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勞作,這種體會,沒有在農村勞動過的人是不會有的。
我的諾亞方舟
遲遲沒有動筆寫這段插隊生活,主要原因是,我至今也還沒有理清楚,當年去插隊時的一些事。
為什麼去了那個地方?為什麼是這樣的一伙人一起去的?我當時不在家,他們怎麼就把我的戶口遷出來了?那幾個做主把我的戶口拿出來跟他們一起走的人說,一定是有你的話啊,要不,我們也不能做你的主啊!那,我當初又是怎麼跟他們交代的?家裡人怎麼就相信了他們呢?不清楚。也不再想弄清楚了,這才動筆。
1968年8月,我迷迷糊糊地收拾行裝,爬上了歡送的大卡車,被尼爾基的人們敲鑼打鼓地送去插隊了,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了。
雖然是迷迷糊糊地走了,但心情一定是不錯的。為什麼這樣說呢?
我們已經在學校裡「鬧革命」鬧了兩年了,這個派那個團的,稀裡糊塗地鬧哄著,已經夠了、煩透了!後期,學校裡雖然趨於平靜,但是,看著面目全非的校園,看著沒有了讀書聲的被大家用作鬧革命的教室,整天無事可做的我們,去哪呢?在老山頭、烈士墓、東江沿兒、南江沿兒遊山逛景,實在也逛夠了,竟然跑到大田舍農場義務勞動去了。可是,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啊!「迷茫」這個詞,用在那時候是非常準確的。
就說那個現在找不到的「老山頭」吧,在那裡,我們十幾個同學照了不少的「小相片」呢!「13」的卷,一個畫面中十幾個人,洗出來的相片上人頭也就有大米粒兒大?我保存的那些照片後來被人「認領」回去不少。我說,這可是為你們保存的青春時光啊!也保存下來了童年少年時代的「老山頭」,特別是那棵標誌性的「老槐樹」!
那張我們十多個人在烈士墓前的合影,每個人手裡還拿著一捧山花,看得出,尼爾基的人們,崇敬英雄,就那麼內訌地「鬧革命」,也沒人敢把烈士墓給掘了,年輕人還會到那裡獻花照相,那真是讓人引以為自豪的地方!
其實,那時候全國都一樣,大中小學的學生們都無書可讀、無學可上了。
我無從考證,插隊這場大革命是什麼人的深謀遠慮,但是,有一點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讓年輕人下鄉吧,與貧下中農相結合,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吧!農村、農民是不是需要這些人?他們是不是能夠擔負起「改變」這些人的歷史重任?不知道。只知道,是農村,是農民,像諾亞方舟一樣,將沉沉浮浮在文革大潮中的數以百萬計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託住了,讓他們中的大多數,找到了一塊讓自己清醒的土地。我認可這也許是上山下鄉最大的意義。就是這上山下鄉的大潮把我推上了山,在廣闊天地裡,做了三年插隊知青。
風雨中的大篷車
秋天的雨,說來就來了。在火車上還晴著的天,當我們走出車廂時,已經是陰雲密布,大雨將至的樣了。
哈達陽車站到了,我們得在這裡下車。
「哈達陽的,哈達陽的學生到這邊地來!」有人衝著我們走出車廂的學生們喊著。
「哈布奇的,哈布奇的青年這邊地來!這邊!」
人群騷動的站臺上,一個穿著光麵皮袍子的達族年輕人操著達語調的漢話在喊。
「學生」、「青年」,那是老鄉最初對我們的稱呼,後來,就統一被稱做「知識青年」,再後來,簡稱為「知青」。無論是「青年」、「學生」,還是「知識青年」、「知青」,是否被收入辭典,我不清楚,但是,作為一個詞彙,已被世人熟知,在電腦中,無論用什麼方法輸入,已經是一個固定的、再笨的電腦都有儲存的詞彙了。
從哈達陽車站下車的青年,有到哈達陽的,有到哈力圖的,我們十幾個人,到哈布奇。
大家向那個喊我們的人聚攏過去,天上的雨也下來了。
那人說,拿好你們的東西,跟我走。
怎麼有點像電影裡逃難的人,提摟著大包小裹拖拖拉拉地跟著他走。
我是最麻煩的一個,因為帶來一個小木箱子,還得到車站的貨場領貨。那個招呼我們的人聽說了,笑著說:還真想紮根啊!隨即,他招呼另一個來接我們的人帶我去取箱子。
幫我取箱子的人年齡稍大一些,紅紅的臉上長著濃密的絡腮鬍子,看著我們笑眯眯地,很和氣。
「丫頭,你不想走了?箱子拿來幹啥?」他幫我扛著箱子,問我。
「不走了,紮根農村嘛!」我笑著回答他。
出了站臺,來到四五輛大軲轆車前,那車都苫了席篷子,用來遮雨。
「都上車吧!咱們回屯子。」第一個招呼我們的那個人說。
三四個人一輛車,趕車老闆幫忙把行李裝好我們爬上了車。坐著有篷的大軲轆車,還是頭一回,挺新鮮的。
外面下著雨,十幾輛大軲轆車在泥濘的山路上慢慢地前行。天陰得越來越厲害,車裡面很暗,我們三三兩兩在車子裡面嘀咕著,時不時探出腦袋張望一下陌生的「東三鄉」。
怎麼稱這裡為「東三鄉」?因為額爾河納文、巴彥三個鄉在莫旗版圖的東部,所以習慣上把這三個鄉稱為「東三鄉」。從尼爾基到這邊來插隊,離家就算較遠了。到這兒來,要先坐船過江,然後乘汽車到訥河,再坐火車過嫩江縣到哈達陽站。
坐在大篷車裡面,我們的心情比天氣好多了,厚厚的雲層、連綿的小雨,生生地壓抑不住我們迎接新生活的興奮。一路上聽著雨聲,看著風景,還時不時在大軲轆車裡唱著「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事業當先鋒。哪裡有困難,哪裡有我們」!
