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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器材也有技術 有視野也有深度
此前,我們分別討論了「凝視」和「散文電影」。這次,沿襲著對「電影是什麼」的思考,結合近期在國際上備受矚目的新片《羅馬》,淺談「攝影術」與「私人記憶」。
特呂弗拍《四百擊》(1959)拿到了坎城最佳導演,張大磊拍《八月》拿到TGHFF最佳劇情片,黑白的童年往事回憶錄,為何如此有魅力,頻頻在影展上奪得大獎?
英國《視與聽》(Sight & Sound)雜誌剛剛公布了本年度的最佳電影——《羅馬》(ROMA)。在此前,這部用Alexa 65拍出的黑白電影,已經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等一系列獎項,以及世界頂尖的8個影評人協會「年度最佳」的肯定1。《羅馬》被很多影迷們譽為「2018最期待的電影」。
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 又譯「艾方索·柯朗」) 是首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拉丁美洲裔導演,好萊塢的「墨西哥三傑」之一,曾導演過《地心引力》(Gravity, 2013)丶《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 2006) 等商業大片。
震撼的視聽饗宴
暌違四年,推出新作《羅馬》,卡隆導演表示:「我雖然住在國外,但我的腦袋總想著墨西哥,作為墨西哥人,我總是想知道我的國家正在發生什麼。能回到故鄉墨西哥拍電影,是我渴望的。」《羅馬》是卡隆一直夢寐以求想要拍攝的片子。
很多影視人功成名就之後,都想要利用自己的資源,拍攝童年時候的故事,但很少有人能做到像卡隆這樣出色。 ——Nick Pinkerton
演職員表中,卡隆同時擔任製片人丶導演丶攝影丶編劇丶剪輯。全片主要是在墨西哥的墨西哥城(Mexico City)羅馬地區(Colonia Roma)拍攝,耗時108天。最終成像採用了黑白畫面、2.39:1的寬銀幕比例,聲音上使用了擁有64個獨立聲道的DolbyAtmos(杜比全景音)技術。
卡隆上一次擔任攝影指導的片子,是28年前的墨西哥電視劇La Hora Marcada和電影El motel de la muerte (1990)。
當顏色抽掉丶只剩下黑白,光影的流動更為顯見,Alexa65拍攝出的細膩畫面,搭配Dolby Atmos的震撼效果,觀眾仿佛回到了1960~1970年代的墨西哥。跟隨著卡隆綿長又平穩的Tracking Shots (推軌鏡頭),在135分鐘內,目睹了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死生無常以及大時代背景下的社會變遷。
由導演的個人家庭延伸到墨西哥的整個時代氛圍,在影片中,還再現了墨西哥近代史的Corpus Christi Massacre 事件,《羅馬》被一些影評人譽為是「歷史史詩」(historical epic)。
電影中大量的深焦鏡頭、長推軌鏡頭、橫移(Pan)鏡頭,也有一些國外的影評人讚揚《羅馬》蘊含著「義大利新寫實主義」(Neorealismo)的風格,場面調度和鏡頭語言可以媲美《公民凱恩》(Citizen Kane,1941) 。
一位經驗老道的電影節評審表示,要知道一部片子的好壞,看開頭就夠了。開場的三顆鏡頭,就可以看出導演的功力,以及影片的整體水準。
《羅馬》開場,第一顆鏡頭,就令人驚嘆。固定機位的長拍,聚焦在地面上,不斷有水湧過來,夾雜著肥皂泡泡,看起來有點像海浪(這裡潛藏著對於後面「海中救人」高潮段落的暗示)。地板上倒映著天空,忽然有飛機飛過。此處的飛機,和片尾最後一顆鏡頭——開闊的天空有飛機飛過,形成了相互呼應。
