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在2018年出版了兩本吉奧喬·阿甘本的書,《奇遇》和《普爾奇內拉或獻給孩童的嬉遊曲》。《普爾奇內拉或獻給孩童的嬉遊曲》是阿甘本通過解析《嬉遊曲》這本畫冊闡釋自己的哲學思想的作品。《嬉遊曲》是18世紀義大利畫家詹多梅尼科晚年時創造的一本畫集,以普爾奇內拉為主角,這本畫集一向被認為是詹多梅尼科對自己一生的回顧。普爾奇內拉是義大利地方喜劇中的一個搞笑角色,阿甘本的切入點就是喜劇:戲劇可以分為喜劇和悲劇,悲劇的名字是必然的,因為它規定了個體的命運;而喜劇的名字是偶然的,是主角的一種性格,而不是命運。普爾奇內拉作為喜劇角色,也正是代表這樣一種理念——性格的理念。相比於《普爾奇內拉或獻給孩童的嬉遊曲》中各種晦澀的隱喻和拗口的概念,《奇遇》充滿了詩性的文字。本書一共分為5節,內容上層層遞進:(1)「魔神」是一種能夠擺脫倫理和契約的模稜兩可的力量,也可以視為一種權力;(2)「奇遇」既是偶然,也是命運,奇遇在事件中出現,奇遇的意義在於敘述,所以奇遇是言語的事件;(3)「愛欲」是一種需要,奇遇也是,就像人總是渴望著愛情,主體總是渴望總體性,主體也總是渴望奇遇;(4)「事件」不僅僅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用語言敘述出來的奇遇也是事件;(5)最後「希望」在於如何喚醒魔神這種潛能,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奇遇的主體,所以應該毫無保留地投身到奇遇中去,產生事件,發掘潛能,最後導向真理。阿甘本這兩本書的寫作風格都非常文學性,比如有很多內容是以對話的形式呈現的,或者詩句的形式等,讀者們可以在其中發現哲學的趣味。
如果說阿甘本是要用奇遇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間架起一座橋,那甘丹·梅亞蘇就是要在阿甘本這座橋之外尋找另一條出路。《有限性之後:論偶然性的必然性》可以說是2018年出版的最重要的左翼書籍之一。本書是梅亞蘇非常重要的一部哲學作品,2006年第一次出版就在歐洲學界引起轟動。阿蘭·巴迪歐在本書的序言部分毫不掩飾對自己這位愛徒的喜愛和誇讚,他認為思辨實在論這一「令人矚目的『對批判哲學之批判』被毫無矯飾地呈現於此,以一種獨特的、清晰明快的論證風格直擊問題的核心」。[3]巴迪歐這裡說的「問題」是指自康德的「哥白尼革命」之後形成的哲學傳統。梅亞蘇認為,「相關性無法被超越的特性的思想傾向,我們都將其稱為相關主義(corrélationisme)」。[3]13相關主義的核心在於主客體必須是相互依存的,思辨實在論就是針對相關主義提出的。只要持有相關主義的哲學傳統,我們就無法認識「前先祖的」存在,即人類出現之前的地球上的一切現實。因為對於康德這樣的哲學家來說,那些「前先祖的」東西是沒有意義的,它們在那兒的時候,我們人並不在那兒,儘管在時間上它們的確在先,但是從邏輯上來說要考慮它們的存在就需要我們人的意識在先。所以這裡出現了矛盾,相關主義無法思考那些人類意識之前的存在,但是自然科學卻早已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前先祖的斷言何以可能?所以梅亞蘇認為,我們應該思考的是一種絕對的必然性,而非必然性事物。笛卡爾區分了物的第一性質和第二性質,梅亞蘇不再討論物的第二性質,因為物的第二性質,即和人相關的那個物的屬性,是相關主義的範疇。物的第一性質是獨立於主體而存在的,它處於思想的外部,但並不意味著它們不可思,它們是「偉大的戶外」,這才是哲學的領域。梅亞蘇要發展的是一種非相互關係的實在論,將對象放在思考的外部這種思考方式被梅亞蘇稱為「思辨」。思辨實在論就是要承認實在的絕對偶然性,所以梅亞蘇的思辨實在論就是要進行這樣一種打破邊界性的思考。
阿蘭·巴迪歐在2018年有兩部非常重要的書籍譯介到中國來。一部是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存在與事件》,這是巴迪歐哲學思想的奠基性著作,因為巴迪歐的哲學首先要做的就是提出一個概念框架,他認為只有用純數學形式來設定本體論,才有可能構建這個概念框架。《存在與事件》是一部論證數學何以成為本體論的著作,其中充斥著大量的數學邏輯推演。簡單說來,巴迪歐從三個層面論證了純數學的本體性,第一,數學科學的必然性本質不需要什麼公理體系來保證,而由它所直接宣告的存在本身擔保;第二,數學的對象不是理念對象也不是感性實體對象,實際上根本不存在數學的對象,因為數學本身並不展現任何東西,這才是存在的本質,這才是一個概念框架;第三,將數學應用到其他自然學科上時,會發現數學是一切學科的基礎,「正如其當下所是一般」,[4]換句話說,數學提供了一種比自然、善、上帝或主體更具有確定性的框架。