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無人區
◎ 慄繼華
原生態的工地農民工群像,蠻荒、粗俗、焦燥、麻木的底層生活,人物的描繪、細節的雕刻、情節的推演,冷冰冰的故事,血淋淋的場景,令人唏噓的現實,這是一個缺失文明和良序的「無人區」。全景式鏡頭切換,不動聲色地解剖,時代與命運的交割,一篇展現人性原始面目和「文化荒漠」的人文小說,讓我們回到數十年前那段鐵路工地生活……從而讓我們愈加感受到今天工地文明和工程項目現代化管理的彌足珍貴。
昏黃沉悶的隧道裡,發電機狼哭,切割床鬼嚎,振動棒驢嘶,破風洞馬叫,電焊條天女散花,運砼車把擋路的啤酒瓶子碾得粉身碎骨,各種腔調混成一曲殺人的魔音,在那些碎玻璃的屍體渣上折射出絲絲縷縷的光亮,轟隆隆卷在穿刺的風裡,朝遠的看不見盡頭的另一端飄去。
刺耳的聲音震得腳下的架空板也振動起來,水溝裡髒兮兮的黑水,摻雜了工人們「就地解決」的尿水和唾液,臭氣燻得人捏著鼻子,憋老大一口氣往遠處跑。飯來了,在黑暗裡摸了碗,一撮人擠上來,都伸長了臂膀往前湊。米飯不限量,美廚娘半枝蓮就挖滿一大鏟子倒過來,菜是限量的,胖廚師枯樹皮掌勺,一人一勺分得均勻,多要,就再添點汁汁水水澆上。菜只有一樣,白蘿蔔條燉胡蘿蔔片,放了辣椒,胡蘿蔔片有的脆,白蘿蔔條有的老,怎麼嚼也咽不下去,嚼幾口就噴出來,吃不完的,就倒進隧道下的水道裡,叮叮咣咣敲打著鐵盤子,心裡暗罵廚子是個雜種。
一起約好等一發工資,就去吃一鍋狗肉補一補,也有人擠眉弄眼,說吃人肉最大補,大家知趣地鬨笑。有誰使壞,向著半枝蓮努努嘴,出了個鬼點子說,誰有本事,去找那妖婆子摘了口罩,我給他兩包高級煙,鼓著腮幫子的漢子們都吧嗒著眼望,沒人敢去。有人故作清高,說我寧可繞遠點兒也不經過她跟前,眼珠子卻像牽了線,賊溜溜使勁兒往半枝蓮身上蹭。半枝蓮聽得清清楚楚,不怒不惱,躲閃各種目光,眼神冷若冰霜。
鬧消停了,一會兒就坐在一起放錄音機,放那種如敲打破銅鑼的音樂,累得誰也不跟誰說話,吵得誰也聽不見誰說了什麼,找個能歇腳的地方就靠下去。衣服是髒的不能再髒了,餿味刺鼻,猶如屍裹,但也無所謂了,這條鐵路修完,扔掉算逑了,反正新工裝下個季度就發。機器的轟鳴也不能影響玩手機的專心,聒噪是無法避免的,但在這種環境裡呆久了,也就慢慢沒感覺了。幾隻圓燈泡吊在頭頂,要亮不亮,放著讓人擔憂的黃光,猶如一顆沒孵出小雞的臭雞蛋黃,苶苶的晃著。
枯樹皮和半枝蓮收攏完髒碗,一人擔著一擔,一路歪斜地往隧道盡頭慢慢遊去,留下一胖一瘦的黑色背影,在隧道外的洞口的亮白光裡越來越小。隧道裡的工人先是不舍地望望,接著無端的叫叫罵罵,然後橫七豎八躺下去打盹。
午休開始了。
鐵路修著修著,就通往了無人區。一往無人區移動,餐風露宿,風刀霜劍,在所難免。磨洋工司空見慣,偷奸耍滑屢見不鮮,各路人馬就開始磨磨蹭蹭,庸、懶、散、浮、拖一樣不免,拈輕拍重胡亂應付,活兒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尤其是黃花蒿那幾個刺兒頭更是爭相盡顯其能,都以佔個大便宜為榮。所以活兒就幹的特別慢,三五日往前鋪不了幾公裡軌,工期不盡如人意,急的現場管生產的副大隊長雷丸罵爹咒娘,也無濟於事。
早上臨來時,鋪軌大隊的人感覺他們的任務最重,情緒最大,嘟嘟囔囔,極不情願地收拾著,叫罵著,一陣叮咣叮咣。不大功夫,板房裡就一片狼藉,臭氣從窗戶裡四散飛去,髒鞋,破襪子,爛手套,和鑲嵌了各種牙印的煙屁股,沾滿了紅油辣子的方便麵袋子,招惹著蒼蠅嗡嗡著成群結隊,在每個人臉上身上盤旋不已。散落的舊撲克牌上,印著的光膀子女人和裸露的屁股和大腿,早被揉捏得皺皺巴巴。鋪軌隊的人松鬆散散,磨蹭著,朝隧道旁的樹林裡挪步,個個愁眉不展,怒氣很盛,像誰欠了錢討不回來一樣失望。
望天空,驕陽似火,熱風亂竄,看腳下,堆滿石渣,鋼軌滾燙。有人嘶啞著聲嗚哩哇啦地地唱: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脈?……」
運輸隊的人看著鋪軌隊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收拾起鋪蓋行李往無人區挪騰,興高採烈地喝起倒彩,架橋隊的人正搞完了任務,收拾傢伙要回家了,也跟著吆喝,喜氣洋洋。
咿咿呀呀的歌聲像跟屁蟲,緊緊貼著人群的屁股,像報國寺裡傳出的大悲咒。等人群疲沓著往樹木遮擋的地方鑽進去三五百米,精神狀態好似吃了敗仗潰退下來的散兵遊勇,鋪軌隊大個子職工黃花蒿一聲怒吼:
「別唱了,你又不是死了爹娘。」
那人翻個白眼說:「俺唱俺的,管你啥事?」
黃花蒿舉起拳頭示威,那人嘴裡繼續斷斷續續地唱,手裡撿起一塊石頭,卷在掌心,稍加用力,捏成兩半,透出一種不屑的神情和鄙夷的眼色。
「好吧,孫子,你盡情唱去吧,遲早唱死你狗日的!」
黃花蒿碰了個釘子,自討沒趣,轉身離去。工人們漫不經心的安營紮寨,掛起彩條布,支起行軍床,隨便綁幾下有個遮擋,攤開象棋盤,掏出舊撲克,用剩下的半瓶酒當堵住,贏了的就美美喝一口,累了暈了就倒頭而睡。