Dolby Atmos的加持,影片一開始,就帶來了非常有臨場感的視聽體驗。
定機位停留一段時間後,鏡頭向上Tilt Up,觀眾們隨著攝影機運動,陸續看到了排水孔、水管、女主角Cleo,以及一條長長的窄巷車道。
接下來的鏡頭,展現了一個中產階層家庭的居住環境,Cleo在二樓幫忙整理房間。
攝影機運動跟隨著Cleo的步伐,使用了Pan(橫移)和Tracking(推軌)。
生生死死丶死死生生
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1985),英文片名是A Time to Live A Time to Die(又譯「生死同代」),電影的前半段,爸爸得肺病,離開了;中段,媽媽得喉癌,離開了;結尾,奶奶老了,離開了。故事的主角何孝炎,從小學時候不懂事的野孩子,伴隨著家人的變故,經歷了死生永別,他漸漸長大了。《童年往事》開篇的旁白說道:「這部電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記憶……」
在童年,有的人死了,帶走了他們的記憶和愛,我們活了下來,開始變成那些離開我們的人,開始明白他們,於是那些淡忘模糊的往事,開始變成不可磨滅的記憶。
與《童年往事》類似的,《羅馬》拍攝的也是導演卡隆的童年故事。卡隆在片中追憶了陪伴他長大的女保姆,再現了家人和自己是如何面對,日常生活裡突如其來的變故。
本片的英文片名ROMA,倒過來變成「AMOR」,在西班牙語中是「愛」的意思,《羅馬》是一部關於「愛」的電影。卡隆在片尾特別打上「獻給麗波」(To Libo),麗波是導演童年時候家中的女保姆,也是故事中女主角Cleo的原型。
片中飾演女主角Cleo的演員Yalitza Aparicio是一位素人,此前從未接觸過表演。
《羅馬》選擇用女保姆Cleo的視角做為敘事觀點,故事圍繞生活在墨西哥「羅馬」(Roma)社區的一個中產家庭展開。母親Sofia帶著四個孩子,和婆婆住在一個獨棟的小別墅裡。這個家庭的父親——在影片1/3的時候,出軌離開了妻兒。男主人的缺席,讓這個只剩下女人和孩子的家庭,籠罩上了強烈的不安全感。與此同時,Cleo也經歷著懷孕丶臨盆丶胎死腹中的生存考驗。
以下放幾張預告片的截圖,感受一下卡隆精巧的畫面設計和場景安排。同時,也可以觀察到,導演是如何構思,讓「生」與「死」並置於同一個景框內。
(↑曾經一家的歡樂時光)
(↑母親Sofia緊緊抱住丈夫,不舍他離去;畫面左上,站著小兒子和保姆Cleo)
(↑母親Sofia把父親離開的真相告訴孩子們;畫面右上,同時有一對新人在結婚)
(↑女保姆Cleo站在醫院的新生兒照顧室外面,下一刻,忽然大地震;生的喜悅摻雜著死的恐懼 [生與死同框] )
(↑Cleo和家族中的奶奶一起去家具城選購嬰兒床,遇上街頭騷動 )
(↑街上槍響,大亂;逃難學生跑上家具城,被緊隨其後的人槍決;Cleo受到驚嚇,羊水破了 [生與死同框] )
(↑Cleo破水,匆忙離開家具城;街上混亂 [生死同框] )
(↑失去孩子的Cleo,奮力從海浪中救起了姐弟倆,一家人緊緊抱在一起 [生與死同框] )
影像檔案與記憶複寫
卡隆透露,《羅馬》90%以上內容都來自他的記憶,「有些直接丶有些迂迴,但都是關於那個塑造我的時代,或者說塑造墨西哥的時代,1960~1970是墨西哥漫長變遷的起始點」。
《羅馬》在2017時候拍攝將近五十年前的故事,為了還原時代氛圍和童年記憶,場景、服裝、道具等做了很多的考究,連片中的狗,也要找與卡隆兒時照片裡幾乎一模一樣的。
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通過追問「照片中有哪些吸引我的地方」,由《冬園》這一張家庭影像聯想到了自己過世的母親,提出了「此曾在」丶「奇遇」丶「刺點」丶「知面」等概念。