當時真不知道那種雄心壯志是從哪兒來的,能持續多久。
給我們趕車的老闆正是幫我取箱子的那人。看上去,他也就四十幾歲,可能由於經常笑眯眯的緣故,鬍子拉茬的臉,已經是溝壑縱橫沒有一塊平展的地方了。
我們問他,得多長時間能到啊?
「倆鐘頭、仨鐘頭,不一定,要看天老爺了!」他叼著菸斗含糊不清地說。
哎呀,那麼慢啊
「忙什麼啊,到屯子有什麼好,到那兒,你們就不是學生了!」
啊呀!對呀,這我們怎麼沒想到呢!到屯子,我們就得開始新的生活了,那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而是要修理地球,種大地啊!這麼深刻的話,說話的是什麼人啊?
「老闆子,你貴姓呀?」
「梁哈拉,你們就叫我梁大爺吧!」
「梁哈拉」是達斡爾語「姓梁」的意思。
我們沒叫他,覺得他還有些不像。後來知道,他是我們生產隊領導班子成員,叫梁富貴。
屯子裡可能好久沒有什麼令人興奮的事了。黃昏將近,我們到了,生產隊的院子裡已經有好多人站在泥濘中等待了。
男女老少,各個表現也不同。大人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表現出他們並不是專程來歡迎我們的,在那裡嘮嗑、抽菸說笑著,但是能看得出,他們還是拿眼睛關注著我們的到來;孩子們就真實得多了,我們的車還沒進院兒,就聽到他們嚷嚷:「依勒克訥(來了)!青年!青年依勒克訥!」他們出出進進地亂跑,興奮之情不亞於歡迎久別的親人!年輕的姑娘們圍在一起,磕著瓜子,用眼角眼梢不時地瞟著我們,還拿出評頭論足的派頭。
「東三鄉」的人與莫力達瓦西部的人比較起來,人家很洋氣、很開化的,他們開口「江東」,閉口嫩江,是見過大世面的,所以,那裡的姑娘品評著我們,一點不奇怪。
孩子們邊喊叫,邊圍到我們坐的車子旁,好奇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這些陌生的niaken(漢人)學生。在我們到來之前,這個生產隊好像只有一戶漢族,這家人的達斡爾話說得比漢話還好呢。
宿舍就在生產隊的院子裡,一看,就知道是用原來的舊房子剛剛改造的。生產隊院裡一趟十來間的坐北朝南的大草房,把中間的兩間間壁出來,從中打個隔斷,一鋪大炕直通夥房,那隔斷上面還有部分空隙未堵死,男女生兩個房間可以在那兒傳個小物件什麼的。
宿舍靠南窗處是炕頭,夥房的火太大時,炕席都著了,所以,我們在炕上搭起了木板。冬天脫谷,生產隊「起火」做飯,那炕上鋪的木板子都煳了,熱得人沒法睡。
剛到屯子,生產隊派人給我們做飯,我們每天留一個人幫忙就可以了。後來,我們自己做飯,每天兩個人一夥兒,是「點裡」根據前一段的考察,將一個會做飯的和一個不會做飯的搭配起來的。不記得誰和誰一夥了,只記得我無論和誰一起做飯,都是「打下手」的,做些抱柴火、燒火、打土豆皮之類的活,從來沒有升級到「主廚」的地位。
一次烙糖餅,我燒火,主廚在鍋上烙。來了一個幫廚的,那幫廚的讓我嘗嘗餅烙熟了沒有,結果,腮幫子被熱糖餅呲得通紅一塊,那茶色的印記,遲遲不退,誰見了都問:「糖餅呲的吧?」讓一些與我們年齡差不多的社員嚷嚷著恥笑了好一陣子!
最忘不了的是我們知青點的「白勁兒餅」,一烙就是一大盆,卷土豆絲喝著土豆白菜湯,一個個會撐得吃不下才罷休。
「白勁兒餅」是什麼?就是死面薄餅,擀的時候不抹油,烙的時候也不抹油,餅還是白白的。烙好的餅一張一張摞到盆裡,直到摞滿盆。由於餅在盆裡熱度不容易散去,互相燻著,那餅就格外的柔韌勁道,太好吃了!