鐵路長長延向遠方。軌道兩旁層巒疊翠,山上樹林裡蟬鳴刺耳,掛在空中的野果子,焦黃又青澀,看著就沒有食味。發電機噠噠噠噠自己震抖著自個兒黑煙亂冒,振動棒在道砟堆裡插進去又拔出來,軍用膠鞋薄如軟布,調皮的石頭在腳掌心裡頂出好幾個破洞。黑煙冒盡,發電機顫抖的轟鳴聲一腔長嘯,戛然而止。振動棒掙扎兩下,有氣無力,倒地死去,像一隻粗細均勻的雙頭茄子。道砟隊新任職的隊長南瓜子哇哩哇啦叫喚,手舞足蹈的比劃著,一聲輕鬆地笑著,說你狗日的咋不早熄火呢。雷丸吹著口哨在一旁催,人群怨聲載道,鐵鍁和耬耙淺淺地刺在道砟裡有氣無力,摩擦出讓人牙磣的聲響。運輸隊的軌道車司機僵蠶把頭從機車窗裡伸出來,吐出一口瓜子皮,粘在下嘴唇上的那片瓜子皮兒隨著他的大嘴晃晃搖搖:
「我操,磨蹭吧,反正你爺爺也不著急過去。」
電工山豆根小心地捏著兩股線,拼接在一起火花亂冒,發電機烏拉噠噠噠,起死回生,又轟鳴起來。正點上煙的鶴草芽破口大罵:「操、操你先人,狗日的,真是幹活不要命、命!」
南瓜子扯嗓子牢騷滿腹:「副大隊長,送水的死了嗎!咋還不來,這都過了點兩個小時啦。」雷丸早就口乾舌燥,喉嚨擁堵,也有些煩悶,沒好氣地說:「別吱哇啦,今天又鋪軌二十公裡啦,從廚房挑一擔子綠豆湯是走過來,不是飛過來。」僵蠶把頭縮進駕駛室,擰開一瓶礦泉水,吸溜了一口,說:「渴死你個驢日的。」
人群疲沓,有氣無力,雷丸只好吹響息工哨,說:「歇一下吧,緩好了勁兒,不怕你龜兒子們不肯出力。」鶴草芽很不滿意,故意喊著號子,又幹了兩下:「嗨兒——呀嚯嗨——嗨兒——呀嚯嗨兒——」
黃花蒿說:「俺們是來掙錢的,又不是勞改犯。還是他媽的城裡人舒服,有女人,有酒喝!」
鶴草芽冷嘲熱諷,說:「聽、聽說縣長腐敗被擼了,位子空缺、缺著,沒人逼、逼著修鐵路,你去當、當吧!」
黃花蒿說:「我要是當了縣長,就把你老婆徵了稅(睡)!」
鶴草芽的老婆是個婚託,騙了彩禮錢,在入洞房當天夜裡把鶴草芽脫得赤條條,下了藥迷倒,卷了金銀首飾和新婚衣物連夜跑得一乾二淨。村子裡人都說鶴草芽是個傻蛋,連女騙子的情況都沒搞清楚就敢往床上娶,活該被洗劫一空。鶴草芽本來就嘴笨,跟人氣不過,三辯兩論,一口氣上不來,說話老有了回音,打那以後就結巴了,聽黃花蒿戳了痛處嘲諷他,蹦起來像憤怒的小鳥,抓起幾顆道砟亂扔,黃花蒿撒腿跑得像兔子,屁股上挨了兩石子,肯定沒疼,回頭扮個鬼臉,跑得有影無蹤,氣得鶴草芽更加結巴:「日、日、日你媽!」
雷丸抹了一把汗水,臉上裸出幾道烏七八糟的線條,假裝風平浪靜。山豆根冷笑一聲,又推著機器往前趕去。不小心碾了雷丸的腳指,雷丸罵了一聲娘,說:「拼命三郎,累死活該。」心裡又說,「爺遲早不吃這碗破飯,到城裡去坐辦公室,跟美女調情,喝著咖啡在陽臺上看風景。」大伙兒都搖頭看看,躺下去歇氣。
鐵路從城裡修過來,穿過了隧道,便進入山區,先是經過一小段的平原,而後跨過一個小村莊,再往前鋪了二十公裡,就撇開了村子進入了鳥不拉屎的無人區。在城裡沾的那點葷腥味道慢慢淡去,人心都浮躁起來。隧道長的鋪也鋪不完,洞口遠的望也望不到個頭,折騰了七八天,人困馬乏,進度越趕越慢。
夏天的燥熱終於在抱怨聲裡退去,一晃就到了深秋,路基和橋梁做好了,鋪軌就跟上來了。鋼軌一上,鐵路才有了樣子,一列一行整齊的像作業本上的格子線。因為鋪軌要跟著路基走,不能按時吃,不能準時喝,睡不好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少了跟外界的信息交流,也不能去找小姐過把癮釋放一下,鋪軌隊裡就怨氣很重,人人都火藥味十足,稍有刺激,玩命了幹一仗稀鬆平常。好在鋪軌隊裡都是些熬慣了風月的老油條,一個一個精得像鬼,很熟悉這難熬的時光怎麼敷衍了事。
有人編起了順嘴的歌詞,彈起斷了一根弦的吉他嗚哩嗚哇地唱:
「淚別了親人/行走在他鄉/告別了妻子/守候著圓月/遙望著故鄉/枕著鋼軌睡半夜難眠/做著異鄉客跟歲月比老/想起老婆擀的酸湯麵/撲簌簌的淚花兒忍不住滴流喲……」
有人聽得淚眼汪汪,往事又閃現在眼前,卻故意說「唱逑啊唱!」唱的人正在勁頭上,雙眼不屑地望向遠方。吉他聲吱哩哇啦,腔調悽慘猶如少了一根弦的二胡。
黑夜就像鋪蓋,蓋住了一切。十幾間潦草搭建的篷布房裡,每個人都找著一塊地方胡亂躺睡。那些在陽光裡紅藍相間的彩條布,這當兒都黑成一個顏色。山豆根拿出掛繩,給半枝蓮拴好,自己就打個地鋪,在半枝蓮身下睡去。半枝蓮剛換下黃瓜片,臉上正糊著一層白面膜,活脫脫一個白色妖女,啪啦啪啦拍幾下,翻身躺進掛床,像搖籃的嬰兒,晃晃悠悠睡去。那邊嘈雜打牌和划拳的聲音漸漸平息,最後一盞蠟燭被風熄滅,整個工地的人都沉沉睡去。
月光上來了,清幽幽照亮了鋼軌。翻來覆去睡不著,黃花蒿就躡手躡腳從旁邊的樹上攀過去,騎在了半腰裡的樹幹上,朝同樣輾轉反側的半枝蓮擠眉弄眼。月光慘澹,眼看不顯。黃花蒿猶如口渴,被半枝蓮側臥的身子撩撥的又急又躁,只好來了幾聲貓叫春,音調悽慘,讓人心慌。聲音像無形的磁場,扒開了半枝蓮似睡非睡的眼瞼。半枝蓮欲說還羞,轉頭看一眼呲牙咧嘴的黃花蒿,翻身看看熟睡的山豆根,稍加思量,哧溜一躍,從樹杈上摸出一支手電筒,射出一道光,刺得黃花蒿立刻閉上了眼,四肢抓緊了樹幹貼得牢牢的,像臨行的囚徒伸長脖子等待最後一刀。
「瘦猴!」
半枝蓮罵了一句,跳下吊床,跨過熟睡的山豆根,用手電筒晃了晃,朝樹林深處走去。黃花蒿喜出望外,溜下樹,撲過去,迫不及待先在半枝蓮腰裡摸了兩把。
翻過了一座矮山頭,跨過了一條小溪流,草叢裡閃出一條羊腸小路來,在哪座半殘廢的古亭子裡,半枝蓮一屁股坐下去。黃花蒿急不可耐,貼過來,嘴唇撅得老長湊來,半枝蓮一把推過去,說:「你長著嘴,就專為弄這個?」
