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
在《鹿鼎記》的江湖中,陳近南幾乎是活著的神。
如狂傲自大的野生江湖好漢茅十八者,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裡,但卻對陳近南打心眼兒裡服氣。
以至於自己都被快繃帶綁成粽子了,還要讓人抬著去看一眼自己的偶像。
沐王府雖因誰家的「大明天子」是原裝正品而與天地會不合,但陳近南一出場,也就只有心悅誠服得連聲叫「陳總舵主說的是!」的份兒了。
就連常年躲在深宮裡黑暗到發黴海大富,聽到陳近南大名,雖然對他行為不贊同,但也敬佩他的所做所為是是條漢子。
整個江湖之上,凡是有兩隻耳朵的,幾乎都很佩服「總舵主」。
陳近南到底如何英雄了得?竟然能在江湖上獲得這麼高的聲望?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
其實陳近南這個人物,是金庸筆下將儒生們的「仁俠」精神提煉到極致的人物。
他是金庸筆下少有接近完美儒家「君子」形象的英雄人物。
孟老夫子曾曰過:
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陳近南的名氣雖大,但他待人接物卻幾乎沒架子,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他見面都是以兄弟相稱。
要注意的是,他的「兄弟」不是現在常見的那種故作親熱的口水話。
他對任何一個兄弟,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都是推心置腹,儘量公平公正。
在與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他最先想到的是大局,其次是江湖的義氣,最後才是他自己。
《鹿鼎記》中大致有三種人:
一種是像韋小寶一樣利己又不願意損人的人,他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為了自己,不管「大局」「小局」,損己利人的虧本買賣是決計不做的,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願意損人利己。
一種是如鄭克塽式人物,他們只能被稱之為「渣人」了。
因為他們把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當人,以「大局」的名義宰割眾生,自己安全的端坐在「大義」的高地上,煽動別人去送死拼命。
最後一種就是像陳近南一樣利他的人,他們做事總在考慮大局,做什麼事都是為了他人,為了大局,他們首先願意隨時犧牲自己,然後才會覺得犧牲他人也可以。
韋小寶那樣的人有仁心,但是卻不存禮心。
他從內心深處不會自發的尊敬任何人,除非對方用恩義來結交他。
所以他的世界裡只有「恩」和「愛」,註定不會被人敬重。
鄭克塽那樣的人,仁心禮心全然沒有,人類的社會在他們的眼裡與叢林無異,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在他們眼裡都是為了謀取利益,隨時可以犧牲的工具。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只披了一張人皮卻全然沒有人性,所以只會「率獸食人」。
而陳近南則是同時存有仁心和禮心的人。
這樣的人,毫不誇張的講,就是高尚的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這種人比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更加罕見難尋。
因為他的心存仁義,他統領的天地會幹的雖然是殺官造反的買賣,但卻從來不濫殺無辜,這跟他作總舵主的個人影響,肯定是有直接關係的。
而且陳近南幾乎在任何情況下,對待任何人都非常守禮仁義。
甚至在鄭克塽帶馮錫範偷襲青木堂,歸辛樹一家誤殺吳六奇的時候,他雖然明知道己方吃了大虧,但依然不肯亂了禮節,有虧仁俠之義。
這麼高的個人修養,幾乎已經脫離了凡俗的境界,在沒有尖銳的利益衝突的情況下,什麼樣的人不為他的風度心折?
知其不可而為之
作為天地會的總舵主,陳近南對「反清復明」真的很有信心嗎?其實也未必。
作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陳近南對「反清復明」的前景,內心其實也不見得多樂觀。
他不像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茅十八,可以憑著內心裡那一股單純而又模糊的憤怒,就到處嚷嚷著「反清復明」。
從原著中陳近南與韋小寶之間的對話之中,其實就能看的出來,他對清庭的江山日益穩固,百姓人心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改變的事實心裡十分清楚。
只是他堅信的「大義」,不允許自己放棄自己「恢復漢家江山」的責任。
這也是他跟韋小寶最大的不同。
韋小寶遇事先問難不難做?如果事情太難,就想盡辦法溜之大吉,覺得不可能的事情絕不肯去做。
而陳近南遇事先問該不該做,如果不該做,再容易,再大的利益他也不屑於去做。如果該做,就是千難萬險,死而後已他也要去做。
曾子曾經曰過: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陳近南無疑就是這種反省自己,覺得自己不該做的,即使是面對任何一個下屬,他也會覺得心裡有愧。覺得自己該做的,雖然有千萬人阻擋也要去做的人。
他比一般的江湖草莽更清楚「反清復明」的難度,但他知道這件事情是自己該做的,即使是面臨再大的困難,他也會傾盡全力去做。
需要注意的是,陳近南雖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對的,但他從來沒有因此把屬下們拿來當劈柴燒。
曾有人認為天地會在《鹿鼎記》中名不副實,因為他們連一次對清庭主動出擊的大事都沒做過,搶個鰲拜還是被小皇帝處理過的。
其實這正是陳近南的仁義之處。
反清勢力在當時已經處於絕對劣勢,最好的辦法就是埋頭發展,壯大自身實力,以待天下有變再順勢而出。
沐王府和歸辛樹一家刺殺皇帝結果又怎樣呢?不過是徒增傷亡罷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為了「漲氣勢」,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讓別人去白白送命的事,陳近南是幹不出來,韋小寶也不行,只有鄭克塽們才慣於使用這種手段。
在韋小寶的眼裡,既然「知其不可」,那大家還白費什麼勁兒?最好都不要去做。
在陳近南的眼裡,「知其不可而為之」是用來要求自己的。
而在鄭克塽們的眼裡,「知其不可而為之」卻是用來綁架別人的「神兵利器」!
