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桐
攝影|呂海強
編輯|月刊君
《美好家園》10月刊的封面人物,是中國工商銀行原副行長楊凱生,他曾經去過十次大巴山,也去過五次大涼山。以前他以中國工商銀行行長的身份去,近些年,他以扶貧公益人、攝影愛好者的身份去。他用故事和影像,以自己的方式踐行著一個普通人的公益人生。
路
從北京到大涼山的路不太好走。大涼山在四川的西南角,大巴山在東北角,那個被媒體廣泛報導的「懸崖村」就在大涼山深處,村民走向外面世界,需要攀爬落差800 米的懸崖,越過13 級218 步的藤鋼梯。
從北京到大巴山,又到大涼山,來回往返幾千公裡。這樣的路走上一次就難以忘記。那裡每個縣的山溝都蜿蜒曲折,崎嶇難走。一道山路繞了28 下,也許還是看不到終點,路上面沒有隔離墩,都是土路。
四川涼山州丙底鄉,透過拆到只剩門框的牆洞,可以看到夯實的地基和一束束朝天而立的鋼筋,一排排扶貧定點搬遷新居即將破土而出。攝影:楊凱生
這條難走的路,楊凱生走了十年。各種形態的路出現在他的照片裡,在涼山彝族自治州金陽縣熱柯覺鄉,婦女們背著背簍,踩著灰色的馬路去趕集,路直直地通向遠方。
在四川省 208 線西昌至金陽的路段,家門前的小路坑坑窪窪,一家人靠在牆根旁,一張毒販的通緝通告、文明新生活倡議標語、防止愛滋病宣傳頁,一家屠宰場的生豬批發廣告貼在外牆徐徐展開,像一幅靜默的黑白照片,訴說著它們從什麼地方來,又可能到什麼地方去。
楊凱生對在路上這個事有執念,他覺得,走完一條長長的路之後,如果還能記得自己的初心,是難得的。
20 多年前,楊凱生第一次去大巴山區時,沒帶相機,爬到山坡上時,孩子們在教室裡整整齊齊坐著,光著腳,門口堆著各種各樣的鞋。
楊凱生好奇,孩子們為什麼把鞋脫掉,光腳進入教室。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是孩子們怕把水泥地踩壞,所以小心翼翼。
這是這座房子蓋成的第二年。那天天很熱,厚厚的抓絨的運動裝套在孩子們身上,汗一滴一滴從頭上落下來,他們站在教室門口,給楊凱生他們朗誦了一首詩,說他們以前的教室透風漏雨,現在在一個不透風不漏雨的教室裡,會好好學習。楊凱生他們掉淚了。
1996 年開始,楊凱生擔任中國工商銀行(下文簡稱「工行」)副行長。上個世紀末以來,工行總行先後在四川大巴山、大涼山地區的通江、南江、萬源和金陽,以及達州、城口等幾個縣定點扶貧。二十多年來,在這些縣市投放扶貧貸款數百億元,捐款近十億元。工商銀行總行和四川分行先後派了四百多人到這裡,掛職參與扶貧。
這是中國大的扶貧政策的一部分。以1994 年3 月《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1994-2000 年)》的公布實施為標誌,我國的扶貧開發進入了攻堅階段,提出到2000年底,基本解決全國農村8000 萬貧困人口的溫飽問題。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進一步成為貧困人口減少最快的國家。中國網報導,在現行標準下,中國貧困人口由2012 年底的9899 萬人減少到了2019 年末的551 萬人,7 年累計減貧9348 萬人,年均減貧人數約1335.4 萬人。時光飛逝。在講述這個故事的2020年,人們即將看到,中國所有貧困地區和貧困人口,一道邁入全面小康社會。
回到20 多年前,楊凱生那次去探訪的,是工行在當地援建的一座希望小學。
四川巴中萬源市茶埡鄉,43歲的王道玉剛剛脫貧。她的丈夫在外面打工,她在家照看著幾個孩子。她沒有上過幾天學,她的拼音知識是她成了幾個孩子的媽媽之後跟大女兒學的。她說學拼音一是為了查字典認字方便,二是為了教下面的幾個小娃子。攝影:楊凱生
