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今日,《八佰》的票房已經突破20億,但這並沒有改變大眾對這部影片評價上的撕裂。
這其中的原因除了有導演對歷史的藝術性再現之外,我想還因為《八佰》背後的那場戰爭本身就具有後人們爭論的空間。
其中最值得討論的議題之一就是淞滬會戰為何會成為一場用來博取歐美列強注意力的「表演」?
但要想對《八佰》背後的悲壯進行徹底的反思,就必須對淞滬會戰爆發前的那段歷史進行剝絲抽繭式的回溯。
而能夠為這一要求提供某種線索的電影,就包括與《八佰》同出一脈(都是華誼出品)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儘管表面上這部電影的主視角是以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為原型的上海三大亨,但其中最為亮眼的故事線則是對日本即將吞食上海這塊肥肉的狼子野心所進行的再現。
一邊是想要吃掉整個亞洲甚至整個世界的餓狼,而另一邊是積弱積貧但又始終無法擰成一股繩的半封建半殖民的睡獅。
作為遠東的國際化都市,上海匯集了太多紙醉金迷的繁華,但作為日寇垂涎欲滴的戰場,它又承載了太多血肉模糊的記憶。
當燈紅酒綠的浮華摻入了飛機大炮的硝煙,那便多了一股生與死相互撕咬的詭譎。
魔都,城如其名。
上世紀,曾經淪為半殖民地的上海在見證了國力貧弱的同時,又成為了世界列強捧起的明珠。它既為殖民者的宗主國輸送利益,又讓國內一大批投機者了謀取了財富和權勢。
當大多數中國人還過著相當原始的農業社會時,這裡的權貴與平民因攀附了通往世界的軌道,從而見識了世界前沿的生活。
屈辱的條約並沒有讓這個面朝大海的城市失去以往的活力,反而在列強與梟雄的把玩之下,成為了一個流光溢彩的舞臺。
男人在那裡奪權,女人在那裡爭豔。
那時的上海的確是一個製造羅曼蒂克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讓人相信羅曼蒂克的地方。
舊的貴族還沒想好如何落幕,而新的貴族無論其起點有多低,在上海,他也有機會憑藉著膽識和機遇猛然崛起,那些權極一時的大亨,他們發家史至今仍被奉為傳奇。
《羅曼蒂克消亡史》把視角對準了這些權貴,更對準權貴背後的女人。
繁華的背後是胭脂紅粉的世俗,而塗抹胭脂紅粉的不僅是那些在名利場爭相鬥豔的名媛,還有那個任人打扮和裝點的上海。
它有多高貴,就有多卑微,它有多溫潤,就有多冷峻。
列強們自詡文明與博愛,但他們所想要的不過是掠奪這片大陸蘊藏已久的財富,他們塑造的是一座與世界接軌的城市,但他們摧毀的卻是這座城市,甚至是這個國家的精神。
因為他們,由這片土地滋養的百姓,開始忘記什麼國家,忘記什麼是屈辱,而留下的,卻是一個關於羅曼蒂克的夢,一個由造夢者、成功者以及追夢者共同鼓吹的夢。
對於殖民者來說,比起槍炮,物質與精神上的鴉片更容易讓一群人,一座城走向沉淪。
在電影中,章子怡扮演的小六在一張大床上帶著疑惑與柔情問:
「導演,我是怎麼死的呢?」
「是自殺呢?還是被別人殺的?」
在劇情中,這是為了一個角色發問,而在現實中,這個角色不是他人,正是上海本身。
當小六身敗名裂時,她才領略到了羅曼蒂克背後的荒蕪,當渡部壓在了她的身體上時,她才意識到安逸本身就是一種死亡。
「死都不怕,就要安逸。」
我想,這便是《羅曼蒂克消亡史》對上海的羅曼蒂克最為尖銳的闡釋。
而渡部是誰?
日本人。
讓上海淪陷的又是誰?