還有我們的「圈饅頭」,也是一絕。面發好了,揉好了,要做成一個一個的饅頭,挺費時的,所以我們就把面揉成條後,一圈一圈地碼上籠屜,蒸熟了,大家吃一塊掰一塊就行了!
說實話,那個年月裡,我們只有在「青年點」才能吃到這麼多的白面,因為「東三鄉」無霜期短,只適合小麥生長,玉米、高粱、穀子之類的很不容易成熟,農民也很少種了,只是大面積地種麥子和黃豆。
剛到屯子,真吃啊,一頓飯,就是女生,也能吃三四個大饅頭!過了一段時間,吃夠了,甚至發展到「偷馬料」了。男生看到生產隊的倉庫裡有做馬料的癟穀子,就偷出來一些,加工成小米,做小米飯小米粥,改善生活。
剛去時,正是秋季,我們知青沒有地方去買菜,很多老鄉就把自家園田種的蔬菜、瓜果送給我們,生產隊裡宰牛殺豬的時候,也會給我們多留出一些,解決了我們的吃菜問題。一直到土豆、白菜、大蘿蔔收上來了,我們買回來貯藏起來,老鄉們接濟我們的蔬菜才減少了。
秋
到了農村,生產隊分配我們做的第一個農活是拉麥子。每個知青跟輛汽包車(即膠輪車),到地裡把成捆的小麥裝車,拉回場院。
幹這個農活的工具,需要一把長的木杈子,而那把杈子,真的就是一件「工藝品」。
達斡爾族的成年男人,幾乎個個都是「工匠」。家裡用的鐮刀、斧頭、大軲轆車等大小農具的木工活,大部分都是自己動手做。男人們平日上山的時候,見到合適的木料就砍回來備用,小的,有鐮刀把鋤頭槓、窗子掛鈎;大的呢,準備做車軸的圓木、做車轅子的木條等等。就說這杈子吧,那是小樹杆或者大樹杈做成的,將近兩米長的杈子把兒不能有接口,杈子桿頭上那兩個分開的五六十釐米長的叉子,微微向上的彎度,是在木料未乾之前慢慢調整出來的,這個彎度決定了杈子是否好用,是做出一把好用的杈子的重要環節,這也是最見工匠手藝的地方。我們用的權子,大部分是生產隊公用農具,也有的是從社員家裡借來的。
到了麥地,車老闆子說,你們把小麥捆又起來甩到汽包車上就行了,這活兒簡單!他說完,就跳到車上,把我們甩上車的麥捆碼好,再上煞繩,車就裝完了。
那年麥收的時候雨大,好些小麥都發芽子了。我一杈子下去,使挺大的勁還挑不起這捆麥子,伸手往起薅。
哎呀,這是咋的啦?啊?麥子怎麼都長到地裡了?
老闆子看了看我,說,發芽了,發芽了不長到地裡還長到天上?壽烏嘍舞音(傻丫頭)!
這捆發了芽兒的麥子,整個麥頭都扎到地裡,又紮根兒成長了!
不要了,那就不要了吧?
車老闆說,不行,得拉回去,要不隊長看到地裡還有沒拉回去的麥子,說我們幹活不利索,就扣咱們的工分了。
沒辦法,只好扔下杈子,用力把麥捆從地裡拔出來,磕磕土,扔到車上去。回去的路上,老闆子對我說,告訴你吧,這樣的麥粒兒,磨成面,誰吃就黏掉誰的大牙!
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他。
啥都不知道?生芽子的麥子,黏啊!
那以後,再碰上這樣的麥子,我就把它扔到麥地邊上的荒草裡。這樣隊長看不見,不能扣工分,發芽的麥子也就不會再去黏掉誰的大牙了!
插隊時最願意幹的活就是每年秋季到草原上打草。
那個季節、那些甸子,那草的顏色、味道,草垛、馬拉割草機、大釤刀等等,無不為我所愛,不能忘懷!
打草的時候一到,男社員帶上男知青先下草甸子去,在那安營紮寨埋鍋造飯、打草。雖然有馬拉割草機,但是,邊邊角角或者小片不規則的草場,還是要有人掄大釤刀的。
哈布奇的達斡爾人用的大釤刀,刀片是彎的月牙形狀,就像在電影裡看到過的新疆的哈薩克人、國外的歐洲人用的那種,跟尼爾基這邊漢族人用的釤刀不一樣,漢族人用的釤刀是直刀片。
過些日子,先前打下的草曬乾了,女生也該下甸子了。不過不用像男生那樣吃住在那兒,我們要早去晚歸,中午在甸子上吃飯。任務就是去把乾草堆起來,堆成一塊一垛的,以備隨時拉回去餵牲口。一甸子的草垛,有時可以到第二年打草的時候還沒拉完呢!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個一個蹲在那貪玩的不願意回家的孩子。
秋天的草原,說不出有多美了。湛藍湛藍的天空下,曖暖的陽光,為各種野花牧草著上了不同的顏色。
蛤蟆腿草,紅一片紫一片;苜蓿草,還有些粉紅帶青綠;長在沼澤地裡在風中輕搖漫舞的蘆葦,也會湊熱鬧,雖然開不出紅花,也沒了綠葉,但是,它們會在金黃的稈上秀出一片片白白的花穗兒,在那招搖著;未經霜打的低矮的小花兒,頑強地紅一朵、黃一枝、紫一片地在那望著秋天的大地,美著!
