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知青時,在西雙版納景洪壩正南邊的南聯山,現在這裡已高樓林立,佛像高矗,遊人穿梭,已成為了避寒山莊和南聯山旅遊度假區。
七十年代初,我從連隊的夾皮溝裡,調到了南聯山的山腳下的六營營部工作。那時,我們六營是個老農場,機關幹部基本上以老同志為主,他們都已結婚成家,拖兒帶女。白天,我們一起上班、下隊、辦公,晚上下班後,他們各自回家,亮上電燈,炒小鍋菜,喝上一杯包穀酒。那時,雖然生活很清貧艱苦,但他們沒睡透明、進風、的竹排草房了,住在那土坯牆的瓦房裡,還是充滿了小家庭溫情脈脈。天黑了,如果球場上沒放映露天電影,他們都會早早地抱著老婆、孩子,上床享受天倫之樂了。
我是機關唯一的大齡單身漢。下班後孤單一人,回到單身宿舍,除了翻翻無聊的報刊、書籍,上班倒還成了樂趣,辦公大樓人多,閒了無事,去各辦公室,串門走戶,吹牛談笑,搞運動時,寫寫畫畫忙一點,平時,一張版納報,一杯普洱茶,再來一包「春城」煙,加上四季無冬天,青山綠水,風景如畫,除了生活上差點,我身邊沒老婆陪伴,享受不到那些男女那些歡事外,日子還是好過。
實際上,對我來講,最難過的還是星期天休息,那的確有點空虛無聊,每到休息日,辦公樓空無一人,有家屬的同事見我單身孤寂,可憐巴巴,又不開夥倉。他們炒點葷腥,包點餃子,都會讓他們家的孩子早早來我宿舍敲門,預先請我去他家吃飯喝酒,當然,請我去家裡吃飯的,還有個小女孩,那就是我現在的妻子。
所以,每到星期六下班後,我最喜歡下連隊,去找幾個比較要好的知青,去騙吃騙喝,尋歡作樂了。當然,那個時期,也免不了享受過他們冒危險,偷雞摸狗來的「贓食」了。但作為一個「機關幹部」的我,為了填飽肚子,也只能裝聾作啞,「不知內情」了。
70年代,作者當知青時,在工作的辦公大樓前留影
我有幾個同批上山下鄉去雲南的知青,到了兵團後,被拆散了,分在了各個連隊,平時,每天忙著上山幹活,無空來往,只有節假休息日,我們會爬山越嶺,你來我往,聚在一起,千方百計,弄點下酒菜,管它樹上的生木瓜,山上的苦竹筍,剛開的芭蕉花,路邊的野茄子,河裡的小魚仔,水田裡的小泥鰍,當種子的花生,甚至,漁塘裡偷的魚,雞圈裡摸的蛋,如果能上山抓到個竹鼠,採到了野磨姑什麼的,那真是山珍野味了。只要能下酒的,我們會想盡辦法,從老百姓那裡弄來苞谷酒,甘蔗酒,甚至塗橡膠樹的工業酒精,滲點水,放點糖,大家圍著席地而坐,赤膊上陣,比劃著拳,喊著酒令,頓時,碗碟翻身,酒鬼們脖子裡橫搭著溼毛巾,大汗淋漓,真不遜色《智取威虎山》中的一群土匪,在周圍看熱鬧的女知青簇擁、起鬨下,酒鬼們「人來瘋」了,不管會喝不會喝,都拿出「死都不怕」的英雄氣概,……。
要不了多時,酒鬼叫聲漸漸輕了,擺頭搖腦的也來了,講話聲調慢慢變低了,有的趴在草房邊吐出黃膽水的,也有大哭著想家了,喊著媽媽,要回上海的,邊上的女知青們,有罵自己男朋友的;有捧腹大笑,蹬在地下,起不來的;還有人醉了,叫著太熱了,拼命掙扎著要脫褲叉解熱的,嚇得女知青沒命的逃走的;還真有想看出洋相的女知青,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說想看看,男人下面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樣的……