黃花蒿有些自慚,站起來,捋捋劉海,拉拉衣襟,換上雄赳赳、氣昂昂的君子口吻,一本正經地說:「咱們工地,除了雷丸,就我最有文化,可惜領導眼瞎,還不提拔我當隊長,我是正規的鐵路技校畢業!而他們,」——黃花蒿扭身,雙臂一揮,指向身後的一片山地,
「他們不是退伍的兵士,就是臨時的民工,大半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戶,只有我——是根正苗紅,學校分配來的鐵路工人,我壓根兒瞧不起他們,一幫子烏合之眾。還有血餘炭這老狐狸,早該騰出位子來了!你,」——黃花蒿深情地望著半枝蓮的臉,月光正照的朦朧一片,撩撥得黃花蒿心裡像發情的野貓竄上奔下,「你知道你這輩子最大的不幸是什麼嗎?——是在遇到我之前,錯誤地嫁給了瘦猴山豆根!」沉吟半晌,就扯開了嗓子,憂傷地低聲吟唱:
「寂寥的小巷裡/青色的石板路/黃色的油紙傘/白鷺——白鷺——/湖光山色裡/你在等我嗎/等我修完這鐵路//跟著你的背影追/白鷺——白鷺——/為什麼不回眸……」
半枝蓮聽得很不耐煩,捅了他一錘:「回眸你個頭!你說,你是不是色狼?糟蹋了多少好姑娘?」黃花蒿搔搔頭哂笑:「誰說我是色狼?我要是色狼,我就把你叼在嘴裡。」半枝蓮嫵媚一片說:「你半夜勾我出來,不怕山豆根剝了你的皮?」黃花蒿噗嗤一聲笑了,一手高抬指天,一手叉腰說:「我見過樹上結出過洋芋,地裡挖出過蘋果,也沒見山豆根敢跟人急眼?他還剝我的皮?我先剝了你的皮!」
說著,就張開血盆大嘴,朝半枝蓮撲過來,一下子就把她壓在身底。
半枝蓮雙手捂著自己的嘴說:「你又幾個月沒刷牙了?你聞聞你的臭氣。」黃花蒿從口袋裡摸出幾張票子,塞進半枝蓮的領口,說:「哥的牙好得很,咬爛核桃就像吃黃豆兒咯吧咯吧響呢。」
「不講衛生!」
「乾淨著哩,快,快脫!」
半枝蓮雙手卡主黃花蒿的脖子說:「你就知道佔便宜!老婆都沒錢買衣服了!」
黃花蒿被捏的出不來氣,扳開半枝蓮的手,說:「你這勢利貨,老子前幾個月不是才給你錢買裙子嗎?」
黑夜寂靜,冷風溫柔。月亮越跑越偏,月光越來越淡。忙活了一天的鋪軌工人,都在夢囈裡盡情放鬆,恢復著體力,有人做著多情的春夢,有人在夢裡穿金戴銀,有人胡亂叫著一位姑娘的芳名,有人被尿憋急了,想起不起,罵罵咧咧,不等一泡尿撒完,倒頭又睡。黃花蒿和半枝蓮這一對死命鴛鴦,竟然在野地裡撒歡。倆人正在興頭上,四面的人就圍上來了,明晃晃都閃著手電筒。
鶴草芽看的口水直流,說:「哎,我操,這不顧眉眼……」黃花蒿轉頭一驚,幾股手電筒的強光就射瞎了眼睛。半枝蓮「哇」一聲拉開了哭腔,就聽見拳腳不停在黃花蒿身上彈跳。可是人群裡沒有山豆根,這孫子正睡的香。
黃花蒿畢竟不是省油的燈,翻身打個滾,立馬躍起身,一人單挑四條漢,先是掄倒了弱不禁風的鶴草芽,後是一腳踢翻了軟弱無力的僵蠶,雷丸看中了機會撲過去,卻被黃花蒿使個絆兒摔倒吃了一嘴泥。南瓜子叫罵一聲窩囊廢,氣得牙根子咯咯響,就跟黃花蒿展開了龍虎鬥。兩人忽左推忽右搡,你捶頭我踢襠,一招一式來的穩當。雷丸從地上爬起來看見兩個黑影纏成一團,僵蠶閃著電筒來回照,鶴草芽抹掉嘴角的血跡,說:「踢、踢,踢上邊!」半枝蓮早就攏好了衣襟,溜出好遠,又怕把事情搞大,折身回來,央求著二人快住手。
兩人力氣相當,彼此不能取勝,又都拉不下面子先收手,頑纏得筋疲力盡,氣喘籲籲,招式沒了力,動作少了威,見半枝蓮招呼,就坡下驢,都想罷手。黃花蒿被拔掉了一撮陰毛,心裡毛毛躁躁,雙手捂住襠部,發著狠說:「看在女人的面子上,先饒了你龜兒子!」南瓜子早就閃了腰,疼的在心裡直喊娘,嘴上卻說:「有種穿上褲子再來大戰三百回合,別說老子趁你光屁股佔這騷氣的便宜!」
鶴草芽見南瓜子沒撈到什麼便宜,就喊:「摳、摳臉呀,拔毛頂球用、用!」雷丸清理乾淨了口腔,又唾了一口,搡了一下鶴草芽說:「你還煽風點火,嫌嘴上血沒流盡?」僵蠶冷笑一聲說:「那孫子還真不好對付。」兩人就此罷手,大家圍著坐下。
半枝蓮從黃花蒿的褲子口袋裡搜出一包紙菸,散給大家,鶴草芽趁接煙,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流著哈喇子吐出幾個模糊的字:「真嫩軟、軟……」半枝蓮毫不客氣踢過一腳,鶴草芽嚎叫著趕忙鬆了手。五張嘴都吸起來,菸頭像五隻紅色的螢火蟲,撲閃撲閃,一亮一暗。黃花蒿慢騰騰穿上褲子,嘴裡嘟囔著:
「遲不來早不來,就差那麼一點點。」
雷丸又唾了一口血痰,說:「得了得了,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正事、正事兒!」鶴草芽搶口說。黃花蒿武鬥佔了上風,趾高氣揚的說:
「說吧,你們都要弄啥?」
南瓜子揚著手裡的照相機說:「公了還是私了?」
被人抓住了把柄,黃花蒿悶悶不樂,大口吸菸,菸頭很亮,紅紅的像透明的臘腸。半枝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說是黃花蒿欺負她,聽得這幫漢子義憤填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黃花蒿,但看著黃花蒿滿身起伏的肉疙瘩,回味著剛才討到的苦頭,一個個不知滋味,長籲短嘆。
南瓜子冷笑著說:「姦夫淫婦,男盜女娼!別演戲了,老子苦苦追了一年,今天終於逮著機會了——天助我也!」