被割草機、大釤刀放倒的草,在草原上曬著,綠一趟黃一行,像懶洋洋享受陽光的醉漢似的。
是收攏這些醉漢的時候了,我們拿著木杈,挑起乾草堆成垛,堆得高高的,堆到後來得有一個人爬到上面另一個人用木杈子把草儘量向上扔。
有的時候,堆著垛著,那草垛會坍塌倒掉,上面的人也就隨著淹沒在草堆裡了。撲倒在草堆上,被草香迷醉。躺倒在草垛上,看著空曠幽遠的天,曬著太陽,一會兒,就睡著了!那是多美的事啊!
堆了一天的草,看了一天的美景,聞了一天草場迷醉人的氣息,黃昏收工的時候,人累了,乏了,也真的困了,坐在回家的馬車上,昏昏地睡去。趕車的小夥子把馬車趕到坑窪不平的路上,顛來顛去,直到把車上的人顛掉在地上。掉在地上的我們清醒過來了,抱著棉衣連喊帶罵,追著車。那趕車的人呢,藉機緊著吆喝牲口,讓我們多跑路追他,我們追上車後繼續笑罵著他,或者動手捶他兩下,看那樣,他還挺美呦!
冬
拉地
我第一次跟女兒說拉地的時候她說,地怎麼拉啊?
拉地就是趕上牛車、馬車,到地裡將收割後的莊稼拉到村子裡的場院上。我們插隊的時候,拉得最多的是麥子和黃豆,還有些玉米稈、秋菜等等。
女生還不能趕車,就跟車。為了能多裝,拉地的車都是四匹馬拉的汽包車,那車跑起來很快,但是跟車的人會很累。
黃豆割下來後,是一鋪子一鋪子放在地壟上的。一鋪子就是一個人同時割四五壟的豆子放到一起,隔一段距離放一堆兒,這一堆兒,就叫一鋪子。一鋪子有的可以一杈子挑走,有的要挑兩次或三次不等,這主要看那段黃豆棵子長得疏密而定。
開始裝車時,挑杈子的人還比較輕鬆,隨著車上豆棵子增多、增高,挑杈子的人就吃力了,最後,幾乎是用肚皮支著叉子把兒、後仰著身子、弓著腿,向車上送豆棵子!那姿勢一定很醜。就是這樣,趕車的老闆子也幫不上忙,他要在車上規整那裝上去的豆棵子。
車上的老闆子裝車是有講究的,一車裝走多少,全是老闆子說了算。幹活實在些的,車裝得也實在,卸在場院就是一大堆;不實在的呢,裝車時用點技巧,車裝得挺大,搖搖晃晃一大車,可是卸到場院上,堆兒就比較小。一次,我裝好車,拉著車後面的煞繩、蹬著絞錐上了車,還沒等爬到車中央,就掉進了一個坑裡,因為沒有防範,臉都被豆棵子劃傷了。怎麼回事啊?我問。老闆子說,沒事,這不是給你留個坑免得把你掉下車嗎!其實,這樣可以少裝不少,外表看上去,卻是大大的一車呢!雖然讓我這裝車的省了力氣,但是,到了場院卸車後,我們都會丟臉的!