韋小寶自己怕死,所他也不願意讓別人白白送死。
陳近南自己不怕死,到他對死亡的可怕有著充分的理解和覺悟,所以他還是不願意讓別人白白送死。
而鄭克塽們卻正是因為自己怕死,所以想盡辦法讓別人去為自己送死。
陳近南一意聯絡豪傑,消弭紛爭,不是因為他懦弱,而是因為他珍惜自己屬下們的性命,不願意讓他們去白白犧牲。
他渴望的是壯大反清勢力的實力,在有更大的把握以後再行動。
仁義不是懦弱,而是一種敬畏生命的智慧。
儒俠的黃昏
陳近南的死,是《鹿鼎記》中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自從陳近南死後,書中關於江湖的描寫變得極少,基本上都是韋小寶在官場上的勾心鬥角。
偶爾涉及江湖中事,也是亂亂鬨鬨的一片,江湖豪傑們幾乎就像一群惶惶不可終日,卻又四處瘋咬的喪家之犬。
少了陳近南,整個江湖都失了魂。天地會的的江湖好漢們,徹底淪為了一幫只會喊打喊殺的烏合之眾。
仁和禮是陳近南行走江湖的根本,卻也是最後要了他命的東西。
因為仁義,所以他在擒住施琅以後卻不願意殺他。
因為守禮,他才會在明知道鄭家人與施琅的矛盾中是鄭家人的不對,卻還想勸降施琅「改邪歸正」。
可是他沒有想到,在鄭克塽眼裡,他的仁仁義和守禮,卻都是對鄭家不忠的最佳證明。
這也正是儒俠們的死穴:忠於主上,往往就沒辦法貫徹自己的仁義,守住了禮節,就很難讓主上感受到自己的忠義。
陳近南自身的素質要求他像人一樣去盡忠,但太多的馮錫範們卻甘願像狗一樣表現自己忠誠。
儘管在江湖上的陳近南是一個神一樣的傳說。
但在鄭克塽眼裡,陳近南卻不過是他們鄭家的一條狗而已,而且還是不太聽話的那種。
所以陳近南在江湖之上無敵,可是一遇到鄭克塽就變得縮手縮腳的。
甚至在鄭克塽偷襲殺了他以後,陳近南還特別叮囑韋小寶不能殺掉鄭克塽,不要壞了他的仁義。
江湖傳說中的神和鄭家人眼裡的奴才。
陳近南這種非常不對稱的身份,其實才是他被殺的主要原因。
他已經在江湖上的聲望超越了鄭家,這顯然不是鄭家人所不願意看到的。
無論他是否有左右鄭家的心,事實上他都已經擁有了左右鄭家的實力。
仁義和守禮成就了他,卻也像枷鎖一樣捆綁住了他,讓他不能放開手腳。
因此,陳近南的結局註定會是一個悲劇,能力越大死的越快的悲劇。
在《鹿鼎記》那個長河落日下的江湖裡,陳近南其實早就沒有了出路。
除了單純憤怒的茅十八們,已經很少有人願意相信陳近南式「仁俠」的存在了。
而且越往上層,陳近南式「仁俠」就越沒有市場。
陳近南的堅持,就像落日之下的最後一抹註定被黑暗吞噬的餘暉,雖然美好壯麗,但也是進入黑夜前最後的風景。
沒有了陳近南的江湖,草莽們丟失了最後一點理性,徹底淪為被憤怒衝昏頭腦的暴徒,沉迷於打打殺殺之中無法自拔。
陳近南是韋小寶的師父,也是那個詭詐的江湖中最後一點溫柔的底色。
他的死代不但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同時也代表江湖的嬗變和儒俠群體的消亡。
沒有了陳近南的江湖,書生歸書生,草莽歸草莽,再也無法形成能對清廷產生有效威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