鶴草芽愣著頭沒聽明白,傻頭傻腦地問:「哥,你以前也見過他倆幹這事、這事?哎呀,你咋不叫上我呢、我呢,這比看錄像過癮、過癮,現場直播呢、播呢。」
僵蠶笑得前俯,雷丸笑得後仰,南瓜子也捧了幾腹,但立馬收住,跳起來,扇過去一個耳光,暴躁著說:「回家摟你那婊子媳婦兒去吧,在這兒看錄像!要不是這娘們撅起了騷屁股,山豆根轉正的那個名額就是你!」
「啊?原來是這孫子、孫子?」鶴草芽往前一步,抓住黃花蒿的脖子,說:「你日、日、日爽了,把老子害慘、慘了,今年又轉不了正式工人,你得賠錢、錢。」黃花蒿打翻鶴草芽的胳膊,說:「關你逑事!滾!滾!滾!」鶴草芽趕忙鬆了手,咬牙切齒地恨著。
「無論如何總得出血,不然這事過不去!」僵蠶在背後揉著跌疼的屁股,毛躁躁地說,「誰的屁股也不是白給人……」
「我的嘴裡還流血呢,得賠醫藥費吧!」雷丸也逼著黃花蒿拿錢來。
「我要錢做什麼?我要名節!」
半枝蓮假惺惺的口氣惹得鶴草芽不耐煩了,他一聲吼,說:「這錢不是陪、陪你的,是陪我的,是給俺們哥們的封口費、口費,不給,就給龜兒子扭到派出所、所去,人贓俱獲,不怕鬼兒子不承認、承認。」
「是抓姦在雙,現場直播,真沒文化。」南瓜子糾正說。
「給,給,全給。」
黃花蒿挨得住七拳八腳,卻經不住三言兩語,罵了一句「算老子倒黴,娘希匹!」就趴在地上,照著手電筒光,寫了一張欠條,委託南瓜子代領下個月工資。
事情算是有個了結,天就麻乎乎亮了。隧道裡的活兒長年累月機械重複,一個個神情麻木,情緒很大,牴觸著,行動慢如蝸牛。一連幾天來,肚子裡窩火,口嘴裡聒噪,把一切不順眼的物件的祖宗十八代都操了一遍,隧道裡的鋼軌也才鋪完一半。
天光露出魚肚白,簡易的窩棚裡就開始蠕動了,吵吵嚷嚷,睡眼惺忪的莽漢們,胡亂從水桶裡蘸點水,就在臉上抹一圈,揉揉眼,擠掉眼屎,打個哈欠,呼出一口臭氣。相互嫌棄著,夾說帶罵。放了一個響屁的人激怒了眾人,挨了幾腳,忍氣吞聲,捂著肚子,申辯著昨晚的飯菜,肯定被老鼠先啃過了,傳播了病毒,一吃就拉稀。一個梳著偏鋒頭的小夥,聲嘶力竭地罵,那個雜碎不長眼,又壓碎了新鏡子,罵了半天也沒人理會,只好伸手撿一塊大的碎片,邊罵邊照。有人撅著屁股彎著腰,對著一盆清汪汪的水,用剪刀在鬍鬚上咔嚓,剪得一高一低,好比老鴰鵮過,惹人忍俊不禁。那個最胖的大漢,嘴唇厚如夾了三層煎雞蛋的漢堡,手指甲剔掉粘在牙縫裡的韭菜葉子和辣椒皮,嘴裡挖完,伸伸懶腰,打打哈欠,朝很遠的地方唾過去,剛好把燒焦的菸蒂送到了垃圾堆,很得意嘴上的神功又進一步。那幾個吸完了煙的毛楞小子,趔趄著又套上昨天的髒衣服,那殭屍一樣的臭皮囊又活泛過來,大聲交談著看了一部武俠片的心得,對比著好人壞人誰武功高低,相互爭得臉紅脖子粗。
廚房的窗口剛掀開一條縫,工人們就一起湧過來,伸手在盆裡摸個半冷不熱的饅頭,掰開,搛兩筷頭泡菜夾住,囫圇著一大口清湯灌進喉嚨裡去。湯裡浮著幾根豆芽菜,一會兒就像一隻長胖的蝌蚪,三擺兩搖,遊到盆底。來遲的人,撈起兩根豆芽菜噙在嘴角,把破盆敲的叮咣響,罵早來的人都是牲畜轉世,能吃能喝。罵歸罵,肚子還空著,就翻出來昨晚吃剩的半塊方便麵,一把揉碎,等熱水半天燒不開,就罵罵咧咧,只好接半碗溫水泡著,看旁邊的人吃的正香,乘他端碗喝湯遮住了眼睛,伸筷子在玻璃缸子先攪一團酸菜嚼著,酸的齜牙咧嘴。
雷丸就吹響口哨,叫上工了。三三倆倆的人,縮著脖子,垂頭喪氣,像霜殺過的茄子,蔫不拉幾,極不情願地朝工地上走去。半晌,終於人都到齊了,擠在隧道口等著,點完名,各就各位,隧道裡的工序好不容易接上了,鋪軌一會兒又往前推進二三十米。
昨晚的事不脛而走,一會兒就在工地上流傳開來了,工地上立刻炸開了鍋。南瓜子一把揪住鶴草芽的耳朵問:「是不是你嘴賤說出去的?」鶴草芽扭著嘴,疼得嗷嗷叫,說:「不是我、我,誰說出去就是孫子、孫子。」雷丸和僵蠶也都搖搖頭,見南瓜子不信,就發毒誓,說:「誰說出去誰是孫子!」
見大家都表了態,南瓜子就有些納悶,難不成是半枝蓮這不要臉貨自己說出去的?不會,她再不要臉也不會這麼瘋狂,那就是黃花蒿自己說出去的?他折了財,但把柄攥在我們手裡,他好面子,肯定也不會。既然這樣,到底是誰說出去的呢?南瓜子往僻靜處走去,邊走邊想。想到昨晚他媽的不走運,打鬥中失手,摔了一跤,扭傷了腰杆,忍著疼,裝在心裡若無其事,也沒好意思去找路醫桑半夏要幾粒去痛片,一早上根本沒說過一句話……正在納悶,胖廚師枯樹皮噗撻過來,扶一扶眼鏡,小眼睛炯炯有神,擰巴著嘴說:「別琢磨了,是爺說出去的!」
南瓜子愕然不已,疼痛加劇,死要面子活受罪,假裝沒受傷,跟往常一樣站得氣宇軒昂:「你放屁!你知道什麼啊?!」
「爺昨晚出來拉屎,看得一清二楚,黃花蒿這賤種,連工友的老婆都敢動,半枝蓮這賤貨,白白長了一張好臉……你們幾個賊孫子,連哄帶騙,胡亂敲詐。」
南瓜子走上前去,笑眯眯地給枯樹皮點上煙,心裡早就軟下來了,嘴上卻硬著一口氣說:「既然這樣……那又如何?」
枯樹皮猛吸一口,說:「有種你挖了你爺爺眼珠子,拔了你爺爺舌頭根,不然,見者有份!」又吸了一口煙,重述了一遍,說的斬釘截鐵,聲調震如洪鐘。
「胖子,爺給你面子,是想商量,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南瓜子冷笑一聲,往前半步,一手叉腰,按住痛,一手指著枯樹皮肥胖的脊背。
枯樹皮早就看得出來這孫子心有餘而力不足,心裡發虛,口舌逞能。站住了,冷笑幾聲,摔掉手裡的煙,毫不在乎地說:「爺不怕你們威脅,有種過來試試,幹了幾十年廚子,刀子不是白耍的,焰火不是白燒的。」