告訴你,再這樣裝車,我就換車了。
我警告那車老闆。
打塔頭
塔頭,也有人叫塔頭墩子。
草甸子上,特別是在有一點水的沼澤地帶,那些一歲一枯榮的草,年復一年,不知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淹在水裡的草根向上、向有土的地方長,後來的草長在前面的草根上,草根摞草根,越摞越高,慢慢地形成一個饅頭狀,下面的是盤根錯節的大草根,這些大草根,有的可以長到距離地面半米高呢!這些長出地面的「大草根」,當地人就稱做塔頭或塔頭墩子。這些塔頭墩子在那裡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建房時用來砌牆。
寒冬季節,在遠處看塔頭墩子是黑的,上面存留著還沒有完全被風颳掉的幾根乾草,就像怪物頭上的黃毛,在寒風中瑟瑟抖抖的。
我們在老社員的帶領下,來到塔頭甸子打塔頭,準備來年春天蓋知青點的房子用。
打塔頭的工具,是一段近一米長、直徑20釐米左右的原木骨碌,兩頭繫上繩子,四個人拉扯著,使勁向塔頭撞去。會幹的,不用多大勁,一撞,一截凍得硬邦邦的塔頭就從地面以上齊根被撞下了。不會幹的呢,費挺大的勁兒,撞不到點兒上,不是撞飛了,就是撞下個邊邊角角,那就是根本做不成材料的碎塔頭。雖說是給我們蓋房打塔頭,這樣一天下來,我們只不過是跟著看熱鬧的一幫,根本派不上用處,戳在那兒,人都快凍個半死了。
塔頭打回來,要放到春暖花開自然解凍,再用鍘刀把那些大個的墩子切成厚薄、規格相等的長方大塊,有點像是泥脫出來的坯,就可以砌牆了。
脫麥子
莫力達瓦旗的東三鄉,農業機械化普及比較早,一般的生產隊都會有兩件大型「馬神」(當地對自動機械一律按「機器」的俄文譯音稱呼),社隊之間還會串換著用。就說冬天打場吧,我們用的康拜音脫穀機就是跟鄰隊換來的,交換的條件呢,有時是打完場,我們出車幫他們隊裡送糧,有時候呢,來年夏天派人去鏟地,這樣的互換互助,不限於江東江西,也就是說,不限於內蒙古還是黑龍江,相鄰的社隊在不同的季節,都有這樣的勞務互換。如果我們生產隊給江東的社隊出一個放排木的把頭,秋天,他們就給我們派來康拜音割地或者脫谷。
無論割地還是脫谷,都可以用康拜音這個大型機械,只需配備不同的小設備。康拜音這個詞,年齡大點的人聽到還是很親切的,那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一個有代表性的詞。詞典上解釋,「康拜音」是英文單詞Combine(聯合收割機)的音譯。這個詞彙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風靡大江南北,無數臺康拜音奔馳在中國大地上,為我們這一農業大國收穫豐饒果實,因此,康拜音也成了大眾的流行語。上山下鄉的知青們也在康拜音的陪伴下度過了難忘的青春歲月。對於「康拜音」的記憶,真是永遠鐫刻在我們這代人的靈魂深處了。
用康拜音割麥子,又快又乾淨。人呢,跟著打捆就是了。脫小麥就不同了,那機器瘋狂地「吃」著麥捆,幹活的人就得緊著往裡添,那可是個累死人的活兒呢!
24小時「歇人不歇機器」,人要三班倒:早班、晚班、夜班,輪到上哪班就得上哪班,無論男女。
「起來,起來,到點兒了!」更夫老頭兒又叫魂似地叫上了,還敲打著窗戶!白天我們見到他,學著他的聲調:「起來,起來,掉底了(到點了),掉底了,起來!」他也不氣,眯著看不見眼珠的眼睛,嘿嘿地衝我們笑。
脫小麥的時候,最怕聽見他這聲兒了。不願起呀,寒冬臘月的深更半夜,把一幫睡在熱炕上的十七八歲的孩子們叫起來,別說是去幹活,就是大年三十兒吃餃子,叫起來還挺費勁兒呢!
沒辦法,迷迷糊糊爬起來穿上厚厚的棉衣,迷迷糊糊走進熱氣騰騰的廚房就著羶烘烘的牛肉湯噎兩口饅頭,迷迷糊糊裡倒歪斜地上了場院,看著渾渾暗喑的燈,燈影中黑乎乎高大的康拜音脫穀機,就想著,那機器壞了得了!它壞了,我們就可以酣酣暢暢地去睡覺了,明知那活遲早都得幹,只是不要在這深更半夜裡幹就好!
每個人站好位置,那該詛咒的機器就轟鳴了起來,沒壞!幹吧!我站位置是傳送帶的末端、麥捆入機器口那個最高處,負責用小鐮刀把麥「腰兒」砍斷,讓麥子散開了進到機器裡去。下面的傳送帶一捆接一捆地送上來麥捆,我舉刀向麥「腰兒」砍去,一捆一刀,一刀一捆,已經是機械運動了,還真有點像卓別林用螺絲刀擰螺絲!有的時候,麥子捆送上來的多了,我忙不過來,就用另一隻手把多出來的麥捆扔下去,為的是讓每一捆進機器口的麥子,都是散開的,這是作業要求。沒扔回去的,就會成捆地混進機器口。我要是像卓別林那麼敬業,就該跟著麥捆順到機器口裡去了!下面傳上來的麥捆多了,擠到一起進了機器口,機器就卡殼憋死、滅火了!技工會罵罵咧咧地從旁邊休息的蒙古包裡出來修理。
還不休息,大家都累了。
有人上來了,說,我幫你砍一會兒!
不錯,我能退到旁邊坐在麥垛上歇歇。
這人上來還沒砍幾捆呢,機器就卡殼了,滅火了。修好,沒多一會兒,又卡殼,又修理。
明白了,上來的人,本意不是替我幹活的,那是專門讓機器卡殼,來搗蛋的。他們嫌我不會讓機器憋火停車,所以上來「製造事故」了。
休息也不是什麼好事,太冷了,夜裡幾乎都是零下三四十度,幹活的時候,我們的棉帽子上、口罩上、不戴帽子的美人兒們的頭巾上、棉衣的外面,都是白色,這是裡面和外面的溫度差距太大形成的霜!