巴特認為,經由攝影術留下的影像,類似「沙灘上的腳印」丶玻璃物品上的指紋,是一種「此曾在」(that-has-been)。在底片攝影的年代,還沒有電腦擬像誕生,能在底片上留下影像,必然是真實存在過的客觀實體。隨著時間流逝,不論這個曾經存在過的實體如今是否依然存在,當人觀看照片,某部分的感知或記憶就會被喚起,在人的感官認知層面,照片中的人/事/物在觀看的當下,仿若是「在場」的。
「奇遇」即「影像中令我感興趣的細節」,但這種吸引力,是觀者通過觀看照片,加上自己的聯想丶和自己的生命經驗對話後產生的。巴特認為,沒有奇遇就沒有照片。「奇遇」直接聯繫著「刺點」(punctum),「刺點」又映照著「知面」(studium)。巴特指出,「刺點」,就是足以「刺痛」人的地方,是作品真正吸引觀者駐足的原因;「知面」,通常來源於經由教育而培養的審美判斷,指的是人對事物投注了某些情感,但不特別深刻劇烈。「刺點」在兩層意義上存在,一是「細節」影響了個人感受;二是因時間流逝而帶來的情感衝擊(即「此曾在」)。
巴特曾表示,他不能將《冬園》的照片展示出來,因為「它是我的『刺點』,只對我存在。它對您只不過是一張無關緊要的照片,不能構成清晰的客體,頂多只能引起『知面』的興趣,比如關於時代丶服裝。但對您而言,也沒有任何創傷」( Writing the image after Roland Barthes, 1997, pp.37)。
在《羅馬》中,基於導演個人的生命經驗記憶「複寫」出來的影像,無疑是「私人」的。電影裡精心設計的構圖丶沉浸震撼的全景音,勾起了觀眾的「知面」。隨著故事的推進,生活化的情節丶自然的表演,觀眾漸漸開始對角色的處境共情,漸漸把故事的內容和自己生命經驗對話,片中超越了國族藩籬的丶對真摯人性的描摹,激起了觀眾們不一而同的「刺點」,喚醒了普遍的情緒共鳴。
任何被收束在鏡頭前可攝的視聽場域之現實景況,不管是未被操作配置的或是經過演練彩排的現場,均以檔案化(archivation)的型態化為歷史的獨特局部。這些記錄了時間與空間的動態影像,既直接為電影風格史構築了多元化且差異化的總體形象,也同時映照了各種呈現分層而疊合態勢的文化歷史脈動。——電影學者 孫松榮
現代人,走到哪裡都會「隨手拍」,親友丶食物丶風景丶路邊的流浪貓……為何保存「記憶」這麼重要?為何人類都想要把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儘可能地化為「視覺檔案」?受到柏格森(Bergson)的影響,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其意識流小說《追憶似水年華》裡提到,「世界只在回憶中真實」。
所謂生命,就是延綿與記憶。柏格森認為,時間的本質不是物體的運動,而是人的意識,時間與生命緊密結合丶不可分割。如果沒有「記憶」,人類就不會產生「過去」的概念;沒有過去,也就沒有「現在」;沒有過去與現在的對照結合,就不會有「延綿」(Laduree),也就不會有生命。
《羅馬》在攝影機運動層面,令人驚嘆的Long Tracking Shots(長推軌鏡頭)和大量的Pan(橫移)鏡頭,似乎也正呼應著「延綿」這個概念。
《羅馬》是卡隆自編自導自攝進行的一場盛大的記憶複寫,是他的私人影像檔案。導演把自己兒時的所見所聞所感,結合家庭相簿和歷史資料考據,融入了一部技法嫻熟沉穩丶情感暗潮湧動的電影長片中。
擬像是添加於客體上的理智,此份理智具有人類學的價值,因其即是人自身以及人的歷史丶處境丶自由,甚至自發排斥人類思想精神的那份抗力。 ——羅蘭·巴特
注1 這8個影評人協會分別是:紐約影評人協會獎丶華盛頓影評人協會獎丶費城影評人協會獎丶舊金山影評人協會獎丶芝加哥影評人協會獎丶紐約線上影評人協會獎丶多倫多影評人協會獎丶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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