教室外那些怕踩壞水泥地的鞋,一直堆在楊凱生的腦子裡。回去後,他就總惦記著那兒。他想看孩子們好好長大,想記錄下點兒什麼,覺得自己還應該回去,回去走那條不好走的路。
小時候調皮,在走路這個事上,楊凱生總想偷懶,看《科學家談二十一世紀》的科普書,那裡面展望未來,說到21 世紀時,人就不用走路了,靠著太陽能就能實現一些馬路的自動前行。當時,楊凱生看著高興,那多好呀,上學也不用走了,要不還挺累的。
如今,楊凱生說,只要還能走得動,還能上山和爬坡,就想每年都去大涼山、大巴山。最近一次去,是去年7 月。
楊凱生說,那兒的房子變了,路變了,電商多了,人也變了,從貧困中走出來的村民,呈現出一種更蓬勃的生命狀態。
農民以前見到楊凱生都可害羞,憋不出幾句話。如今見了面,他們已經可以純熟地搭訕,樂呵呵地主動要加微信,或者直接發出邀約:「今天別走了,我殺兩隻黑雞。」楊凱生客氣了一下,說要不下次,很快遭到不留情面地反駁,「你去年就說下次,今年怎麼還下次。」
蛇皮口袋布
「我經常看到有些媒體形容一些老人,用什麼『德高望重』這樣的詞,這些詞看上去其實有點兒難受。」2019年12 月21 日,楊凱生把自己十年來去大巴山大涼山拍的扶貧專題照片,放在攝影展上。展覽上,楊凱生套著深灰色的衣服,被一波又一波記者包圍,他不停地囑咐他們:「要把握好分寸。」展覽的布置樸素簡潔,大片的蛇皮口袋布貼在牆上,作為100 多張照片的背景板,淡淡的燈光灑上去,在12 月的北京,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芒。
蛇皮口袋布在兩個時空裡不停地切換,在每個時空裡,它都能帶給楊凱生情感上的安慰。蛇皮口袋布是當地棚裡的常用材料,從那個環境中生長出來,楊凱生覺得親切,與策展人商議過後決定,把它們搬到這次的展覽上。
蛇皮口袋也出現在楊凱生的照片裡。在涼山彝族自治州金陽縣熱柯覺鄉東風村,幾個穿著傳統彝族服裝的婦女聚在一起,桶裡的糧食被一點點倒進袋子,勞作的艱辛沒有剝奪婦女臉上的笑容。大棚的頂部是一盞散發著白色光暈的燈,照亮了屋裡周邊牆上蒙貼著的蛇皮口袋布。
楊凱生承認用蛇皮口袋布布置展廳,也有省錢的目的。樸素是他欣賞的品質。辦展的那段時間,他總時不時問策展人,還能省錢麼?蛇皮口袋布在他看來,是一種簡樸地走進當地的方式。
展覽開幕當天,由楊凱生、唐珺以及南開大學金融科技委員會發起的、中國扶貧基金會下面的「風基金」,也同時成立。最開始,基金被提議叫凱生基金,楊凱生反對,他坦承事情是大家做的,自己沒必要沽名釣譽,「倒不是說精神境界有多高,但沒必要弄這些東西。」
楊凱生對名利這個事沒執念。2016 年,他行走在當地盤山路上,廣播體操的音樂傳過來,他想附近一定有學校,停下來,轉到這個原探訪計劃之外的小學圖書館,想看看書架上擺的什麼書。打開一摞書,一排小字進入視野,「中國工商銀行希望書庫捐贈,1997 年。」快20 年過去了,書有點兒發黃,角微微卷著。
校長說,這些書都是你們捐的,楊凱生說,是,很多年前了,校長說,很多學生從大山裡走出去,都看過你們的書,我兒子就是一個。楊凱生問,你兒子現在在哪兒,校長說,在清華。
從學校裡出來,楊凱生和同事念叨,「我們倒不能以為是這幾本書幫他上了清華,但可以看出,這些地方實際是需要這些書的。不能簡單地認為,給當地配置一個iPad,可以解決孩子們的讀書問題。」
2018 年,楊凱生退休,想再為當地做點兒事,想起來兩年前的那次調研,覺得捐書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一開始,他不知道捐什麼書,讓同事們去北京圖書城打聽,又找了小學圖書館的老師,請他們幫忙審看書單,他個人捐款40 萬元買了一批書,送到通江、南江、萬源和金陽四個縣的20 多個小學,每個小學的圖書館,都分到了2000 多本書。
縣裡看到書後,很高興,興衝衝刻了章,「中國工商銀行楊凱生贈書」,楊凱生一看,覺得不行,「4 萬多本書呢,都刻我的名字,到底是做扶貧,還是宣傳自己去了?」
