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蘭州,我無家可歸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們甘肅師大附中的三百名學生去甘肅省康樂縣插隊落戶。
光榮榜裡初二年級第一個就是作者王小玲
當年四人在一個集體戶,前左一是作者王小玲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八日,當我帶著要洗的被裡被面風塵僕僕地回到蘭州時,家門被一把大鎖鎖著,別人都有溫暖的家,我沒有 ——母親四天前下鄉落戶了,去甘肅靖遠農村了,去了哪個公社無從知道,怎麼辦?我想啊想,決定先找我九叔。我坐長途班車先到了靖遠河靖坪師大五七分校,(這裡離縣城不太遠)找到了正在那裡勞動的九叔,九叔幫我打聽到四月十四日,母親去了靖遠東升公社柴辛梁大隊上溝小隊。距離縣城兩百裡,要坐幾小時的班車。九叔給我買了票送我上車。去柴辛梁的公路是極為顛簸的「搓板路」,一路感到腸子都要被顛出來了,柴辛梁才到了。
東升公社是靖遠縣最偏僻、最艱苦的公社,此地沒有河流、沒有水井,靠天吃飯,地裡的麥子長得稀稀落落,畝產一百多斤,一個工分八分錢。方圓幾十裡幾乎沒有樹木,經常颳大風。東升當年缺水,人們傳言,過路人乞討清油,村民願意給;但若你討要水,沒人願意給。村民們將雨水、雪水掃入自家窖裡,用鎖鎖上,水中漂浮著牲口的糞渣。起初,蘭州去的師大家屬們吃不慣,一吃就拉肚子,母親用白礬與紗布過濾,窖水勉強能下咽。母親被安置在一農民的院子裡,房子只有七平方米。母親用窖水將我的被裡洗得雪白,招來房東的不滿——吃都沒有水,哪裡有水洗被子?
聽說父親母親剛到東升柴辛梁那天,隊裡組織當地社員舉行了簡單的歡迎儀式,他們高喊:「向工人階級學習!向工人階級致敬!」(他們不知我的父親剛剛「解放」,四十天前,他還是「牛鬼蛇神」,他們以為城裡來的人都是工人)父親也舉起拳頭高喊:「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父親在家僅僅呆了幾天,就到分校勞動去了。
父親離開蘭州時,在夜晚燒掉了祖先的珍貴楷書字幅,把房子退了,我在蘭州已沒有家。
所以,插隊時我不經常回家,若剩下我一人沒人作伴時,我才回。因此,我掙的工分比其他三個女知青多。到了蘭州,我總住在文英家,在那樣的年代,他們全家伸出了熱情的雙手,接納了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她的父母是極好的人,經常給我包餃子吃,他們的恩情,我終身難忘。兩年的患難之交,使我們成為最親密的朋友。
師大附中到康樂縣插隊知青老照片
母親千裡迢迢背著菜來看我
一九六九年七月,母親想念在康樂插隊的我,她從靖遠到蘭州,又從蘭州到臨洮,千裡迢迢來看我,聽說康樂沒菜吃,她肩上十字交叉背著蘿蔔,白菜。康樂的班車已走了,母親思女心切,竟然背著蘿蔔白菜步行五十裡到了康樂。一個小腳女人,走這麼遠的路,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晚上母親和我們四個知青睡在只能睡兩人的炕上,鼻尖貼著墻,不敢翻身。她怕影響我們的睡眠。第二天,她的腳腫得象發麵饅頭似的,在康樂呆了十天,她又回了靖遠東升。
我的母親
防地震
康樂的村子裡傳來要地震的消息,村民們說,八松莊要地震,第一個要塌的是我們的房子。我們仔細地看了公社宣傳欄中關於地震的宣傳材料,開始防起地震來。我們把各自唯一的財產——每個人的箱子放在方桌下,那架勢是房子塌了,從廢墟中可挖出箱子。我們前半夜拿著吉他、笛子在村子裡轉悠,後半夜回家睡覺,為防止萬一。輪流值班。有一天晚上該我值班。大家和衣而睡。我在炕臺的油燈下讀《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嗎》,忽聽得墻上掉下一土坷垃,敏感的神經告訴我:地震了!我朝著他們三人的胯骨依次捶去,大喊一聲:「地震了!」大家的速度極快,一骨碌爬起來,衝向門口,求生的本能使四人同時走出門去,竟一時卡住了,誰也出不去……不知文英、隴娥、雯洲你們還記得嗎?
