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沙啞的聲音從一架被海水淹沒的鋼琴發出,宛如一顆被吸光了生命力的大樹。讓它發出音響的是一位頭髮花白,身著黑色衣褲的儒雅「少年」。他有一顆對聲音強烈的好奇心,他想聽取這一架經歷非凡的鋼琴會流轉出怎樣聲音,因此他到了宮城縣農業高等學校。
這是影片的開頭。上述中的「他」,正是影片的主人公日本音樂大師坂本龍一。關於他的音樂,不少人說很難用某種定義去概括它,對此說法他的回答是,每種領域的音樂都有喜愛和不喜愛,而他只選擇喜愛的音樂,不會去苛求特定的音樂領域。對他來說在音樂世界裡,他只想捕捉喜愛的那一節。
《坂本龍一:終曲》於2017年9月在威尼斯上映,直到前不久才在中國上映。這部由Stephen Nomura Schible歷時五年拍攝而成的紀錄片,一登陸中國,便收穫了無數讚揚,還引起了網友的熱烈追捧。片名「終曲」在歌劇上代表最後一幕,它的曲子不僅花費的心思要比其他曲目多,還要比其他曲目更加精美。戲劇上往往許多情節都發生在這一幕。因此,片名為終曲意味追求極致,也很符合一位歷經病痛重歸音樂創作之人的心境。
作為一部自傳性質的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首次揭秘一代音樂大師的日常生活,從患癌康復的過程以及回歸音樂創作,對社會性問題的關注三個方面,循序漸進地介紹了他如何攫取音符,又如何思考音樂。
與死神擦肩而過
影片開始不久就上演了一幕戲劇化的場景,坂本龍一被查出咽喉出現癌塊。關於患病前後,導演穿插了不少活動影像、照片、特寫鏡頭來講述他從接受患病消息,到治療、痊癒的生活場景,同時配合他的自白讓觀眾無障礙的領悟到各階段的內心感受。
當他自述這段經歷時,可能他也沒有意識到眼裡泛著不明顯的淚光,即便很理性地說出患病是人之常情,可提起伊始收到消息時的詫異,連同聲線都有些許卡頓。因為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健康的人,而此時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令他追求健康的信念崩塌了。伴著他內心變化,畫面色彩開始由明亮轉換為昏暗。鏡頭拼貼了昏暗不明的空蕩鋼琴房、坂本龍一眺望遠方的背影,這些極具張力性的刻畫出一位「健康者」,倏然接受到一份重病通知單,人物內心的難過、沮喪情緒。
其中,有個小鏡頭令我感到十分悲憫,拍攝的是一架孤零零的黑色鋼琴。這架鋼琴在全片中多次出現,它的出現常伴著坂本龍一身影,有時是他彈奏曲目,有時是他伏案思考音樂創作。然而,此時孤零零的鋼琴失去原有的溫度,這暗示著病痛讓坂本失去了對音樂的思考。
當鏡頭聚焦他艱難地咽下水果、藥物,還有他生疏的鋼琴演奏時,也意味著坂本龍一進入了治療期。這一組鮮活逼真的畫面呈現了一個患病的音樂家、剝落音樂的外殼後,如平常人一樣,面對疾病帶來的不適毫無辦法。他按下黑白鋼琴鍵的舉措,巧妙地凸顯了一位音樂家長期不涉足音樂,內心渴求與焦慮的複雜情緒。也正是這一個又一個的細節動作,將人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全過程充分地表現。
近距離地接觸到死神的身影,令坂本龍一再度回歸音樂創作時,多了一份獨有的情感體驗。誠如他說:「經歷嚴重的疾病後,每一天在你看來都是新鮮的。像吃頓早餐、午餐,喝杯小酒,都能給我帶來莫大的歡喜。我每天聽到的聲音也有類似的感覺」。也正因如此,影片裡他多次表露希望能夠創作出像巴赫、塔爾可夫斯基那樣風格的音樂。
如茶一般的音樂創作
自坂本龍一從疾病中恢復過來,他又開始投入了新的音樂創作。影片裡關於他對音樂的思考,沒有一個連續的鏡頭來呈現,更多的是利用生活片段中的特寫鏡頭與遠鏡頭互相交錯的方式來表達。
對於表現坂本龍一音樂創作阻塞上,鏡頭首先對準坂本龍一譜寫到一半的曲目,繼後轉換到幽靜的森林。擱置一旁的半成品透露了坂本龍一進入了創作困難期。而對陷入瓶頸期人物內心的煩躁,氣餒,想甩手不幹的氣性。影片又採取了一個遠鏡頭讓人物的頹廢情緒表現充分。
這些複雜情緒的表露,讓坂本龍一的形象更加平易近人。只因面對困難時所生出的煩悶、沮喪,孤寂。這些情感不是坂本龍一獨有的,而是世人皆有的,也就是被大眾廣而論之的人性。對於你我都有的感情世人更易親近,也更易被激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人的教化作用可能比電影、書本得到的要更真切,畢竟真實存在的人物比起虛構、遙遠空間的人來得更加實在。