楊凱生和他們商量,說想改改。當地說,刻上他的名字,是想做感恩教育,讓孩子們知道有人關心他們。楊凱生建議,那就把落款改成:「中國工商銀行一名退休員工贈」吧。
作為中國最大的商業銀行的掌門人,楊凱生喜歡把自己的名字和職位藏在後面。過往的履歷足夠閃亮,楊凱生曾是中國華融資產管理公司總裁,2005 年到2013 年,擔任工商銀行行長。在出版的《浮生二十四小時》這本攝影集裡,介紹短到只有兩行,只提到自己長期供職於金融系統,沒提職位,也沒提行長。
《浮生二十四小時》把照片拍攝時發生的時間,按照一天的24 小時的順序排列,楊凱生喜歡去繁就簡,水墨山水畫一樣的意境,常常出現在他的照片裡,7 點05 分的新疆喀納斯,一點淡墨色的山和水,過濾掉白天多餘的光譜,7 點52 分的徐州,鳥站在光禿禿的樹上,羽翼微微張開,天空白茫茫的,它們在他的照片裡,都以最原始和簡單的模樣呈現,不加雕琢。
攝影是楊凱生從小就喜歡的事。小時候,他總把爸爸的老相機拿出來玩,偷偷地貓在家裡的儲物間,用毯子把門縫遮得嚴嚴實實。
紅燈泡在儲物間裡閃著詭異的光,楊凱生像迎接新生命的誕生一樣,興致勃勃地在裡面探索。在一系列洗印手續後,那些照片開始了和這個世界的第一次見面。
生命的力量
楊凱生喜歡用低機位觀察大涼山。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常常蹲下來拍,覺得只有在平等的對視中,才能去到人心的更深處。
這是一片常年被愛滋病折磨的地方,一個11 歲的女孩,自己帶弟弟,父母因為愛滋病離開了這個世界,楊凱生去看她,孩子高興,孩子隔壁鄰居也高興,覺得這個老頭不錯,從北京大老遠來的。他們拎出一塑料桶二鍋頭,請楊凱生喝酒。
孩子當時看他的眼神讓他無法拒絕,如果不喝,會觸動孩子心中敏感的角落。
婚禮結束後仍不願散去的人們涼山州美姑縣俄依幹鄉阿左瓦屋村,鄉親們在參加完一場婚禮之後仍聚在村頭喝酒聊天。攝影:楊凱生
他說了一聲謝謝,平時不怎么喝酒的楊凱生拿起酒,喝了一大口,笑容在孩子臉上綻開。楊凱生按下快門,把小姑娘臉上的笑容留了下來,囑咐她好好讀書,說自己明年會再來看她。
早年楊凱生曾在吉林下鄉當過知青,那也是在一個國家級的貧困縣。早年的經歷,讓他把生命裡的一塊底色留給了鄉土。
楊凱生的鏡頭是溫情脈脈的,他看到了這裡基於歷史和自然的困厄,遺留下來的貧窮,荒涼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籠罩。多少年來人們對貧窮無計可施,把菩薩供在家裡,也供著毛主席的像,期待他們能幫自己過上好日子。但是這些年來,一切都在改變。2020 年全面建成得到莊重承諾正在人們的奮鬥中一步一步成為現實。
它們和希望一起,整整齊齊地掛在在彭新昌家一貧如洗的牆上。早年,彭新昌曾想出去賺錢打工,奔六的年齡成為工作的阻礙,2014 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工地上的活,沒幾天,一腳踩到鋼釘,鋼釘刺穿腳掌,彭新昌捨不得花錢,感染很快把整個腳掌佔領,彭新昌不得不去住院,錢沒掙到,還欠了一堆手術費。
2015 年,彭新昌一家被確定為貧困戶。工行資助老鄉養黃羊,他參加了黃羊養殖扶貧項目,養了 64 只羊。
涼山彝族自治州金陽縣,清晨,一個孩子趕著羊群上山去。攝影:楊凱生
這是當地產業扶貧的重要組成部分。楊凱生說,他們想給當地提供一種穩定的造血機制,而不是片面的資助。
如今,彭新昌已經過上了想像中的好日子,新房子有院子,還可以養雞和兔。再次看到彭新昌時,他正吆喝著自己養的黃羊入圈。彭新昌穿著嶄新的黑夾克,臉上泛著紅光,抱著貓,站在粉刷新房子前,楊凱生問,貓願意在新房子嗎?他說,它不願去,那裡沒有耗子;不過,這得聽我的,不能聽它的。