一腳把半截枯樹枝直直踩進了軟泥裡,嘴上的菸灰虛掛著老長一節,鼻子出氣,吹掉菸灰,舌頭轉動,把餘下的半截煙連火頭整體縮進嘴裡,南瓜子看的目瞪口呆,感覺燙了自己的舌根,可枯樹皮猶如吃果丹皮那樣瀟灑自如,三五分鐘後又張開嘴,倒出完損無缺的半支來又吸一口。南瓜子心裡生恨,只得妥協,正欲張口,枯樹皮卻先抬頭說:
「昨晚看見兩件事,爺只說了一件事,沒有傳出第二件。」
南瓜子恍然大悟,神秘一笑,雙手抱拳,向前作揖:
「那麼?既然如此,多謝了!下月二十領工資,我等你……」
枯樹皮冷笑一聲,大步離去。南瓜子苦熬半天,支撐不住,只得俯身靠在一旁的小樹上掙扎,晃得小樹東倒西歪搖擺。旁邊走來交頭接耳幾個人,南瓜子故意高聲罵:「死胖子,天天早上一鍋豆芽清湯,就不能炸幾盆油餅,磨幾碗豆漿?喝得爺爺只跑稀……」誰好心扔來一張皺皺巴巴的手紙,南瓜子客氣的笑笑接住,等那人走遠,就扔在地上踩了一腳,又恨又罵:「你才跑痢呢!」
工人們議論紛紛,都在傳遞這爆炸的新聞。山豆根幹得賣力,他的發電機已經遠遠走在前頭,兩行燈泡掛起來了,遠看像一串彩燈,足足蔓延三裡路。幾個好事者上氣不接下氣追上來,把從七八十號不同的嘴裡搜到的信息都往山豆根耳朵裡灌。
「你媳婦和黃花蒿……事兒就是這樣的。」
山豆根雙耳好似被驢毛塞了,裝聾作啞,正把一根電線紮成一個中國結。
「拼命三郎,火都燒眉毛了,你還在玩弄這玩意兒?」
「拼命三郎是石秀,俺叫山豆根,不是一個姓。」山豆根一張口就蒙在鼓裡。
「兄弟,誰有心思跟你開玩笑,這種事……」有人哽咽著向山豆根報告,似乎比山豆根受了更大的委屈。
旁邊的人是個急性子,說話像斷線的雨珠子,噼裡啪啦把事情說了個底朝天。身後的誰嫌說得不完整,另外一張嘴就搶先補充了幾個細節。
「我不信!」
山豆根跳起來,青筋暴露,面目猙獰,拒絕事實的態度堅決。
「好兄弟,紙能包住火麼?你都不想想,一人一口唾沫能鏽透一塊生鐵……」
「兄弟,你問問大夥,鋪軌隊就你不知道了,風言風語已經灑滿了,我還替你罵了他們幾句不要傳!」
倆人聲調壓低,眉頭蹙緊,比山豆根還心急火燎。眾聲附和,不約而同。山豆根木頭一樣沉下去,閉著眼發出痛苦的音調:「我還以為這賤貨是出去解手,大半夜不往回走……」
「兄弟,自古紅顏多禍水,你看半枝蓮那妖精樣兒!這樣的女人,守在家裡都要紅杏出牆,何況你帶到咱這野外荒郊……」那人訕訕離去,一步一回頭,不知是惱還是怒。
俄而,山豆根倏地從電機邊上站起來,罵一句「操!」因為站速過快,一時腦供血不足,頭眩腦暈目發黑,搖搖欲墜倒在地。旁邊的人趕緊拉扶起來,掐人中、擦汗水,山豆根半天緩過氣兒來,掙扎開來,大步流星往回跑。
是啊,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狗急了都跳牆呢,還用得著說皓月當空,欺負人家的女人呢。打吧打吧,打過打不過,出氣很重要,好好揍一頓狗日的,男人保護不了女人,還算是什麼男人,丈夫不給老婆報仇,還算什麼丈夫!
鋪軌工人們都停下手裡的活兒,看山豆根踏著枕木往回跑,一腳一步氣勢有力,一跨一跳間距相當。兩旁的工人都停了工,等著看一場暴風雨。黃花蒿這龜兒子平日裡仗著自己是正式工人,耀武揚威,咋咋呼呼,眾人早就看不慣了。有人往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兩手揉搓,握緊鐵叉,當即表示支持山豆根維護正義,藉機收拾一回狗日的黃花蒿。
天底下還能找出被戴了綠帽子更讓人氣憤的事麼?這回,老實巴交的山豆根是忍不住了,非要找龜兒子黃花蒿拼命。「黃毛雜種,我日你八輩祖宗!」越想越氣,越氣越控制不住,還發什麼電,還修什麼路,還掙他媽的啥勞什子錢啊。女人都被人欺負了,日子還有啥奔頭啊,面子都揭光了,還留什麼裡子。群情激奮,正義如山,停了活兒,人群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跟,匆忙中腳步沒有調整好振幅,有人踩在枕木上跳,有人踏在道砟上蹦。
怎麼說呢,咱這窩在無人區的修路隊裡,連個五官端正的女人都看不到,山豆根那風情萬種的婆娘半枝蓮屁股一扭,這一夥青春正盛的漢子誰能把持得住?嘴裡罵著騷貨,可心裡都想那水蛇般扭動的小蠻腰。雖然自己顧不上,但被別人糟踐了比糟踐了自己的老婆還讓人氣憤。
聽說黃花蒿在食堂裡打飯去了,山豆根就往進衝了。山豆根咬緊牙,握緊拳頭往回飛跑啦!山豆根像充滿了氫氣的氣球隨風竄啊,幾下就跑的無影無蹤。照這樣子,他不跟黃花蒿拼命,簡直冤枉了大家叫他一聲「拼命三郎」。跟在後頭的人們議論紛紛,像鴨子一樣成群結隊緊跟著。
老實說,鐵路工地上永遠是缺少女人的,饑渴的漢子很容易對女人產生強烈的肉慾。尤其像黃花蒿這樣一些正在勁頭上的光棍男,除了談論女人看女人想女人,還能怎麼打發這無聊又勞累的日子。放眼望去,堆滿了髒工服的宿舍裡,到處橫七豎八都貼著自己喜歡的模特,閉上眼睛,隨便拉開一個錢包裡,都裝著自己愛得不能再愛的明星,擦亮耳朵洗耳恭聽,談論的話題永遠都是滔滔不絕的男歡女愛——這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毫不害臊地說,我錢包裡就揣著蒼井空、一本道、北原多香子的裸照呢——可無論如何,也不能佔工友家屬的便宜啊,何況是大家都眼饞的女神半枝蓮呢!