這一場面,常常都會亂成一鍋粥了,但是,這恰恰又是知青最瘋狂、最開心的時候。也許,這樣才能讓知青們,以酒麻醉自己,忘了一切,跌宕起伏,真是酣暢淋漓,有人叫嚷著要找老婆;有人大哭著想回去見媽媽;也有人臭罵著連隊領導……,大夥亂開「無軌電車」,他們無限釋放著心中,那些不著邊際的苦處。
那時,真是好酒的知青們最嚮往的時光,一有機會,大家就會聚在一起,喝啊、叫啊、唱啊、哭啊、笑啊,這種場面,不知重複過多少遍,還有人美其名日,這才是「革命的樂觀主義」。
我記得有一個星期六,下班號吹響,我急忙回到宿舍,背起軍用挎包,裝上幾包煙,和往常一樣,向營部南邊的一條小路走去,先到七連,叫上我同批去雲南的黃X,他的綽號叫「逃亡地主」,他還是我的酒肉兄弟。他的這個綽號也是我起的。那是因為他來雲南時,用一隻家裡賣冰棒的箱子裝行李,箱子上還留有「光明牌棒冰」的字樣。
60年代在上海穿街過巷叫賣冰棍的小販
有一次,我在七連玩,那天酒也喝多了,他東歪西倒地站起來,往頭上戴了頂草帽,又裝著瘸腳,背著棒冰箱,演繹著在家時賣棒冰的樣子,大太陽下面,他又跑到藍球場上,大聲叫賣著「光明牌棒冰買伐……」,這叫聲,把連隊裡正在午睡的人都叫醒了,老職工聽不懂上海話,不知他在發什麼神經,挨了大家一頓臭罵,把我們幾個知青笑得人仰馬翻。那醜態,就象電影裡逃荒的難民。我見他那狼狽不堪的樣子,於是,我出口就叫了他「逃亡地主」。誰知,這綽號一叫則靈,從此也成了他的名號,從雲南一直叫回到上海。
二連是個座落在南聯山腳下的老連隊
「地主」也喜歡好酒,見我找他一起去二連喝酒,喜出望外,格外高興。我們二人同行,從七連的橡膠林,爬上南聯山,翻過一連的山坡,己夜幕降臨,時間不早,已是飢腸轆轆,我們向山腳下的二連急奔而下。
二連是個先進單位,後勤養豬全營最好,每個月都殺豬分肉,有肉生活就好,營裡幹部也貪吃,都喜歡去這個連,有事沒事,都找個藉口去開現場會,有酒有肉賽過年。
二連我有個叫周X的好兄弟,他也是與我同批去兵團的,他長得很帥,人又聰明,知識面廣,文學功底也好,又會做家具,真是一表人才。正因為帥,我給他起了個反方向的綽號叫「爛麻皮」。因為常有肉,有是好朋友,交通又方便,於是,我們就把二連作為聚會喝酒的「定點單位」。
兵團時最時髦的文化生活-看露天電影。
那時,我兼管著五、六、七三個營的放映隊,二連是我們六營的放映點,只要一有好片子,我就一定會首選在二連放映。因為生活上招待得好,加上廚師老羅又特別客氣,又可陪酒。所有的放映員、駕駛員都喜歡往那兒去。我有空時,就隨放映隊下去,當然會受到非常周到的接待。桌上香菸、老酒、豬肉,這「三大件」是必需的。有時,還會殺雞捕魚。
喝酒都會覺得,喝酒的時間是過的最快。每當我與駕駛員酒足菜飽了,那場一兩個小時的電影也結束了,放映員收好銀幕、放映機,也開始吃夜宵了。不知後來兵團的知青走後門,幹部受賄、生活腐敗,是否就這樣延續過來的?
