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
《牡丹亭》的主旨是情。情，顯然是圍繞杜麗娘演繹的。明末文學家謔庵居士（王思任）的評價入木三分：「杜麗娘雋過言鳥，觸似羚羊，月可沉，天可瘦，泉臺可瞑，獠牙判發可狎而處……」她是情之化身，為情而妖，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而柳夢梅的痴迷、杜寶的古執、老夫人的弱軟、陳最良的冬烘，還有春香的精靈，給她營造了氛圍，設置了依託，也得以在相互碰撞中宣洩。
在湯顯祖的筆下，父親杜寶以勸農標誌文治，以平亂顯示武功，被竭力塑造成為一個文韜武略、忠義仁厚、智勇雙全的好人。連十地閻羅王殿下胡判官也因之網開一面，讓杜麗娘重返人間。謔庵居士卻一針見血地說他「搖頭山屹，強笑河清，一味做官，片言難入」。他太想做一個好官，確也做到了以國事為重，作為家長卻是失敗的，連最起碼的青春期教育都沒有盡職。杜麗娘在官衙裡住了三年，後花園的明媚春光竟沒有領略過，晝寢，閒遊，已是違反家教。即使衣裙上繡了一對花、一雙鳥，老夫人也驚慌失措，唯恐女兒惹動情思。杜寶決定請老先生陳最良教女兒讀書，目的是拘心：「有不臻的所在，打丫頭。」他不僅要存天理，還要滅人慾。
杜麗娘偏偏辜負了父親的教導，惹上了「妖冶之名」。
正是青春萌動的歲月，恰逢春意盎然的季節，杜麗娘被禁遏的生命渴望悄然覺醒了。明媚的滿園春色，反而鉤沉起這些年拘束生活的愁悶回憶。蟄伏的情，由原始的欲望衝動觸動了。柳夢梅的出現，很快令她由欲而情，引出一段奇異的生命之旅。她並非先愛上了柳夢梅，才有衝破男女之大防的選擇，而是難耐青春寂寞，被一股自然湧發的生命衝動引向與柳夢梅的夢中幽會，恣一時之歡，孕育了生死不忘之情。恰如湯顯祖所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請之至也……」
《驚夢》、《尋夢》兩齣戲，全然是杜麗娘被禁錮、被遏抑的生命欲望的釋放。「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這樣的情與欲，豈是杜寶所信奉的傳統觀念能容忍的？
但，杜麗娘終究是他的獨生女兒。他對女兒的愛，與天下所有父母親相同，也沒有超越傳統禮教。且看他對杜麗娘的一段賓白：「試問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繡餘閒，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可惜杜麗娘思春慕色，失身在前，不媒而娶，無主無見，這讓他深感失望。偏偏因了女兒，又跑出來一個做「盜墓賊」的女婿柳夢梅。顯然是柳夢梅的痴迷，害了女兒的名節和自家清譽。未見女兒，他絕不認女婿，（《開宴》：「老夫因圍難分張，心痛如割。又放著等一個無名子來聒噪人，愈生傷感。」）金殿面君，他恨不得親手把這個「妖女」再打死，（《圓駕》：「此人欺誑陛下，兼且點汙臣之女也。論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貞，肯和生人做山頭撮合！」）這樣敗壞家聲的女兒，沒有也罷！
其實，湯顯祖筆下的人物，誰也沒有違反各自的生命邏輯。杜寶是國家棟梁，是封建時代「修齊平治」的成功者。柳夢梅是溫文儒雅、性格平和的痴情才子，是敢於為命運而抗爭的男兒。杜麗娘溫柔、馴順、穩重，又強烈地追求個性自由。只因為彼此的愛，他們碰撞出生生死死、波瀾起伏的戲劇衝突。
有人說，是杜寶害死了女兒。如果他不是一個深深浸淫在封建禮教並強加於女兒的父親，杜麗娘不會含恨而終。也有人說，封建意識對杜麗娘的壓制，使她在一張看不見的羅網中苦苦掙扎。這種政治概念性的解釋未免失之浮淺。如果借用一句今天的話語，杜麗娘的死，是社會結構性矛盾衝突導致的。人生本來就是社會矛盾的產物，愛恨情仇什麼時代都可能轉換。
不是嗎，杜麗娘的夢中之愛，死而復生，乃至與柳夢梅的結合，沒有受到父母的幹涉。後來杜寶反對他們的婚姻事實，即便柳夢梅成了新科狀元，仍不認女婿。鬧到金鑾殿上解決時，全劇已即將結束。由於愛而致死，由於愛而不願讓她活著，這是杜寶的愛法；想愛而不得其愛，欲恨又無從恨處，這是杜麗娘的愛法。她不是死於愛情橫遭戕害，而是死於對愛情的徒然渴望。重回人間後，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鬼可虛情，人須實禮」。重生並沒有讓她獲得自由，只有在夢裡或者魂遊時，才能自由暢快地做自己。
只要是人，就永遠擺脫不了世俗禮教的約束，會在各種社會矛盾的衝突中迷失自己，死亡是最終的迷失。誠如尤金·奧尼爾在《大神布朗》中告訴我們的，人具有善和惡兩種性格，它們是作為外力和內力相互作用的反應呈現出來的。被嚴酷的現實折磨得傷痕累累的主人公，難免脆弱、絕望、痛苦，內心深處充滿哀鳴和苦澀。只有躺在了大地母親的懷裡，才可以摘去面具，毫無顧忌地袒露自己。
尤金·奧尼爾用面具將變成碎片的心靈包裹起來，而湯顯祖則用夢境演繹超現實的悲歡離合，以寄託人生的理想。「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的主張，構成了他的戲劇觀。情在《牡丹亭》中佔有中心位置，包含著複雜的生活內容和積極的人生意義。情通過夢來表現，夢又通過角色（戲）來反映。這，就是他在《焚香記總評》中所說：「臨川公能以筆豪墨瀋，繪夢境為真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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