楊凱生說:「這座山也許在變,土地也許在變,但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是不變的,那是一種生命的力量。」楊凱生希望能擺脫傳統上對大涼山、大巴山地區的苦難敘事,他看到了這片土地上,生命紮根生長的頑強,那些溫暖的東西,是他更想傳遞的,比如微笑,或者希望。
涼山州昭覺縣灑拉地坡鄉小學生阿都日各。她感到香甜的不僅僅是蘋果。攝影:楊凱生
一個小女孩手裡拿著蘋果不捨得吃,用舌尖輕輕碰蘋果表面,淡淡地笑著,楊凱生端起相機,把微笑留在照片裡,楊凱生說他喜歡這張,自己每年都會去看這個小姑娘。
四川涼山州金陽縣丙底洛村。路遇80歲的阿古米老人,想給她拍照。她對我們說:「不好看」。當我把拍攝的片子回放給她看時,她笑了。攝影:楊凱生
一個彝族老太太的微笑也讓楊凱生印象深刻。在金陽縣邊界落村,老奶奶 80 歲了,楊凱生路過時,她在幹活,背著柴火,身上是傳統的民族服裝查爾瓦,楊凱生說想給她拍一張,她說「不要拍,不好看」,拍了後,楊凱生回放給她看,她笑得很開心,說這輩子從來沒照過相。
在這片大地上行走,楊凱生怕自己不自覺地成為一個貧窮和落後的消費者,在拍當地姐弟三人放羊時,細密的皸裂的紋路密密麻麻地爬在孩子的臉上,楊凱生在拍時,孩子臉上有鼻涕,他拿出餐巾紙,給他們擦了,再去拍攝。他討厭居高臨下的某種傲慢。
楊凱生想拍出那些苦難之上,升起來的希望。出現在他鏡頭裡的孩子,有時衣服是破的,有時環境是困窘的,但看不出他們對命運的屈服,那張三個孩子一起看向遠方的照片,以他這次攝影展的背景海報的身份出現,「不要怕,不要怕,前面有光亮」的歌曲在會場上循環,這是楊凱生想傳遞給他們的,「他們看到自己前面還是有光亮的。」這樣的信念也反過來給楊凱生以慰藉,「給予別人的,也是留給自己的。」
時間
楊凱生喜歡把各種光亮留在凝固的時間裡。
除了扶貧專題照片之外,在他拍攝的照片裡,有手持蠟燭留下虔誠側影的藍頭巾女子;有時間悠長、接受陽光丈量的日晷樹林;有月光下房山的柿子樹;有東山陸巷古鎮的燈光,也有時代車輪碾過去留下最後餘暉的老工業基地。在 19 點 20 分的北方鎂礦工地,夕陽燃燒得正好,由煙塵、機械手臂和裸露的礦脈組成了巨大的夸父,正轟隆隆地逐日而去。
它在前工業時代,擁有屬於自己的高光時刻,在後工業時代,它被困在自己製造的困局裡,不知進退。楊凱生也喜歡拍時間本身,在瑞士的地下通道, Gublin 時鐘閃耀著不被時間磨損的光澤,它精確地刻畫出所有時區的主要城市,「這裡過去的每一秒,都是全世界的浮生一日。」在照片旁邊,楊凱生配了這樣的旁白。
楊凱生今年 71 歲了。楊凱生在勝利的時代出生,父母都在部隊,解放戰爭勝利了,建國了,他出生了,父母把勝利的喜悅放在小孩的名字上,叫他凱生。楊凱生說,自己長在新社會、生在紅旗下,接受了規範的理想主義教育,也遭遇國家的挫折,一路成長到今天。
他對時間流轉和轉瞬即逝有著切身的感受。每天轟然出現再悄然消失的東西很多,微博熱搜的生命力很短,短到不到 24 個小時就消失,但在這樣一個時代,也有許多東西是不會隨著時間的遷徙而改變。比如堅持本身。
涼山州金陽縣馬依足鄉的彝族老鄉也辦起了民宿。攝影:楊凱生
十多年來,楊凱生十進大巴山,五進大涼山,照片拍了一張又一張,留下了上萬張照片,他認同「任何一件事,但凡耐住了時間的摩挲,或許都能觸動人心」這個理念。從無窮時間裡,他摘取一些瞬間,凝固下來,希望它們作為人的延伸,能真正留在時間裡,「傳載或高亢或低沉的聲音,展現已發生或者終將發生的歷史。」
在《浮生 24 小時》那本書裡,楊凱生說,聽故事的人總喜歡追問然後呢,然後呢,他看到所有的故事說到最後,都有著類似的結局,過程是他更看重的,「人生就是一本書,一頁一頁翻下去,一直翻到最後一頁,那就自然地停止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