「壯丁」自己用搭建的茅草婚房
再說,那天晚上來到二連,其實,「爛麻皮」根本不知道我們會去,這次突然襲擊,給他弄得束手無措。別說喝酒,連吃飯的鹹菜都沒一勺。天色已晚,連酒都無法去找了,還哪去找菜?大為掃興,互相埋怨,他們說我太官僚,坐在辦公室裡,為什麼連電話也不打一個。
正說著,只聽見草房外有人叫我名字,我出門一看,黑洞洞的藍球場上,有個黑影在向我招手,我走近一看,是我們同批去的「王阿憨」(一個上海女知青的綽號)她老公,有人叫他「壯丁」,聽說,他自己對別人講,他年輕時被抓過壯丁,大家把他夫妻倆的年紀,橫算豎算,也無法猜出壯丁的真實年齡,因為他老婆是個50後生的,他是解放前被抓過壯丁。後又因當兵太苦,他又逃回了老家。1956年,他從雲南景谷山區老家,來到農場,一個山裡出來的農民,又老又矮又醜,王阿憨雖然有點老實相,但身材長得高挑、端莊,我納悶,壯丁到底用什麼手段會與她結婚成家,還生了兩個漂亮的女孩。有人傳壯丁沒有這樣的好種。那時,我連對象都還沒呢!這種離奇的婚配,直到今天我都沒想通。
話回主題,這時,我跟著壯丁來到球場邊上的一條小溪邊的一間茅草房,這是壯丁親手去山上伐木、砍竹,他獨自搭建的婚房。矮矮的屋簷,裡面豆點亮的油燈,壯丁一頭鑽進黑咕隆咚的草屋內,取出了一個髒兮兮的,套著布袋的軍用水壺,他告訴我,這是一壺包穀酒,知道我要去,特意留給我的。他還說,我是他老婆同車去兵團的老鄉,剛來兵團時,得到過我的幫助,結婚時也沒請喝杯喜酒,心裡一直過意不去,今天,他一定要我喝了這壺酒。
這時,真讓我感天動地了,我早忘了給王阿憨的幫助,感激的話,都不知怎麼說了,握著壯丁那粗糙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你們這遲到的喜酒!順手從口袋裡掏出5元錢,塞進他的手裡。並說:這是補給你們結婚的一點心意!壯丁跟著我重複著「謝謝,謝謝……」並笑呵呵地把錢塞進了自己的褲包。
油畫《我的前夫》 王國斌
酒有了,沒有下酒菜怎麼辦?己是夜幕低垂了,去哪兒找呢?這時,「地主」與「麻皮」耳語了幾句,於是,他們手提著一個馬桶包(一種背的旅行袋),輕言細語地嘀咕著什麼,他們讓我在家等,他倆要出去一趟。一會兒,他們賊頭賊腦,躡足潛蹤在那黑燈瞎火的夜幕裡不見人影了……
不多會兒,地主回來了,他神出鬼沒地從褲兜裡,掏出了幾根小小的黃瓜,轉身又拉著我往外跑,我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們一路小跑,來到二連外面,在路邊的一個山窪窪前停下,這是二連的一塊菜地,四周用帶刺的仙人掌作圍牆,壁壘森嚴。地主氣喘籲籲地對我說:有酒沒菜怎麼辦?只能來菜地「借」了。我問,這是誰的菜地?借了怎麼還?他笑笑沒吱聲。他告訴我,麻皮已在裡面了,他也進去,讓我就站在這旁邊,不要進去,見路上有人走過,或有異樣動靜,就假咳嗽,給他的發「訊號」!
哎唷,乖乖弄的洞,這不是讓我來給他們偷菜放哨站崗嗎?我心裡咯噔一下,這真是把我定在崗頭上了。
菜地四周用仙人掌圍的牆
為了貪喝這壺酒,他倆已冒險行動了,兄弟之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也不進去菜地,在外站個崗,也是理所應當的。一轉眼,地主鑽進了黑洞洞的菜地,一會兒,他們把黃瓜、蕃茄、豆角的竹架子弄得嘎嘎響,也許是他們正在瘋狂採摘,我在路旁聽得非常清楚,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參加知青偷菜行動,真正嘗到了什麼叫「做賊心虛』 了!心驚肉跳。站著直抖擻,不知怎麼的,突然,想拉尿了,也許是心裡緊張引起的吧?我面朝著菜地,頭來個90度,觀察著身後那路上的動靜,整條腿都抖了,也顧不上撒尿向何方了……。
剛尿好不多久,突然聽到有自行車鈴的聲音,我站在路邊,唯一作隱蔽的動作,只有站著假裝撒尿了。聽到聲音,立馬又解開褲襠。又繼續做小便動作,不知為何,也許是緊張的緣故,你別說,還真的有少量的尿會滴出……。
又不多久,路的前面聽到有人咳嗽,也許地主他們聽到這聲音,以為是我給他們發「訊號」,頓時,菜地裡悄然無聲。對面行人逐漸走近,能見到點點時閃時暗的菸頭火點,等那人快到我約十米遠處,我又本能似地開始重複撒尿姿勢,誰知這行人走近我身旁,把臉貼在我面前叫了起來:「哎喲,是諸幹事啊,你怎麼晚了,還剛回營部去嗎?」我一聽,這是三連周副連長,他急忙遞了根煙給我點上,我一下子不知話從何說起了……,想到菜地裡有兩個賊還隱藏在裡面,我不停地咳嗽,我還假裝被煙嗆了,說:「老周,你是什麼煙?那麼嗆人。」「金沙江呀!」老周回答。「噢,怎麼哪麼兇?」我問。
