,康熙遠徵準噶爾,軍隊打到青海,一下子中國面積急速擴張,奠定今日地圖上那隻大公雞的形狀,心想自己將來,不知有沒有這份功業?此時才想到,書到用時方恨少。像歷史這門課,早知道在課堂用心聆聽,今日還能多點心得。
楊受成替父親當了外交部長兼國防部長,這一年剛滿17歲。楊成有心考核,逐漸把權力交出,也暗中讚賞兒子處事謹慎,手段靈活,外交之餘,還讓楊受成有時兼為內政部長,店鋪人事管理,鐘錶產品物流,都由17歲的楊受成決定。
執掌成安記的生意,楊受成告訴自己:父親這個順治皇帝,雖然有開國之功,但似乎謹慎守成有餘,冒險進取不足。中國教科書上有個成語「守株待兔「,父親就是這類人,一生勤儉敬業,卻只懂得枯坐店門,等待客人上門。世界變了,出擊就是最佳的防守,父親不懂開拓客源和貨源,對於鐘錶的品種,似乎也沒有什麼追求。
楊受成在整理玻璃櫃裡的鐘表時,看著滿櫃閃閃生光的產品,不禁皺了眉頭,自家拿得出桌面的貨色,都是些梅花、依波路、英納格、樂都表、得其利是什麼的,雖然都在瑞士出品,卻只是中下階層能負擔的價格。香港進入60年代,經濟起飛,稍見形勢,最重要的是,日本在戰後的廢都重建,經濟進步比香港快,日本人出國旅遊,以香港為跳板,追求西方名牌,有時上海徐介紹來的日本客,開口不是歐米茄、勞力士,至少也是雷達、天梭、帝舵,楊成瞠目以對,不知所措,只有用一個尷尬的笑容把貴客打發走。
楊受成發現,父親雖然掌管帳目大政,卻也不一定是個稱職的財政部長。中國人以人情先行,倫理為重,父親把店裡十餘個跟了他多年的夥計,都當做家人,傍晚吃飯還時時不忘哪個夥計喜歡吃雞,替這個夥計親手夾菜。但夥計混成了家人,楊成卻時時倚熟賣熟,拖欠發薪,夥計三五天領不到工資,有的心焦如焚,有的背後就開始言語。
楊受成默不作聲,都看在眼裡,漸發現人情冷暖:打工仔工資準時到手,是他們的命脈。夥計僱員也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也等著吃飯,嘴裡不敢說,心中一定怨氣衝天。
不久之後,楊受成從老爸手上,逐漸接掌財權。第一樁「仁政」就是堅持每月準時發薪,發薪期定在月底。即使手上周轉一時不暢,寧向大頭謝借貸,也不欠下屬僱員的工資。
大頭謝向成安記放貸,一放就是跨代,大有成就感,到處宣揚,自己是樂不可支。但楊氏父子借錢的目的,卻不知不覺起了變化:楊成借錢是向銀行和鐘錶代理的商人洋人買貨,以貨為大。楊受成早年向大頭謝借錢,卻是為了確保月底發薪的鐵律,遵從到底,絕不食言,借貸以人為本,以員工的生計優先。
成安記十幾個員工,日漸察覺父子兩人作風的差異,對於年輕的少主更生擁戴之心,士氣如虹,營業額與日俱增。
楊受成身先士卒,天天在外面徵伐,跟著上海徐把日本遊客一票票手到擒來,帶到店鋪,有時還來不及換校服,大汗淋漓。員工看到後精神大振,店鋪裡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熱烈。凡天下打工仔,是勤是懶,遇事多走一步衝鋒,還是首鼠兩端觀望,都看老闆的性格。老闆如果是個闖將,夥計都成為一支敢死隊,相反老闆遲疑不定,夥計就是支一樣的薪水,也必懂得看面色,時而手腳放軟,甚至全線棄守。
譬如在50年代的韓戰中,美軍統帥李奇威,指揮作戰,性格保守,美軍節節失利。換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指揮太平洋戰爭的麥克阿瑟,戴一副墨鏡,叼一隻菸斗,形象囂橫,性格鮮明,仁川登陸,還主張動用核武器對付敵人,其主動進攻的膽色,連總統杜魯門也忌憚三分,這就是統帥人物的性格決定戰爭成敗的例子。