可是休息了呢,不活動了,裡面的溫度降低了,外面就不是白霜而是結冰了!圍著火堆,從眼睫毛上、頭髮上往下捏冰渣兒,後背涼颼颼的,一摸,被汗水潤溼的棉襖,都凍硬了!那時那景,還真有些抗戰將領李兆麟將軍歌詞中「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的悲壯!
至今,康拜音在深夜裡被麥子捆卡住發出的沉悶轟鳴聲,猶在耳邊,那聲音,可以讓我們暫時休息一下,然而,那短暫的休息帶來的,卻是夜半三更寒冰刺骨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嚴冬不是只帶給我們寒冷,在太陽暖暖的中午,要是休息在家,我們幾個就跑到院子裡,為自己畫像。
怎麼跑到院子裡去畫像呢?給自己怎麼畫呢?
陽光下,我們斜著、直著、站著、舞著、扛著工具,伸胳膊撩腿地擺著各樣的姿勢,這種種的姿勢變作牆上種種的影子。然後,用白粉筆,就著那影子的輪廓,把自己描下來,或互相描著,兩個人合影、三個人跳舞合影。看看牆上吧,有呼扇著帽耳朵傻站著的,舉著雙手向天祈禱的,揮舞鎬頭刨下來的,手拉手抻拉著玩兒的。一個個活靈活現的粉筆人,就活動在知青點兒的房子牆上了。社員們看了,還能辨認出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呢!
漫長的冬季,知青們總要找些自得其樂的事啊。
春
寒冬過去了,美好的春季到了。可是,「五一」之前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春意。插隊的哈布奇,好像就沒有春天。1月到3月仍然是冰凍的季節,到3月中下旬,開始化凍,積雪漸漸褪去,大風颳得大地泛出了黑色,快播小麥了。
這時候我們知青能幹什麼活呢?大面積播種小麥有播種機,那是「技術活」,用不了幾個人,不可能讓我們去。唯一能幹的,就是刨糞、漚糞、送糞。
在那個季節,空氣中都是糞土的氣息,這也是春天到來的氣息,因為只有在這個季節,才會有這種氣息。
春節一過,我們從家裡回來了,被分配去刨糞。有人拿鎬,有人持鍬。就是有力氣的男同學掄鎬,一鎬頭下去,那高高的糞堆也只見一個白點兒!
兩鎬頭下去,「回落」白點兒!王隊長眯著眼睛看著掄鎬的男生,笑話著說。
鎬頭下去,「刮勒奔」白點兒!四鎬頭下去,「杜勒奔」白點兒,五鎬頭下去,「塔沃」白點兒……社員小夥子們也笑鬧著跟著嚷嚷。
他們數著白點,用在白點前面的「回落、刮勒奔、杜勒奔、塔沃」是達斡爾語「2、3、4、5」。我們當時也就這點本事,跟我們同樣年齡的社員,兩鎬下去就是一大塊,真是令人羨慕!
糞堆完全被刨開了,就用雜草點火漚上,村子裡就瀰漫著糞味。過幾天,倒倒糞堆,接著漚。漚好的糞都是細細的散土面似的,裝車送到地裡去。
送糞的運輸工具是大軲轆車,一輛接一輛,可有氣勢了!
大軲轆車是漢族人對這種車的稱呼,達斡爾社員稱為特日格,蒙古人稱為勒勒車,是一種有兩個高大木輪子的車,非常適應在草地、沼澤地行駛。達斡爾村子裡,每家都有一兩輛大軲轆車。
做大軲轆車頂數做車輪子有講究了,要事先選好粗細相當的木料,用火燻烤、折彎,然後用繩子牽拉成大小不同的半圓形,放置陰涼乾燥處自然風乾,再拼接成圓圓的車輪子外緣,中間是車軸,上面鑲嵌進十幾根車輻條,輻條的另一端鑲在輪子外緣上,由輻條將車軸和輪子外緣連接好,這輪子就做成了。打出車轅子,用柳條編出車鋪板,再安裝上車框,這車就成了。
知青點沒有自己的大軲轆車,用車時,如果是為了生產隊的農活,由隊裡向各家分派,我們拉上牲口,從各家套出車來。要是知青自己的事用車,儘管到相處很好的社員家去套就是了。
送糞的時候,大家分別從各家套上車,裝上糞,一輛車在前面,後面的車把駕車的牛呀馬呀拴在前車的後頭,這樣,前車牽後車,輛輛相接,一串十幾輛,晃晃悠悠地向地裡走去。趕車的人呢,有的坐在車轅子上,有的跟著牛走,有搗蛋的,時而騎在拉車的牛馬身上美。我呢,大部分時間乾脆在車裡的糞堆上鋪條麻袋,仰面朝天一躺,任憑牛車悠悠晃晃。躺在潮乎乎的糞土上,呼吸著糞和泥土的氣息,閉眼睜眼,東一眼西一眼,那高高的藍天、朵朵的白雲、大片大片剛剛嫩綠髮黃的草原,等待著播種的油黑的田地,此前送到地裡星羅棋布的糞堆兒,耳邊呼呼刮過的小風兒……這大自然無盡的風景,在四周漫延,腦海中刻錄下的這一片潔淨的記憶,如同光碟,隨時播映,永不褪色!
