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初為人父的弗蘭西斯•斯科特•菲茲傑拉德帶著妻子澤爾達•瑟裡和嗷嗷待哺的女兒法蘭西斯,把家搬到了長島——紐約著名的豪宅雲集之地。與菲茲傑拉德比鄰的,大多是新晉的社會名流,其中就包括作家瑞因•拉德納、演員留費德茲和埃德•維恩。
菲茲傑拉德夫婦當年租住的房子,7臥室6.5浴室,佔地約3畝,2016年初以300萬美元價格成交
當時菲茲傑拉德年方26歲,而且並無可以倚仗的祖蔭——他父親曾經離鄉別井,從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不遠萬裡奔赴東部的紐約州布法羅市謀生,一度供職於寶潔公司,但被辭退之後,只能萬般無奈地舉家黯然西返。菲茲傑拉德能夠過上如此闊綽的生活,是因為他那出類拔萃的才情和少年成名的運氣:他在1920年出版的處女作《天堂的這邊》(This Side of Paradise)首印只有三千冊,但三天便告售罄,隨後一年加印了十一次,總銷量達到了近五萬冊。
菲茲傑拉德成名作《天堂的這邊》第一版封面
這本書給他帶來的不菲版稅(五萬冊的版稅近一萬兩千美元,可供參考的是,當時普通人能找到日薪五美元的工作就算走運了)倒在其次,對他的經濟收入更有助益的是,搖身變為文學新星的他,在給各大報刊撰寫短篇小說時,可以獲取更高的稿酬。
1921年的菲茲傑拉德
這段時間正是菲茲傑拉德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階段:貌美如花的妻子澤爾達尚未罹患精神分裂症,在各種社交場合與他出雙入對,一起被目為爵士時代的代表人物;而他的第二部作品《漂亮冤家》(The Beautiful and Damned)已經在《大都會雜誌》連載完畢,並於當年3月出版,首印兩萬冊賣得很快,出版社又加印了五萬冊。正是在這個時候,菲茲傑拉德開始構思《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
熱愛跳芭蕾舞的澤爾達
20世紀20年代不僅是菲茲傑拉德個人的黃金歲月,對整個美國來說亦是如此。從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落幕,到1929年華爾街股災引起的大蕭條來臨,這十一年被稱為「爵士時代」(Jazz Age)或者「熱鬧的20年代」(Roaring Twenties)。在此期間,美國的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均取得長足的進展,順利地晉升為全球最富裕的國家,並成為現代消費主義的發源地。
紐約長島東端至今仍是美國頂尖的豪宅區
隨著戰爭的結束,許多復員軍人從歐洲回到美國,這些人由於擁有大量的退伍費,給市場帶來了強勁的消費需求,美國的經濟因之迎來了騰飛的階段。這個時期最主要的經濟現象是汽車產業的異軍突起,僅以福特汽車公司為例,該公司的首款量產車(Model T)在1927年停產之前,總銷量高達一千五百萬輛。汽車的迅速普及帶動了高速公路的興建,也催生了汽車旅館、汽車服務站、二手車銷售等新興行業,更加速了城市的擴張進程。從美國的歷史來看,20世紀20年代和50年代、90年代是其經濟發展最迅速的三個時期。
1925年生產的福特Model T
在社會方面,最大的進步出現在1920年:當年8月18日獲得批准的《美國憲法第十九修正案》禁止美國各州和聯邦政府因性別因素而立法限制任何公民的選舉權,美國婦女由此獲得了選舉權。這種女權主義的勝利,加上新湧現的大量適合女性從事的文職崗位,如電話接線員、打字員、會計等,促使當時的美國女性開始走出家門,初步擺脫男權的控制。這種新自由體現在衣著打扮上,則是男性化的傾向。女性政治權利的增強和經濟收入的獨立又和新的學說(主要是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結合起來,共同造成了傳統婚姻、家庭觀念的瓦解。而美國城市化的進程也在1920年取得實質性的飛躍:正是從這一年起,美國的城市居民開始多過農村居民。
20世紀20年代美國女子的中性打扮
文化上最值得一提的新局面當然是爵士樂的出現。爵士樂流行的客觀條件是無線廣播技術的成熟和大量無線廣播電臺的設立。1920年8月31日,全世界首個新聞廣播電臺在密西根州底特律市成立,緊接著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市也出現了美國首個商業廣播電臺,而最早的定期娛樂廣播節目則出現在1922年。數以千計的廣播電臺使那些家裡有收音機的人們無需到酒吧,只要在客廳便能欣賞各種新潮的音樂,爵士樂因此應運而生。
1922年,美國首個商業廣播電臺KDKA公司用來播放音樂的播音室
爵士樂源自底層的非洲裔美國人,但它最大的受眾群體卻是美國的白人中產階級,而爵士文化的中心則在美國兩個最大的城市——東部的紐約和中部的芝加哥。在快速城市化的社會背景中,象徵著城市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爵士樂吸引了大量想要逃離沉悶鄉村生活的青年男女,迅速成為當年最主流的文化現象,乃至人們習慣於用菲茲傑拉德發明的「爵士時代」來指稱這個時期。
熱鬧的20年代,美國全民為爵士樂瘋狂
足夠奇怪的是,在這個欣欣向榮的熱鬧時代,整個美國社會卻處在禁酒令的管制之下。1919年1月16日,美國國會批准了《美國憲法第十八修正案》,該法案「禁止在合眾國及其管轄下的一切領土內釀造、出售或運送作為飲料的致醉酒類;禁止此類酒類輸入或輸出合眾國及其管轄下的一切領土。」這條規定和社會對酒精飲料的強勁需求共同造就了許多一夜暴富的神話:有些不法商人從加拿大走私酒精飲料,偽裝成藥用酒精在藥房裡銷售,從而獲得巨額的利潤。直到1933年12月的《美國憲法第二十一修正案》廢除禁酒令為止,走私酒精飲料一直是司空見慣的社會現象,美國的上流社會也出現了驟得橫財的新生富豪和興盛數代的世家大族之間的分化。
