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照花人的若夢歲月:她的華服,終究還是爬滿了蝨子
1995年9月8日,美國洛杉磯的一間簡陋的屋子裡,一位老人走完了生命之路。房間裡,沒有家具,沒有床,僅有一條薄毯蓋住了地板上老人枯瘦的身體。
很難想像,張愛玲,這位曾經的名動上海者,曾經的臨水照花人,她的華麗人生,會這樣落幕。她離開後,後來人了解她,大多是通過她的作品,如兩度翻拍的《傾城戀》《半生緣》或者至今被影迷津津樂道的《色戒》。
然而,這樣一位奇女子,她清奇一生,流言一世,洞穿了人世滄桑,卻也經歷了無盡蒼涼。
17歲時,張愛玲就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衣袍,爬滿了蝨子。」青春正好的女子說出這樣的話,於別人,或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於她,哪成想一語成讖。
生命是一束純淨的火焰,但她的內心沒有太陽。
張愛玲的性格特點裡,有許多異於常人之處:執拗、自大、孤僻等,但是年歲漸長,這些都在改變。唯有清冷,伴隨她一生。
經常有人說愛玲是真正的貴族,的確,她的祖父是清末「清流派」代表人物張佩綸,外曾祖父則是名滿天下的清朝名臣李鴻章,不可謂不貴。
然而,張愛玲出生時,清王朝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十年。她的父母,貴族遺少與留洋名媛的結合,也還是將婚姻走到了盡頭。如此看來,她也不過是長在深宅大院的離異家庭的孩子。
海明威曾有一個經典回答:作家的成長條件是不幸的童年。而愛玲的童年,一開始是幸福的。她與弟弟,有著各自的夥伴,大大的院子裡,姐弟倆嬉戲打鬧,還時常聽女僕講傳奇故事。那時的愛玲,是開心的,有著童稚天真,也有著靜好歲月。
現在想想,那段歲月,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接近光的時候吧。後來,父親冷待,繼母虐待,母親甚至拿走了她的學費再次遠渡重洋。當她被關在院子角落那黑黑的房間時,門上了鎖,她的心,也跟著上了鎖。當她在心裡祈禱日本人的飛機落下來讓整個張家同歸於盡時,這個少女,註定成為了一束清冷而純淨的火焰。
她的清冷,沁在了骨子裡,對人對事,幾乎沒有例外。她對同胞弟弟至死都是冷眼相看,也不喜歡小貓小狗,與親近的人如好友炎櫻和姑母張茂淵也錙銖必較。她的每一筆帳都算得清楚,對社會幾近沒有了解的欲望,就連在街頭吃飯也不會四處張望。
她就像一個與社會脫節的人,但又點燃了後來人的激情。她只能是一束火焰,照亮了別人,但內心沒有太陽,把自己留在了暗黑處。
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1938年夏,張愛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倫敦大學,但戰事紛亂,只得持成績單進入香港大學。在那時,誰都不會想到,這個身著淺藍色短袖旗袍,提著藤編小箱子,尚且帶著濃厚鄉土氣息的女子會驚絕於世,還是在那樣年輕的年齡。
在前往港大的車上,她只說了一句話,是透過車窗的玻璃,對香港這座城的呢喃:「你好。」但是不久後,十七歲的她,就以一篇《我的天才夢》斬獲《西風》雜誌3周年徵文比賽首獎,獎金高達500元。
她應該是一位天生的寫作者,年輕的女孩,卻寫出了力透紙背的文章,令一眾編輯交口稱讚。「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衣袍,爬滿了蝨子」,分明還沒有歷經風雨,卻有同齡人無可比擬的清醒與透徹,她的自信中,有著滿滿的自負。
在港大,愛玲是校園的寵兒。她成績出眾,屢次打破高分記錄;她寫作能力了得,獲得多位大家認可;她打扮精緻,漂亮又不落俗套。從那時起,不過十七八歲,除卻貴族身份,靠著自己,她便出名了。
1944年,張恨水蝸居重慶,潛心寫作;錢鍾書憂事傷身,構造《圍城》;唯有張愛玲,不斷輸出作品。哪怕這些作品,驚世駭俗,或者發表於與日偽有染的刊物,她也毫不介意。
她有一句坦率得近乎「無恥」的名言:出名要趁早。說出這句話時,她不過23歲,卻已經名動上海,已經在才女的位置上待了6年。
或許是她內心的孤寂,也或許是童年的不堪,更或許是她貴族的天性,她瘋狂地想要證明自己。她是特別的,想要在很早的年紀,讓大家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不管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她也是成功的,拿起筆時,便像有了翅膀和飛天夢的蝴蝶,成了天之驕子。
活在這個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
其實,除了才情,更多人知道張愛玲,是因為感情。確切的說,是因為與胡蘭成的感情。
政府官員與驚絕才女,聽起來是天造地設,再合適不過的一對璧人。然而在1944年,一位才女和偽政府的官員在一起,只能被叫做「漢奸婆」。