播黃豆
呀,怎麼跟個鬼似地,灰土狼煙地進來了,出去,出去拍拍土!大家衝著剛從地裡回來的人嚷嚷著。
瞅瞅剛進來的人吧,不亞於冬天脫小麥時在篩子口工作的人,除了眼皮包著的眼珠子和口罩捂著的一口白牙,渾身都是土,一拍直冒煙兒!
這是跟著播種機播黃豆讓灰土打扮的。我沒有幹過跟播種機播種的農活,但是,看過馬拉播種機操作的全過程。那播種機前面的部分像馬車的轅子,只不過是鐵的,用來套馬用的。後面是連在一起的幾個鐵犁,犁後面的幾個大鐵軲轆上架了一排鐵箱子,箱子裡面相隔五六十釐米一個隔斷,那裡裝滿了黃豆種子。牽馬的人找好位置以後,揮鞭趕馬,鐵犁在泥土上就犁開了一條一條的小溝兒,站在播種機後面的人操縱著那些小箱子裡面的漏鬥,種子就下到了溝兒裡,後面的鐵耙子隨著埋上土,再後面的石磙子把土軋實了,這一趟播種就結束了。當小箱子裡的種子抖摟完了,站在後面的人負責再裝滿。像這樣的馬拉播種機,在一塊地裡,同時會有好幾副呢,遇上大風天,地裡塵土飛揚。
拉鏵犁的社員,要稍好一些,他們都有皮袍子皮套褲穿在身上保護著。
達斡爾男社員,每個人都有幾身皮袍子,按季節按工種穿上不同的。單袍子,春夏穿著防風防雨;絨毛朝裡的,冬天穿著防寒;絨毛朝外的,雪天雪地裡穿著,既保暖又不怕雪水津潤,隔潮溼。褲子外面再套上皮褲,說是皮褲,不如說是「皮褲套」更準確,那褲套只有兩條褲腿,不帶前後襠,穿脫起來非常方便,穿上可以保護裡面的褲子,也能防寒防潮防風防土。所以,播黃豆的社員回來就不會像泥猴似的了。
知青跟著鏵犁,一天下來,那人已經是裡裡外外徹頭徹尾的土人了,要是碰上下點小雨兒,就是泥湯潑過的泥人!
進來的泥人,沒有出去,趕緊從兜裡往外掏,掏出一小盆黃豆!晚上,大家躺在宿舍的火炕上,一邊說著白天碰到的樂子事兒,一邊就可以「嘎嘣嘎嘣」地吃著炒黃豆了!
有什麼樂子事兒呢?那個年齡,豆兒大點兒事兒都會讓我們樂上半天。有時候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還沒有明白到底為了什麼事兒樂成這樣!真是無憂的年齡啊。
夏
鋤地的季節到了。
那個季節的中午太熱,不出活,所以,要早一點下地。夏天天亮得早,3點鐘就已經大亮了。起床吃飯,坐車下地。太陽沒出來之前還是有點涼涼的,都要披上棉襖才行。還沒睡醒的人,可以在車上接著睡一覺,莊稼地距離屯子都不近,等到地頭,還真的能睡一個挺美的回籠覺呢。
看著在晨風中瑟瑟抖動的小苗兒,看著苗間無處不在的雜草,睜開迷瞪的眼睛,開始耪大地了。這耪大地還是我奶奶的話呢,闖關東的人都這麼說。可這「耪地」用在我鋤地上,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那5尺長的鋤槓在社員手裡是那樣地靈動、輕巧,人家用鋤面、鋤尖兒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得心應手地在禾苗和雜草之間舞動,身後,一撮撮、一棵棵雜草躺倒在壟溝裡,小苗兒直愣愣地搖擺在壟臺上,那感覺好像是在向鋤地的人致謝呢。
看看我吧,我耍鋤頭的功夫,是第一差勁兒的!
那把鋤頭在我的手裡,格外地沉重,左右不靈,前後不準,小苗之間的草,我不敢用鋤尖兒去挖,每次都是彎腰用手薅,因為實在不願看到小苗兒與雜草一塊被我給「犧牲」掉!
剛開頭,我還可以跟上大隊人馬,一會兒,這樣鋤鋤薅薅的,就被甩在後頭了,越拋越遠。等到人家歇了,我還在半截地那呢,拖著我的鋤頭,笨重地在耪著!
中午休息了,大家剛剛鋤了半壟地,那地壟也實在太長了,地的這頭兒望不到地的那頭兒,真見識了什麼叫「一眼望不到頭的壟溝」,什麼叫「一望無際的草原」了!
就是這夏季鋤草,讓我們這些年輕人真正嘗到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體會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的辛苦了,憫農之情油然而生!