楊受成天生顯然一幅叛逆性格,但這種叛逆,叛在骨子裡,逆在血液中。他的反叛,絕不在於明挑戰父親的家長權威,相反在手執棍棒的父權面前,謙卑恭順;但一旦走出店門,一股敢於顛覆的闖勁,噴湧而出,如一匹野馬脫韁,在父親目光凌厲的視野之外奔騰。在森林覓食俘獲戰利品,交出成績,卻又絕不居功,在父親面前溫順如故。這點中國家庭政治的門道智慧,楊受成天生得悟,可謂異數。
至於日後楊受成少年得志,也不免有點像麥克阿瑟一樣,昂首闊步,自信十足,槍打出頭鳥,被四周的人認定為「囂張」,不懂沉潛隱忍之道,便遇到許多挫敗,吃了大虧,這是後話。
由於自小無心向學,楊受成天生只有商業觸覺,並無書本基因。從此反形成一種另類性格,,加上父親楊成教誨:交朋結友,宗旨四海,不要以對方富貧或學識修養為勢力的標準,一定要「人交賊也交「。世上有些人,眾口交詆,被說成是大壞蛋,但如果這個人對自己有恩,相處分外真誠親切,也必須視他為好人;相反另一些人,全世界都說他是好人,但這個人對自己不利,也神聖不到哪裡去。楊受成從小在街頭打滾,漸懂得一副傳統對聯的道理:」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
少年十五二十時,開始為生計奔走之際,亦愛與三五知己遊山玩水。
楊受成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花在外面拉客覓食,至於上學念書,什麼測驗考試,更拋諸腦後,其中學歲月完全變成了走過場。後來逐漸也不只到機場拉客了,還扶上馬,送一程,與日本遊客呼嘯去來,飲食作樂,一條龍不夜天,到凌晨一兩點才悄悄回家,十幾個兄弟姐妹,早已鼾聲如雷,這才偷偷整理書包,方發現明天的功課一樣沒做過,也顧不得憂心了,過了這天再算,倒頭就呼呼大睡起來。
只有母親牽腸掛肚,守候兒子到三更半夜,聽見異響,知是楊受成平安歸來,披衣而起,躡足進房間窺探,看見兒子早熟睡了,暗嘆一口氣,一半擔憂,一半痛惜。
英皇集團主席楊受成博士於香港出生,籍貫廣東省潮州。英皇集團於1942年成立,源於鐘錶零售業務,其後不斷擴展,至今成為業務多元化的綜合企業集團,經營範圍包括金融、地產、鍾錶珠寶、娛樂、酒店、傳媒、傢俬及室內佈置等,現有六間公司於香港聯合交易所主板上市。 楊博士由童年參與家族業務起,大半生投身商界,同時在各個領域不斷前行。其持續努力及貢獻多年來都備受各方肯定,先於1994年榮獲中國政法大學及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分別頒授名譽法學教授及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名譽顧問榮銜;至1998年獲北京大學委任為名譽校董;2008年再獲廣東金融學院及復旦大學上海視覺藝術學院分別委任為名譽教授及英皇表演藝術學院學院董事、名譽院長。 創業數十載,歷盡波折,楊受成博士深明人情無價,推己及人的道理,在營商生涯的較早期已投身慈善領域。早在1976年已擔任香港「南九龍獅子會」創會會長,秉承全球性服務組織國際獅子會的精神,率領會員推動多元化服務。1997年,楊博士陸續成立英皇慈善基金及楊受成慈善基金,協助有需要人士,其中又對長者善終服務尤為重視,至今在內地及香港已資助興建了十家關愛老年中心及一家兒童福利院,總計提供近2,500張床位。此外,楊博士還擔任中國慈善聯合會常務理事、新家園協會董事會副會長及無國界社工永遠榮譽會長。多年來的慈善工作贏得了各方認同及獎項,其中包括於2005年起多次獲頒的中國政府最高慈善獎「中華慈善獎-最具愛心捐贈個人」,以及「中國慈善榜年度中國十大慈善家」。另於2017年中國慈善榜獲頒「終身成就獎」;2018年獲頒「年度慈善領袖」;2019榮獲「最具影響力慈善領袖」殊榮,讚揚其以生命影響生命的關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