章子怡漂亮,可遠在天涯,除了眼珠子盯爆電視機,窮漢們這輩子也難睹真顏,舒淇性感,可光棍們只能在夢裡幽會,蒼老師勾人魂魄,那也只能在需要的時候過過癮,只有——半枝蓮——晃在眼前的半枝蓮才是工地上活生生的女神!想想那走動時波浪一樣搖晃的身材吧,想一想那萬人迷的騷樣吧!
她居然被黃花蒿這個該千刀剮、萬箭射的賤種給糟蹋了,人神共怒啊,強姦了女神,你死有餘辜。不光是山豆根憤怒了,大夥都憤怒了,摩拳擦掌,問要不要幫忙,是卸一條腿,還是乾脆把龜兒子劁了?雷丸和僵蠶有些羞赧,私下截住山豆根,說:「兄弟,這事兒,我倆一時頭昏腦脹,沒弄光彩,咱們十幾年的交情了,只要你招呼,我倆就是你的左膀右臂……」山豆根顧不上回話,就一股煙往回瘋跑了。
黃花蒿那肥囊囊的後腦勺在前頭晃蕩著。山豆根焦急地跟在後面緩慢向前擠,再衝破兩層人牆,就擠到食堂門內了,再跨過三五個人,就到黃花蒿背後了,再進一步,拳頭就要敲碎黃花蒿的後腦勺了。那樣,正在眼前現場直播的打架場面將是多麼讓人激動啊。只聽見各種飯盒筷勺叮咚碰響,也有人故意敲打鋁質飯盒,那聲音很清脆,像銅鑄的鈴鐺。幾十條好漢不約而同往後挪步,騰出了地方,留出的空地,夠真刀真槍幹一場的啦。
可山豆根這爛泥扶不上牆的慫貨太讓人失望啦!山豆根站住了,喉部憋得難受,連著咳嗽數聲,趕忙雙手捂住嘴,低頭躲開了排隊人討厭的目光。喉嚨裡不知道卡著什麼,好像慢慢膨大,像正被充氣的氣球,讓山豆根聯想到剛吞了老鼠的花蛇,鼓起粗壯的脖子,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的怪樣,憋得他的眼球劇烈地往外跳。都怪剛才又急又氣,跑得太歡,弄得頭腦迷糊,感覺身子輕飄飄的,渾身無力,好似騰雲駕霧。「狗娘養的喪門星啊!」
一看見黃花蒿那蜘蛛背一樣的後腦勺,脖子就不由自主憋得慌,他還記得去年在隧道裡,晚上暗黃的燈光下,老遠瞅見黃花蒿跟半枝蓮在一起……氣的山豆根咬牙切齒,從腳底下撿起半截鋼筋就要戳過去……要是能下得去手,山豆根還會被誰小看?要是刺進去,還會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這醜事嗎!在黃花蒿魁梧的個子面前,自己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山豆根爬上隧道的洞牆貓進去,看著黃花蒿肥碩的後腦勺,自己反倒成了賊,淚如泉湧……
櫥窗裡溢出的飯菜味道熟悉又難聞,油膩膩讓人反胃。排在前頭的誰昨天又被多刷了一次卡,擠著不讓後面的人過,等著跟那個肥胖的廚師枯樹皮吵起來呢,正跟一個瘦瘦的光頭兩人大聲的相互辯解著什麼,各使用各的方言,旁邊的人使勁的笑起來起鬨,盼著他們打起來呢。四處遊蕩半生,聽過十幾種方言土話,山豆根總覺得外鄉的口音要比本土好聽,特別在工地上混合在五湖四海的方言裡,說起來容易,聽起來順耳,漸漸把家鄉的話遺忘掉一半,去他媽的故鄉吧,故鄉再親切也在地裡刨不出錢啊,不然誰還跑到這鬼火冒的地方抬鋼軌啊,要不來這鬼地方受苦,半枝蓮能被……
一著急,尿憋的緊,山豆根一頭鑽進了廁所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工友們跟著湧進來,假模假式地勸阻,實質上都盼著他們早打起來,好有看頭,僵蠶和雷丸看四處沒人影,就圍過來,一邊一個靠住山豆根,說:「兄弟,打架這事咱在行,只要你肯招呼,兄弟們都願意上。」山豆根解開褲帶,先是愣在小便池,然後又鑽進了大便池的門裡。僵蠶和雷丸就搖搖頭嘆息:「熊包!」
山豆根的虛張聲勢讓大夥都很掃興,看來這個瘦猴真是爛泥扶不上牆,都說山豆根這人太肉,一點兒利索勁都沒有。南瓜子和鶴草芽倆兄弟就合計著,把廁所門堵上,讓這不爭氣的瘦猴吃屎喝尿去吧。
飯後,鶴草芽站在把前襟叼在嘴裡尿尿的黃花蒿身後討好著說:「你真是想把山豆根的腿卸、卸了嗎?聽說山豆根是要把你的光腦殼劈成兩半、半呀!」
周圍的人都被這句話刺激得激動不已,黏過來打聽下文。黃花蒿著急回話,一張嘴爭辯,前襟掉下去被尿打溼了一片,用嘲弄的口氣辯解:
「就憑山豆根也想跟我打?也不撒泡尿照照!不是我吹,在咱們這條鐵路線上,在咱們這近千名鐵路工人中,單挑誰能幹得過我黃花蒿?」
鶴草芽被說得紅脖子紅臉,光禿禿的額顱上青筋股股冒起。就有人給黃花蒿點菸,問:「那你們啥時候打呀,我們也好抱團來給你加油啊。」黃花蒿得意地哼了一聲,毫不在乎地說:
「等著瞧吧,反正山豆根那小子的好日子沒幾天了。」
「你是不是要從山豆根手裡搶半枝蓮啊?」
黃花蒿尿得老高,笑聲放蕩,很得意地說:
「不是咱搶,是你情、我願。」
山豆根都聽到了,他哭喪著臉,在心裡無聲地哭罵:「日他媽的小雜種,不是我弄死他,就是他把我弄死!」想了想不對,又改口罵:「呸,是我把他弄死!」說完,勒緊褲帶,蹲地大哭起來。
事情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啊。頭一次睡了半枝蓮,咬咬牙忍了吧,睡一覺第二天太陽又是新的啊。第二次睡了半枝蓮,再壓住火,忍一忍吧,月有陰晴圓缺,事無十全十美,這樣如花似玉的老婆豈能保準一輩子野貓不偷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啥事沒發生過也就過去啦。第三次,山豆根借酒消愁,喝完三江匯流,扶著牆壁和垃圾桶,吐得翻江倒海,難聞氣溫從嘴裡混著吹出來,築路漢一醉解千愁吧!……第四次,是男人誰能忍住啊,是可忍孰不可忍!拼了吧,狗日的欺人太甚。再晚了女人的心就攏不住了啊!前三次是自己一人撞見,裝在心裡無人知,雙眼一閉又太平。可昨晚上的事兒,被逮了現行啊!人都要面子,誰能咽下這口氣!