從前不懂,胡蘭成這樣一個大張愛玲十幾歲且有家世的中年男人,為何會讓張愛玲甘之如飴。後來懂了,胡蘭成的攻心路,註定會成功。張愛玲童年孤寂,不愛言語,胡蘭成就細心追求,侃侃而談。張愛玲擅長寫作,屢出佳作,胡蘭成就對她的作品理解深刻,毋庸置疑。
在這樣熱烈的追求下,張愛玲淪陷了。她可以低到塵埃,然後開出花。她想要做胡蘭成今世的煙,想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是世事變遷,兩人兩地分離後,她所剩的,也不過是一紙「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婚書。
兩個人的愛情,或許在結婚時愛玲只買了一張婚書就已經預示了失敗的結局。胡蘭成是愛玲的初戀初婚,但一個風流才子,那顆按捺不住的心,不可能忠於一人。他們的愛情,只能以悲劇開始,早早收場。
愛玲是決絕的,哪怕胡蘭成負了她,她也選擇了漂亮的結束。她當機立斷,把自己的一筆稿費寄給了胡蘭成,做了分手費,也正式結束了兩個人的感情。
愛玲的第二段愛情,在《小團圓》問世前,世人不曾知道,也不曾相信。桑弧,一位濁世佳公子,一名待人溫和的導演,是張迷心中愛玲最理想的伴侶。
張愛玲很愛桑弧,也很感激桑弧。這種愛,就像《小團圓》中,張愛玲在小說的最後對九莉的描寫:「但是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
論身份,桑弧是知名導演,愛玲是驚世才女;論才情,桑弧擅長拍電影,愛玲執著於寫文字。這樣看來,兩人是極搭配的,然而愛玲終究有著「漢奸婆」的過去,就算桑弧不介意,那麼世人呢?最終,愛玲離開了,為了自己,也為了桑弧。
總之,因為桑弧,張愛玲的愛情,終於有了一些溫暖,再也不是一味付出。
後來,愛玲遠走美國,在那裡,她遇到了賴雅,並與之糾纏一生。那一年,她35歲,賴雅卻已過花甲,但他們相知相愛,互相扶持。
賴雅與其說是丈夫,更不如說是一位朋友和老師,為初到美國的愛玲提供了精神支持和寫作指導。但是琉璃易碎彩雲散,賴雅僅僅幾年後,就與世長辭,愛玲開始了她孤寂的生活。
張愛玲,這位少年成名的女子,在愛情裡,最終還是只剩下了自己。她曾想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曾期待過歲月靜好;更有過相濡以沫。她的愛情,也終究千瘡百孔了,哪怕她想要愛到地老天荒,卻不得不餘生孤寂。
她手寫她心,因為真誠,所以永遠。
世上寫作的人很多,有人寫景,有人抒情,有人敘事。但愛玲,是寫愛情故事的高手,小說主題一言以蔽之——愛情戰爭。
對於愛情,她看得太透了。但當讀懂她的作品後,就會發現,她的每一本小說,都仿佛在寫自己。她與她筆下的人物,同構性極強,她內心對於感情,對於世界的看法,都體現在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裡。
《小團圓》裡期待婚姻的九莉;《傾城之戀》裡夫妻感情不和的白流蘇;《金鎖記》裡孤獨級寂寞的七巧。這些主角,都有她某時某刻的特點,卻又各不相同,因為愛玲是經歷過世事變化的女子。
有人說她的書膚淺,儘是情愛。但我認為,她僅用一支筆,就塑造了豐富的女子形象,展現了那時的中國式愛情和婚姻。她手寫她心,因為懂得,所以沉默;因為真誠,所以永遠。
她的華服,終究還是爬滿了蝨子。
晚年的愛玲,有一個怪癖,就是搬家。三年時間,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要搬家一次,三年達180多次。在她寫給文學家夏志清的信裡,更是說到她上午搬家,下午看病,幾乎沒有時間坐車。
如此頻繁地搬家,僅僅是為了「躲蟲子」——一種跳蚤。愛玲認為這種跳蚤來自南美,生命力極強。然而,隨著她的搬家,再頑強的跳蚤也該不見蹤跡,她卻沉迷在了搬家這項活動裡。
任誰都能知道,她這是一種病態的強迫症,她躲避的不是南美的跳蚤,而是內心的「蝨子」。
當她17歲說出生命這襲華服爬滿了蝨子時,她就已經看到了這世間的男女,華麗的外表下陰暗的一面,內心那隻「蝨子」正在啃噬著他們的真性情。
但可惜的是,她自己,也漸漸被這隻來自人性醜惡的「蝨子」吞噬。與胡蘭成在一起時,似真似假,躲躲閃閃,她像極了委曲求全的白流蘇。晚年在清冷的公寓孤寂餘生,她又是否想起了那「一步步走入沒有光的所在」的曹七巧?
這一切,也不難理解,童年不幸,婚姻失敗,年少成名,世人誤會,這所有,讓她的心理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生命的最後20年,張愛玲呈現出越來越顯著的心理疾病。頻繁的搬家,令她丟失了財物、費盡心血的《海上花》譯稿以及她自己。
就是這樣一個早已看透生命本質的女子,妙筆生花,向世人展現了光怪陸離的人間和變幻莫測的人心。但她看不見陽光,驅不盡內心的「蝨子」,終究還是孤寂離世了。
愛玲說的很對,生命是華服,而且她的華服曾經風情萬種,驚絕於世,卻還是爬滿了蝨子。用一句話來概括她的若夢歲月,我想,大概是:錦瑟流年品芬芳,繁華落盡夢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