這種勞作,這種體會,沒有在農村勞動過的人是不會有的。現在想來,那些一生一世都在田地裡勞動的農民,他們的偉大之處是不是也在這裡呢?看在他們祖祖輩輩辛苦耕耘為我們提供糧食的份上,全社會都應該善待他們。
綠色的夢
隨著季節變換,有很多供我們用來改善夥食的野味山珍。
冰凍的嫩江開化了,村子裡的人開始在江邊打魚了。用不同的工具,打撈上不同的魚,有「旋網」有「掛子」。有船的人家撐著小船到江中打大魚。我們呢,什麼漁具都沒有,老鄉就教男生「下底鉤」,專門釣「山鯰魚」。不清楚男生們是怎樣地「下底鉤」,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去江邊兒的,只知道當天剛剛亮的時候,他們就回來了,提摟著「戰利品」——還活著的那些倒黴的魚!人家說「瞎貓碰死耗子」,這些魚是不是「傻魚碰上了傻小子」?不管怎麼說,我們經常會在早晨吃上新鮮的魚!
春夏之交,在距離江邊很近的田間地頭休息,我們也學著社員的樣子,到草叢中去找野鴨蛋。剛開始沒有經驗,草叢裡的鴨蛋被踩在腳底時才發現那踩壞了的鴨蛋。慢慢地有了經驗,就能收穫到白花花的一窩一窩的野鴨蛋!有一回,我們竟然在半山腰的草叢中撿到了野鴨蛋。王隊長說:今年可能要漲水啊,鴨子把蛋都下到山上來了!果然,1969年夏天,嫩江真的就發大水了!看看,人家野鴨子多有先見之明;隊長呢,又是多麼有經驗啊!
隆冬季節,山山嶺嶺村莊草場,都被厚厚的大雪覆蓋了。為了果腹,到處覓食的山雞鋌而走險,一點一點地向村子飛近,這正是打山雞的好機會。達斡爾社員本來就是狩獵的好手,打山雞對他們來說那是「小插曲」。很多人都是進山打野豬、打狍子的大獵人,打點野兔、山雞,那是順帶著的。
社員們教我們用非常簡單原始的方法打山雞。
晚上睡覺前把塞滿了藥的玉米粒兒撒到房前屋後,早上起來,房前屋後就可以撿山雞了!雪地上那些飢不擇食的山雞,有的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了,有的尚有餘溫,更有不忍目睹的,那美麗的生靈,抖著漂亮的翅膀,在雪地上掙扎!
人高於動物之處,就是利用較發達的智慧,實施著對動物的殺戮!或者,造物主曾經告訴山雞,能為人類充當美食,就是它們的天職貢獻?
大雪過後「攆沙半雞」,那真是達斡爾族獵人捕獵的一絕。
用一個長五六米、直徑半米、一頭大一頭小的圓劂,大頭用鐵絲撐著,小頭結成死結,大頭到小頭之間,還要有幾處用樹枝支撐一下。把這網放到落了雪的田裡,裡面撒上些糧食。成群覓食的沙半雞來了,幾個隱藏在邊上的獵人,穿著和雪地顏色差不多的毛朝外的狍皮袍子,慢慢地向網的開口處轟趕,那些貪吃的沙半雞,就自動鑽人網中了,而且越吃越往裡面走,直走到小頭的死結處,出不去了。飢腸轆轆的沙半雞兒們不知大難臨頭,還回頭繼續吃呢!這時候,獵人把大頭抓在手裡,網裡的沙半雞一隻都跑不掉了,就等著被一隻一隻地揪出來了!不過,獵人們說,攆到的沙半雞,不能都拿回家,要把公的母的配著對兒放走兩隻,淘氣的小夥子還喊著「結婚去吧」!讓它們繁殖,這樣,才會年年都有沙半雞可攆啊!
插隊的時候,沒有想過,我的夢是不是浪漫的;現在想來,當時的那些夢,很難得,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美夢!
一望無際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頭的田地,雜草鋤掉,乾乾淨淨的小苗兒隨風搖擺,點頭哈腰地向我們致意。我的鋤頭沉重得抬不起來了,再使勁兒還是抬不起來伸不出去。怎麼辦啊,我本來已經落後很多了。咬咬牙,使勁抬起腫脹酸痛的胳膊,讓鋤頭耪向雜草——鋤頭是出去了,我呢,由於伸胳膊撩腿的蹬踹,從夢中驚醒了!
這樣的夢境曾經有過無數。
白天累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想眯瞪一下,閉上眼睛,仍是綠油油的小苗兒、一壟一壟的大地,無邊無際的草原。遠處的山丘,高處的白雲,在眼前飄忽不定,就是躺在收工回家的車上,睡著了,還在艱難地鋤地,鋤掉綠色的草,留下同樣綠色的苗兒。
所以,那夢境也是綠色的!
就這樣,我們勞作著,成長著,度過了夢一樣快樂的三年知青生活,與那裡的一切做了告別,再也沒有回去,生怕驚醒曾經美妙無比的夢境。
作者:於穎
來源:知青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