閱讀本書比較好的導讀作品是2018年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叢書」出版的《忠實於事件本身:巴迪歐哲學思想導論》。巴迪歐的另一部作品是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蘇格拉底的第二次審判》,全書採用戲劇的對話模式,內容是在現代社會對蘇格拉底進行第二次審判。而本書的主旨不在於真的要復活蘇格拉底,而是要復甦主體。至於為什麼要採用戲劇對話的形式來呈現,因為在巴迪歐眼中,戲劇可以承載當代的哲學、政治觀念,真正的戲劇可以將自己展現為一個前所未有的事件。忠實主體的行為會受到壓制,但經由戲劇所帶來的震撼,忠實主體最終會復甦,也是為主體通向真理打開了大門。
相比於巴迪歐用戲劇復甦主體,朗西埃認為「影像」才真正具有革命性。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歷史的形象》就是郎西埃論述影像何以能夠導向平等的作品。朗西埃的歷史觀和福柯很類似,都是反對歷史敘事。但是朗西埃更注重片段性,所以影像的意義大過電影或戲劇這種連貫的敘事。影像本身不傳達任何連貫性,這才能保證事件的真實性,因為人們總是會在連續性中對某些元素進行遮蔽。影像無法做到遮蔽真實,影像的存在就是直接在場,它本身就是充滿了異質性的,權貴也好,賤民也好,至少在影像上是全部在場的,權貴無法從影像上刪除不確定性。所以朗西埃認為,我們可以在影像不斷溢出的不確定性中,找到走向平等政治的方式。
保羅·維裡利奧在《消失的美學》中也談到了在場(present)的問題。儘管早在1980年維裡利奧就完成了這部作品,然而它的譯本直到2018年才由河南大學出版社「人文科學叢譯」出版。但在我們今天看來,他在書中提出的現代加速社會觀點依舊不過時,甚至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顯著特徵之一。「速度」是維裡利奧論述的重要支點,他將速度看作一種權力,掌握了速度也就是掌握了權力,同時人們也需要有更快的速度才能存活。電信直播的實況時間支配了實際的空間,意味著我雖然在此時此地,但是我卻一直看著別時別地發生的事情,這也是一種在場,不需要佔據空間的在場,這也是維裡利奧說的「消失的美學」。對於研究「加速主義」的學者來說,這是一本很重要的讀物。
南京大學出版社「當代激進思想家叢譯」還出版了《〈荒島〉及其他文本:文本與訪談(1953—1974)》,這是由大衛·拉普雅德主編的吉爾·德勒茲的第一本文集,其中收錄了德勒茲從1953年到1974年發表的文章、序言、報告、會議論文和談話記錄,對於德勒茲已經出版的專著來說,這本文集是非常重要的補遺。比如本文集中的第15篇《關於權力意志和永恆回歸的結論》,是1964年德勒茲召開的尼採研討會最後所做的總結髮言,於1962年已經出版的《尼採與哲學》(本書中譯本2016年由河南大學出版社第二次出版發行),這篇會議發言是一個增補,總結了對兩個重要問題的回答:尼採是否仍舊屬於柏拉圖—笛卡爾形上學框架?尼採那裡的肯定和否定到底是什麼關係?還有本文集中的第13篇《人,可疑的存在》系德勒茲為福柯的《詞與物》撰寫的評論,德勒茲在文中非常簡潔並鮮明地指出:對福柯來說重要的是為人文科學奠基。大衛·拉普雅德還主編了德勒茲的第二本文集《瘋癲的兩種體制》(Deux régimes de fous et autres textes),輯錄了德勒茲1975年到1995年發表的文本,目前還沒有中譯本,頗為遺憾。
作為西方當代著名的哲學家和左翼思想家,斯拉沃熱·齊澤克同樣受到藝術界的青睞。武漢大學出版社的「新迷影叢書」出版的《真實眼淚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系齊澤克1998年開始在倫敦的國家影劇院開展的系列講座彙編。克日什託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是著名的波蘭裔法國導演,在本書中,齊澤克重點分析了他導演的《十誡》系列、《兩生花》和《藍白紅三部曲》,為了配合齊澤克對電影的解讀,書中還有許多電影的劇照。而本書的目的,用齊澤克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借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來表達自己的理論:真正的拉康思想可以為今天的電影理論復興做出貢獻,而文化研究可以為如今對抗全球資本主義提供一個適用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