一個後滾翻
靖遠農村填炕用牲口糞,隊裡讓各家輪流到牲口圈「刮圈」,即把牲口糞清理出來,用背篼背回家曬乾。輪到我家「刮圈」了,這一天天上飄著雪花,我和弟弟清理了兩背篼黏糊糊的牲口糞,白雪皚皚的山坡上,我背著很大的背篼向上艱難地行走,誰知背篼的繩子突然斷了,我一個後滾翻從山坡上摔下來,雙膝跪地,糞撒了一地。畢竟年輕,我毫髮無損。我感嘆這個後滾翻翻得太好了,比體育課上的後滾翻翻得好。當時我惋惜這一地的牛糞來之不易,想重新撿起來,弟弟嫌丟人現眼,叫我趕快回家。牛糞撒在白雪覆蓋的山坡上,我們回家了……
不可思議
歲月飛逝而過,一九七0年八月,靖遠煤礦到康樂縣招工,我被招上。與我同去靖遠煤礦的是八松公社的方玫同學,她的大哥聽我說家裡的情況——父親在五七幹校,母親去農村落戶,蘭大物理系畢業的大哥在農宣隊,二哥在蘭化,弟弟在離家二十裡的靖遠農村上中學。一家六口人六個地方,他連連搖頭嘆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他當時的神態我至今記憶猶新。其實,在師大,這種現象比較普遍,插隊同學中有一家五口人五個地方的,
有位女生的母親在幹校勞動,大弟去了林建師,年幼的小弟寄放在農民家裡。我們當年寫家信,一次寫四封……
那愛笑的新媳婦送我一桶油
二00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們師大附中的插隊知青重返第二故鄉,受到了康樂縣政府的熱情款待。離開康樂時,鄉親們到村口
為我們送行,淳樸的鄉親們送我們炒豆子、「花炕子」(大餅),一個名叫尚丁英的女人送我一桶油。
她當年很美,愛穿紅衣服,個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天生的「樂天派」,愛笑,笑起來嘴邊有兩個酒窩。她嫁到我們隊時十八歲,年齡與我們相仿。拔草時我們經常在一起,休息時,她帶我們去草叢中摘瓢兒(草莓)。她的丈夫在劉家峽當合同工,人稱孟四。此次見到她,歲月的滄桑掩不住她活潑樂觀的天性,仍很愛美。我們給她照相時,她取下頭巾,說要梳梳頭。頭髮很硬,蘸了很多水才梳平順。我們上車前,她送我一桶胡麻油。我深知這桶油的分量——它不是蘭州超市裡用幾十元能買來的一桶油,而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女人真摯的心意。回到蘭州的第二天,我發了三斤面,用這油炸油餅,做油糕。放上花生米、葡萄乾、紅糖、玫瑰醬、核桃仁等,我把油餅、油糕分送給我的老師,他們已退休,有些寂寞;送給我的同事,他們正處於期終考試階段,太忙太忙;送給我的鄰居,空巢的老人太需要探望,我說這是康樂人送的油,我與他們分享這人間的真情。
作者:王小玲,女,1952年生,甘肅師範大學附屬中學67屆初中畢業生,1968年11月去甘肅省康樂縣八松公社插隊落戶。1970年招工甘肅靖遠煤礦。現在是蘭州城市學院退休教師
來源:知青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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