午飯後誰都不願意離去,雷丸喊不動人上工,索性打起了撲克,贏得昏天黑地。僵蠶看著眼紅,跑到鶴草芽那一堆人群中炸金花,輸得天翻地覆。
山豆根一個人獨自來到工棚的後山,扯開嗓門吼起了秦腔,唱了一遍嶽飛氣壯山河,又來一遍蘇武忍辱負重。自己咬著牙,攥著拳,直著腿,挺著腰,折斷一截樹股,當長劍牧鞭,模仿了一回戲臺上的步法,翻幾個貨真價實的跟鬥,嘴裡嗚嗚呀呀的吼幾句臺詞,好似指揮著千軍萬馬,猶如驅趕著成群牛羊,把嶽飛的不甘,蘇武的屈辱,一股腦兒都集中起來,眼裡漸漸有了殺氣,遂狠了心,一定拾掇這欺人太甚的狗雜種,仰面躺下去,淚水如泉湧,心裡了無牽掛。
天還是麻乎乎黑的時候,晚飯時間已經到了。
去工地上倒班的人轉了幾圈,就都回來了,大傢伙都端著碗,望著打飯的窗口。排在最前頭的人嫌菜貴量少,不肯離去,兇巴巴糾纏著再加一勺,枯樹皮揩掉鼻尖汗珠,扶了一下厚如瓶底蓋的眼鏡,往他碗裡潑出一勺清湯,揮著胖頭說:「滿意了?滿意了就滾!老子大勺四兩,小勺二兩五,絲毫不差,龜兒子!」
黃花蒿把飯盆伸過去,得意地笑了兩聲,說:「廚子火氣大呀,是不是你老婆被人用了啊!」胖廚子舀了一勺辣子油潑過來,潑的迅雷不及掩耳,黃花蒿躲閃不及,被澆成了關公。
「滾你媽的!」
黃花蒿用手一抹,嘻皮笑臉,說:「爺今兒高興,不跟你計較。」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將肥肉疙瘩揀出來扔到地上,終於有一隻眼睛沒有操到心,扔到了誰的湯碗裡,肥肉很賣力地將油湯濺起來老高,粘在了那禿頂但很肥大的腦袋上,旁邊一個瘦子的眼鏡上也模糊了,最先站起來回應,半路裡擠進來駝背的門衛,遮擋了視線,當了替罪羊,但並沒有覺察到自己惹了禍,正享受地嚼著一顆綠豆,白白挨了一耳光。不料瘦子站起來卻揚翻了桌子,桌面上的盤子和碗都飛起來,朝人群灑過來,板凳也立起來,雖沒有倒,飯菜卻灌進了胖子領口。伸手要打,見是駝背,又手軟了。有一聲女腔尖叫著,把裙子夾在兩腿中間罵,一個穿著仿警服的單眼保安笑咪嘻嘻:「我幫你看看濺溼了沒有。」說著就伸手過來拉裙子,女手打翻了單眼的碗,扔下一句:「回去摸你娘吧,老流氓!」單眼輕蔑地哼了一下鼻子:「明晚上再看見你拉客招嫖,老子就把你銬起來送公安局去。」那女的伸手一個耳光,罵道:「老娘白瞎也不給你,想得美!」耳光扇的脆響,單眼捂著耳朵原地轉圈,叫喚著:「哎喲,疼死我了,耳朵被打聾了……奧喲!疼死我了,耳朵聾了……」
黃花蒿見嫁禍成功,卻沒鬧熱起來,有些略不甘心,就揚起盆子一掄,一碗油湯貌似擺衩裙的舞女,又似舞女優美的水袖,不偏不巧,一股腦兒塗在了剛跨步進門的南瓜子臉上。黃花蒿惹了禍,一下子驚慌失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南瓜子抹掉面部的油水,舉起碗就砸過來了,黃花蒿舉臂擋開,四處躲閃,哪裡躲得開。南瓜子搶過一個四方的鋁飯盒,咔!蓋在了黃花蒿的面目上,油辣子塗在了臉上,肥肉堵住了眼睛,椒籽塞進了鼻孔,青菜卡在了喉嚨眼,辣味、蒜味、麻味,一股腦嗆得咳嗽不已。黃花蒿掙扎著,任結實的條凳在肚皮上左一下右一下捶來捶去,他夾在油膩膩的桌椅中間,搖晃在髒兮兮的板凳中間,睜不開眼,辨不明方向,像無頭的蒼蠅亂撞,躲著打,好不容易摳掉肥肉,掏出椒籽,拔出了青菜,抹去了味道,只聽見「啪」一聲響,這響聲好像來自肚皮,又好像來自脊背,定神看,木凳已在山豆根手裡折成兩半,愣了一愣,就倒地呻喚。南瓜子喘著粗氣,像一頭髮情的雄獅咆哮不已,正要跳過來報昨晚閃腰之仇,卻看到一臉殺氣的山豆根,顧不上腰疼,忙往後退。黃花蒿從地上翻起來,掀翻一張桌子,山豆根退一步躲開,就抽出半截鋼棍……
食堂裡混亂起來,有人護著飯盒遠遠地逃去,幾個女人膽小,畏畏縮縮不敢靠前,打飯的隊伍被截成兩段,枯樹皮伸出胖臉在窗口叫喊:「又不是要去賣X,扭捏什麼,磨蹭什麼,還不快來!老子要關門洗鍋了……」
鐵路工程大隊長血餘炭像得道高僧,繞開徘徊不已的女人,穿過打鬥的山豆根和黃花蒿,徑直走向胖廚師。枯樹皮抄起長勺,在菜盆裡掏了半天,掏出兩隻帶冠的雞頭盛在碗裡,又在旁邊的小盆裡提起一條黃辣丁放進去。血餘炭接過碗,一口吞掉黃辣丁,雙眼緊閉嘴蠕動,吐出一團嚼過的魚刺。一根飛來的筷子,不偏不倚,正中血餘炭的腦門,一根細小的魚刺,乘勢溜進了他舌根後的黑洞。血餘炭被卡住的魚刺折騰的死去活來,他盯著兩隻胖乎乎的雞頭,咔咔咔,喀喀喀,咳嗽不已。
枯樹皮見狀忙遞來一勺醋:「醋,醋,快喝醋!」
等血餘炭咳嗽完畢,山豆根和黃花蒿已經展開了生死決鬥。場面複雜的難以描述,看不清誰佔了上風,只見一人當胸受了一捶,一個人當頭挨了一棒。兩人手起腳落,不斷有碗碟遭殃筷子飛。一隻瓷碗挨了一腳踢,很悶地裂了,碎片並沒有飛遠,在原地很近的地方打顫,一圈圈轉得很歡。就有人喊小心割腳,踩上去就劃破一道口子。終於有人勸架了,都圍成一圈用嘴勸,聽起來是勸,聽仔細了全是往火焰上澆汽油啊。血餘炭聞而不聽,視而不見,旁若無人,從容走過,從桶裡挖出一勺飯,轉身朝外走去。