接著想到菜地裡躲的兩個「賤」,我又幾聲咳嗽,不斷地向菜地那方向發著訊號。「你是抽慣好煙了,我們這煙差,你抽了會嗆喉嚨。」老周又說。「是啊,我抽慣春城煙了,有點抽不慣。」我客套的應付著老周的話。早己心不在焉了。我把菸蒂丟了,使勁用腳踩滅,還對老周說:「當前,風乾物燥,看護好橡膠林,小心火災……」。接著,我假裝看了看表,對老周說:「時間不早了,你還要走一段路,快回去吧!」隨後,我與老周握手道別。
老周終於走了,鑽在菜地瓜架裡的麻皮與地主兩人,不知如何了,我用雙手在嘴邊合攏,做成喇叭狀圍,輕聲地向菜地裡喊話:「你們好了伐,快點回去了……」。不一會兒,麻皮背著馬桶包,地主上下口袋都裝得鼓鼓囊囊,走路連腿都有點跨不開了,頭髮蓬亂,汗流滿面,彎腰哈背,小心翼翼地繞過仙人掌圍牆,關好菜地的圍攔門,讓我在前面偵察開道,只聽見腳下踩著毛石路的砂子聲,我們三人急吼吼的,如同急行軍,三步並兩步,延著藍球場邊的樹林黑暗處,不一會兒,躡手躡腳,回到了麻皮的茅草房。在昏暗的油燈下,倒出「戰利品」,誰知番茄都是青的,四季豆癟癟的,連豆型都不見,茄子才大拇指大小,黃瓜細細的滿身的刺……,
唉,番茄全是生的,根本無法入口,全丟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其他幾樣菜,統統放在了一起,灶火點起,紅彤彤的火光,照亮了半個球場,轉眼間,一個「三夾鮮」大鍋菜出鍋了,盛滿了一臉盆。放了小米辣,整個房間裡,充滿辣味,不時地有人捂著嘴打噴嚏。
於是,大家忘記了緊張狀態,總算,心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臉盆裡的菜,垂涎三尺。圍著這盆剛出鍋熱氣騰騰的菜,不約而同地席地蹬下,每人一個膠碗(滴膠乳用的碗)酌上香噴噴的包穀酒,頻頻舉杯,此刻,已完全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酒過三巡,麻皮和地主整個身子開始搖晃,我問他們,一旦被人發現,必須統一口徑: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拒不招供!否則,我在機關,後果不堪設想!……兩個半醉的傢伙,搖著身,點著頭,搭落著眼皮,吱吱唔唔,早已語無倫次了……。
那時,營部機關每個星期天要召開例會,總結前一星期的工作,布置下星期的安排。這時,只見龍場長蹺著二郎腿,捧著大煙筒,大口地往外吐著白煙,著地的另一條腿在不停地抖動,臉上無半點笑容。我很了解他,今天這副招勢,他一定有重要事要講。
1978年,作者(中)知青時在辦公室給同事布置工作
他的臉朝向旁邊的窗外,眼睛不時地斜視著我坐的方向,我知道,今天大事不妙,心裡有點忐忑不安,掏出煙,給旁邊同事遞去。
這時,龍場長發言開始:昨天,二連有人來營部報告:前天白天有人偷了傣族兄弟,停在二連自行車籮框裡的一壺包穀酒,晚上,又有人去二連菜地偷菜,把整個菜地來了個大掃蕩,瓜架豆架全被拉倒在地,弄得一塌糊塗。明天要派保衛幹事去調查一下。那天,有人還看見我們的機關幹部在二連。人家也沒講哪位機關幹部……。
鑼鼓聽聲,說話聽音。我站了起來:「龍場長,那天晚上,我在二連,這件事的發生,我一點不了解,明天,我與兩位保衛幹事一起去二連,協助他們把事情調查清楚」。「那好。」龍場長答應我的「請求」。其實,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在農場早是家常便飯了,更不用說偷一壺酒,偷點菜了,誰都不會把這事當作什麼大事了。但在我心裡,可是件很大很大的事啊。
第二天,保衛幹事告訴我,有一個連隊發生打架傷人的事件,急需處理,他們無法脫身,讓我一個人去二連調查情況。我心想,天那,真是救危扶傾的好事啊!這酒是我喝了,偷菜我站過崗,讓我去介入調查,豈不是「賊喊捉賊」嗎?當著我面,誰還敢懷疑?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個案子在我心裡,誰還能破呢?早就沒幾個人還記得了……。
2018年7月29日
作者:諸炳興,上海老知青,曾上山下鄉到雲南農墾西雙版納景洪農場,先在基層勞動,後調場機關工作。他目前是上海市知識青年歷史文化研究會會員,正在撰寫有關知青文化歷史文稿。
來源:知青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