因此對於紀錄片要如何拍得不帶有戲劇色彩,又讓觀眾無意識地跟著坂本化解困難是最主要的任務。影片對結構的處理上,沿用了散文的結構特點,以時間、地點為線索,穿插了坂本不同年代的作品風格讓觀眾無意識地駐留在聲音採集的過程,也讓作品顯得更加自然和動人。
在坂本龍一從音樂作品抓取靈感的片段裡,穿插了他七十中期具有強烈未來感的風格作品。在他從影視作品裡尋求靈感的畫面裡裡,又穿插了他久負盛名的電影配樂作品,例如《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末代皇帝》。這些看似隨意的碎片,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也讓觀眾了解到一部音樂作品後的非凡經歷。一個組鏡頭拍下了令我動容的畫面,推翻了音樂家在我心目中固有的幻化形象,他不再是大屏幕裡,高雅不可接近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個鄰家「少年」。
他會為了攫取一節音律,背上少數行囊跑入山野之中,胡亂敲打和踩踏廢棄的鐵皮桶。他還會伸長手臂錄取雨滴捶打天窗的聲音;也會孩子氣的將空玻璃罐頭放在屋外讓雨水衝刷,只為貼耳傾聽瓶身與底部的音色;還會如兒時嬉戲一般用塑料桶罩住頭,悶聲地跑進雨裡聆聽雨滴打落底板的聲響。這些乾淨、純潔的聲音全部收錄了他的專輯《async》裡。
他的音樂
周國平說:人類精神生活的土壤是統一的,並無學科之分,只要紮根在這土壤中,生長出的植物都會是茁壯的,不論著植物被怎樣歸類。坂本的精神生活便全紮根進了音樂的沃土,在他這片土壤裡,我們可以聽到他對人與人、自然和諧共處的召喚。
影片裡他在避難所裡用一架失音的鋼琴彈奏了《Merry Christmas, Lawrence》電影配樂曲,清水一般柔和的曲調流轉大廳,先如風般安撫人的心靈,而後緩慢上升的曲調又宛如煙花爆炸般給人以震撼的鼓勵,似乎是從未來的戰爭上吹來的號角,號召聆聽者迅速的集結起來,為了永久的安寧而奮戰。從這架鋼琴流出的音符是被自然重新潤色過,它似乎有種天然的魔力更能讓人心安,或許恰如坂本覺得經過自然調音的鋼琴聲感覺更好。而這也似乎和他從疾病中恢復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鋼琴與坂本都經歷過自然性的洗禮,存在著天然的對接性,坂本代表著人類,鋼琴代表著自然。坂本用鋼琴思考也意味著他用自然思維思考,或許他能感受到人與自然間強烈的衝突性,是他和鋼琴間長期作伴建立的聯結,也就是說無形中與自然建立聯結。
他的《冰山》私以為是人與自然對結的線頭。該作品是他在受友人邀請前往氣候變化最明顯的地方——北極,收錄了他在冰山夾縫裡聽到的最恆久悠長的音色,在冰層之下,釣取的世間至純音色。仔細聽你似乎還能聽見人與自然愉快相處的歡笑聲。在坂本音符砌成的世界裡,你聽不到人類野蠻搶奪自然資源的霸道聲,也聽不見讓氣候變暖的尾氣排放音。
另外,在他《只有愛才能化解恨》的曲目裡,呼喚的內容換成了人與人之間和諧共處。這首創作源自他對社會不公平現象的思考,心中強烈的壓抑感催促他到世界原點肯亞看看。在那裡他聽到了一種人類共同的語言,一種古老的音律。他還漸漸領悟到了消磨仇恨唯一的方法只有「愛」,這也是他這部作品表達出來的理念。
這就是他懷著祈禱之心嘔心瀝血譜寫的聖歌,他的音樂。
有人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不認識坂本龍一的,一種喜歡坂本龍一的。對於這種說法我是極其認同的。因為坂本身上有一種永遠不滿足的心態,一種對音樂痴迷的匠人精神。他永遠在尋找這世間有趣的聲音和聲音的物體,亦或者說他在追求一種絕對的美感。這種永無止境的追尋,也恰好解釋了他對各個音樂領域都有涉及的行為。有人評價他的音樂說,是他的音樂讓我明白了原來音樂可以說話。可是這種程度還不夠,他還想創作出一種能夠聽上幾百年都不會厭煩的音樂,一種永恆的聲音。
無論是坂本面對疾病的苦澀,還是對於音樂的野心,他都以真實的姿態呈現在世人眼前。誠如《楚門的世界》裡觀眾對於楚門的喜愛源自真實,現實中世人對於坂本的喜愛也是如此。對於這個滿頭白髮卻如少年的音樂家,很多人更愛稱呼他為教授。我想之所以這麼叫喚,或許是因他雖然離常人很遠,但是他對音樂的痴迷感染著每位熟知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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