日本。
在我看來,《羅曼蒂克消亡史》雖然有黑幫片的外殼,但其內核依然是一場戰爭的前奏。而發起這場戰爭的不是早早站穩腳跟的歐美列強,而是甲午戰爭之後就嗷嗷待哺的日本。
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日本的狼子野心在一次又一次的受益後不斷膨脹。
他們是餵不飽的獵人,而我們是時而惶恐,又時而安逸的獵物。
在電影中,淺野忠信扮演的渡部表面上一個日本僑民,他在上海大亨陸先生手下做事,甚至成為了他的妹夫。但他的真實身份依然是一個由日本遠渡過來的獵人,一個有耐心更有野心的獵人。
在陸先生面前,他極力掩蓋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即便是被人問到這一類的問題,他也會說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來證明自己是上海人的事實。
「要是日本人真打進來了,你怎麼辦?」
「我當然是要保護上海呀,跟他們拼命。」
陸先生可能不會輕信渡部的一面之詞,他將渡部放在身邊也可能是便於控制,但在明面上,你卻很難找到渡部藏有野心的證據。即便是最後那場飯局的試探,渡部也沒有漏出絲毫的破綻,並製造了自己死亡的假象。
當一個獵人願意放棄眼前的獵物,且主動藏起自己狩獵的姿態時,外界便會忘記他獵人的身份,而一個學會隱忍的獵人,往往不是因為狩獵技巧的拙劣,而是因為他所等待是一個更大的獵場以及一個更大的獵物。
陸先生,說到底只是一個在時局下有一定話語權的梟雄,而渡部想要完成的是為日本全面控制上海提供一個先機和保證。
一方是背靠國家意志的入侵者,而另一方卻是在民族意識、家國觀念上始終曖昧甚至麻木的利益集團,而這個利益集團既庇護又榨取著一群為個人的蠅頭小利而疲於奔命的百姓。
對於日本人來說,發生在上海的那場戰爭只不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圍獵,而對於生活在上海的中國人來說,上海的淪陷是一段羅曼蒂克的消亡。
數以萬計的人還來不及仇恨,就慘遭屠戮,只因為他們輕信了一個羅曼蒂克的夢,一個羅曼蒂克的上海。
《羅曼蒂克消亡史》藉由小六之口,表明了這時的上海到底需要什麼,它需要的不是這夜夜笙簫的十裡洋場,而是一個有偏愛、有憎恨的男人。
我想這段臺詞的背後其實是說:上海需要一個鐵骨錚錚,血氣方剛的衛士來喚起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懶惰與懦弱。
然而,小六一開始並沒有等到這群衛士到來,而是成為了渡部肆意揮灑野心的傀儡,在這一過程中,她更是由一開始的惶恐,轉變為了之後的順從。
而這段劇情的安排,似乎寓意小六其實與上海一樣,在夢碎之後,便沒有了選擇。
《羅曼蒂克消亡史》這部電影的英文譯名是「The Wasted Times」。
有人將其譯為被揮霍的時代,也有人將其譯為被踐踏的時代。其實這兩種譯法都有其各自的道理,而我卻認為,在這兩者之中,還可以加上一個譯名,即被耗盡的時代。
租界時期的上海是中國近代對外開放的一個窗口,儘管這個窗口是被迫打開的,但正是因為這個窗口,讓世界甚至讓中國產生了一個夢境般的幻想,即這裡是世界的中心。而對於這個夢境闡述地最為露骨的,就包括姜文所拍的《一步之遙》。
只顧利益的歐美列強,不斷晉升社會地位的軍閥新貴,還有在上海立足的黑幫勢力,他們都承接了上海的繁華。
而這一切都被另一個新興的野蠻帝國看在了眼裡,那就是曾經被歐美轟開過國門的日本。但他們的野心遠比歐美列強狂妄,因為他們想要吞併的是整個中國。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國土在被揮霍的同時,國人的安逸也在被耗盡。
直到淞滬會戰,國內各政黨,各利益集團,各派系才真正的意識到,此乃危急存亡之秋,唯有共同抵禦外侮,方能保國家、保民族、保人民以安全。
於是,在日本完全暴露野心之後,我們終於等來政略與戰略上的幡然醒悟。
在電影中,渡部本應該殺掉那個被他蹂躪的小六,但他始終下不去手。其背後的原因有很多解讀的方向,但我能想到的是,小六自夢碎之後,首先學會的是順從,其次學會的隱忍。
這時的小六如同未暴露野心時的渡部一樣,她也學會了等待,因為她擁有了仇恨。一個擁有了仇恨的人,便不會安逸,一個擁有了仇恨的民族,同樣也不會安逸,而當國人拋棄安逸、放下成見且同仇敵愾時,國人便無法再睡著。
餓狼也有吞不下的食物,野心也有裝不下的山河。
僅僅一個淞滬會戰便粉碎了日本三個月吃掉中國的野心。
我們的確經歷了一個被揮霍的時代,但正是這個時代,我們耗盡了事不關己的安逸而擁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並用14年的時間,向世界證明,我們不是一個可以被徵服的民族。
從這一角度來說,我們都應該慶幸羅曼蒂克的消亡。
如果說,《八佰》拍出了淞滬會戰的結果,那麼《羅曼蒂克消亡史》則在一定程度上拍出了這場戰爭爆發的前因。
而只有當我們從一個更加宏大、更加長遠的時間跨度來回溯那段歷史,我們才會知道,我們因那場戰爭失去了什麼,又因那場戰爭得到了什麼。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寥寥數語,道盡了一段歷史的悲壯與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