枯樹皮又破口大罵:「操你媽的,又不刷卡。」一個面部瘦小,臉色蠟黃的女人打了飯,端了碗,正欲轉身就走,枯樹皮眼皮吧嗒,一聲吼罵。那女人折回身來,張開嘴唇,似有似無的鬍鬚上下一搖,字正腔圓反問:「他也沒刷卡!」一個禿頂的眼鏡走過來頂開她,喃喃地說:「走吧,走吧,他會刷卡?除非叫我當隊長,可笑!」排隊打飯的人沒人理會他們的鬧耍,前面正打的不開交呢。
山豆根和黃花蒿打了幾個回合,被眾人勸住,各自站在人群兩端,破口對罵,互相要吃了對方,祖宗十八輩男女老少都被操了一遍,一個沒饒。雷丸滿頭是汗,挺在中間勸架,兩人真一開打,就被摔成了狗吃屎,屁股和腳並用,爬出了人群後邊。鶴草芽助不上陣,急的張牙舞爪:「打、打、打呀!」
僵蠶攙起雷丸,灰溜溜躲在背後。兩人又纏住打開了,招招都是要命的著。山豆根這小黃瓜一根,怎麼能跟黃花蒿這硬甘蔗碰?一來南瓜子先前做了功,二來哀莫大於心死,這小子今兒是不要命啦。南瓜子既想讓黃花蒿吃點苦頭,又怕山豆根豁出命整出事來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就走進去向大總管血餘炭匯報,請他出來控制局面。事情到了這一步,除了血餘炭,誰也沒轍啦。鶴草芽斜眼剛好看見,也躡手躡腳悄悄跟著溜進來,南瓜子毫無察覺。
南瓜子急匆匆進去,卻發現血餘炭和枯樹皮正在下棋。屋外鬧騰聲聽得明顯,屋內兩人如耳聾一般。南瓜子棋藝不高,卻也認得倆人走的殘局是「野馬操田」。血餘炭走一步抿一口二鍋頭,嘴裡茲拉茲拉響。因為熟知血餘炭的火爆脾氣,他只好一言不發等兩人走完。南瓜子忐忑不安,胡亂分析:
一般江湖名殘局,水平相當的高手對弈,往往握手言和。功力差的,肯定丟子告負。血餘炭和枯樹皮對弈多年,旗鼓相當。血餘炭和枯樹皮兩人性情相投,修鐵路的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擺弄過蒸汽機車,操弄過電器機車,時代一跨又修建高鐵啦。兩人得空必定擺弄棋局。怪的是,從不開局一走到底,而是翻開棋譜,擺成殘局,相互切磋。懂棋的人都知道,從殘局開始玩,那是新手入門教程,殘局可調動子力較少,棋手取勝必須全力以赴,經過訓練,棋藝提高很快。這屬於學棋必經階段。他倆那水平,完全屬於一盤棋下到天黑也不分勝負的大師,為什麼還是殘局開始?可想到血餘炭當大隊長,十幾年的老資格了,一次也不到工地上去,就好似明白了幾分。駕馭複雜局面,好似一盤殘局?
終於一盤結束,雙方各剩一個老將移動,彼此嘲笑幾句,遂罷。枯樹皮抬頭見南瓜子站在旁邊,一邊點菸一邊問:「啥事咋不早說?」血餘炭接口淡定地說:「還不是門口打架的事兒。咋?能挑旺火苗,煽不滅火焰?」
山豆根和黃花蒿兩敗俱傷,苟延殘喘。山豆根死不放手,緊摳黃花蒿襠部,嘴裡嘟囔著「我讓你碰我老婆!」黃花蒿大汗淋漓,倒地動彈不得。人群圍攏,唧唧喳喳,有人提議勸和,有人建議勸架,又怕惹上麻煩,你退我縮,推託不前,吵成一鍋沸湯,亂成一缽稠粥。
黃花蒿的筷子擋不住山豆根的板凳,彈飛一支。黃花蒿換左手又擋,山豆根的板凳卻劈成兩半。黃花蒿驚呼一聲,右手一把插過來,可可兒的就插進了山豆根的耳朵裡,兩隻耳洞被鑿成了時光隧道,左右連通。山豆根倒地爬行,少頃,一個猛撲跳將起來,雙手抓住了黃花蒿的軟處,任憑黃花蒿如何捶打,死不放手……
山豆根被抬上床。他聽不見半枝蓮的哭聲,看得見半枝蓮的淚眼。平躺下來,往事就像不可阻擋的洪流,洶湧咆哮著,在腦海裡不停地翻騰。那時候,半枝蓮是多麼耀眼啊,她是野狐嶺中學唯一入選到市上去跳舞的啊,那時候半枝蓮發育的好,瓜子臉已經定型,尤其穿緊身的健美褲時,全身的線條都繃得緊緊的啊,她氣質清麗,拿起一束鮮花湊著鼻子聞——幾個黃毛小子遠遠看著,就在一旁說怪話啊:
「二牛,把半枝蓮給你娶了當老婆啊!——我才不要呢,你看她多妖精啊。——我看妖精了好,我才不要那些土頭土臉的瓜女子當老婆呢,上下一樣粗,長得像母豬。——你娶,你娶去,三娃,快去叫你爹娘張羅彩禮去……」
「死人了,打死人了……」
山豆根死去的噩耗如雷貫耳,動蕩了這幫進食的喉結,很多人的腮幫子停止了磨動,眼睛裡透出內疚的目光,臉上裹不住羞愧的神色。
門外撲進來的半枝蓮,摟起山豆根,哭的鋪天搶地,死去活來,真情動人,「豆根,你醒醒。我是清白的,清白的啊!你傻啊,你連自己婆娘都不相信了嗎!」
路醫桑半夏擠破人群鑽進來,又鼓搗了兩下,說山豆根確實是死了。
是的,山豆根真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