禁酒令發布以後,美國多地爆發「我們要喝啤酒」的遊行
《了不起的蓋茨比》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誕生的。和撰寫前面兩部小說時的一氣呵成不同,菲茲傑拉德創作《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進度非常緩慢。他起意要寫這本書,是在1922年6月,但正式動筆則是翌年的事。他先是寫了個開頭,然後覺得不滿意,於是徹底推倒重來(這個開頭後來變成了短篇小說「赦免」,收入他的短篇小說集《那些憂傷的年輕人》)。1923年5月,菲茲傑拉德移居法國的藍色海岸,在那裡寫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初稿,並在11月將其郵寄給他的編輯麥克斯韋•佩金斯和他的經紀人哈羅德•奧博,隨後舉家到羅馬過冬。他在羅馬收到佩金斯的回信,佩金斯認為小說的初稿主題並不清晰,而且對蓋茨比生平著墨過多,建議他進行修改。經過幾番加工之後,菲茲傑拉德終於在1925年2月中旬交出了定稿。
1925年印行的The Great Gatsby第一版封面
在確定書名的時候,菲茲傑拉德曾經猶豫不決。他最初屬意的書名是《西卵的特裡馬喬》。1924年11月7日,他在寫給佩金斯的信中說:「現在我決定還是用原來的書名……《西卵的特裡馬喬》(Trimalchio in West Egg)。」但佩金斯認為這個書名太過模糊,也擔心普通讀者不知道Trimalchio怎麼發音,於是設法說服菲茲傑拉德放棄這個想法。佩金斯和澤爾達傾向於用《了不起的蓋茨比》,那年12月,菲茲傑拉德對此表示接受。看完最後一次校樣之後,菲茲傑拉德又提議把書名定成《特裡馬喬》或者《戴金帽的蓋茨比》(Gold-Hatted Gatsby),這也被佩金斯否決了。1925年3月19日,菲茲傑拉德再次提出新的書名:《星條旗下》(Under the Red, White and Blue),但這時書已付印,來不及更改了。三個星期之後,也就是在4月10日,這部小說以《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名字出版了。菲茲傑拉德認為這個書名「還可以吧,不算壞,也談不上好。」
20世紀20年代美國女性流行服飾變化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儘管菲茲傑拉德已經不再是五年前剛出道時的默默無聞之輩,而是擁有一定聲望的社會名流,可是《了不起的蓋茨比》在市場上的表現卻遠遠不如他的前兩部小說,簡直可以用慘澹來形容。慘澹到什麼程度呢?這部小說在作者生前只由斯克裡伯納出版公司(Scribner's)印刷過兩次,當菲茲傑拉德在1940年與世長辭時,1925年8月第二次印刷的三千冊圖書還有部分呆在倉庫裡。除此之外,現代文庫出版公司曾在1934年印刷了這本書,但也是因為銷售欠佳而不再加印。
菲茲傑拉德的墳墓,地上石板刻著《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後一句話:「於是我們奮力前進,卻如同逆水行舟,註定要不停地退回過去。」
當年的讀者缺乏發現這是一部傑作的眼光,評論界也沒有表現出足夠的欣賞能力。《紐約時報》在1925年4月19日刊登了由埃德溫•克拉克撰寫的書評,認為「這本書很有趣,講述了一個神秘而浮華的當代故事」,並輕描淡寫地指出「(菲茲傑拉德)寫得很好,他向來寫得很好,因為他寫得很自然,他的形式感也有所完善」。
甚至直到1940年,《了不起的蓋茨比》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即使作者在1924年便自認為這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好的小說」。那年12月23日,在菲茲傑拉德死於心臟病三個星期之後,《紐約時報》刊登了簡短的訃文。這篇文章指出《了不起的蓋茨比》是菲茲傑拉德最出色的作品,並引用文學評論家約翰•張伯倫的話,認為作者「有能力用一段文字抓住一個時代的韻味、一個夜晚的芬芳和一首老歌的情調」。但它對菲茲傑拉德的評價到此為止,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有點才氣的普通作家。
一個時代的韻味、一個夜晚的芬芳和一首老歌的情調
僅僅三年之後,情況開始發生變化。1942年,美國許多圖書銷售商和出版商聯合部分圖書館和作家,組建了「戰時圖書協會」(Council on Books in Wartime)。這個非營利組織的信條是「圖書是思想戰爭中的武器」,它致力於通過圖書來影響美國人對二戰的思考,為遠在海外作戰的士兵提供足以振奮士氣的精神食糧。從1943年秋天到1947年秋天,該協會挑選了一千三百二十四種圖書,以「部隊專供叢書」的形式出版,並由軍方統一採購,四年間共交付近一億兩千三百萬冊。按照1943年5月12日的《密爾沃基新聞報》(Milwaukee Journal)第十六版相關報導的說法,有許多出版商將這個項目視為清空銷路欠佳的庫存書的良機。或許當年斯克裡伯納出版公司也有這樣的動機,但無論如何,入選「部隊專供叢書」讓《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一次有了大規模在讀者手上流動的機會。著名的菲茲傑拉德研究專家馬修•布魯科利指出,入選「部隊專供叢書」之後,《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年間的配送量比過去十八年的總銷量還要多,大約有十五萬冊。
The Great Gatsby「部隊專供叢書」版
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了不起的蓋茨比》開始了徵服圖書市場和文學評論的經典之路。它得到的分析和評論,比其他任何美國小說都要多。美國文學研究的先驅託尼•坦納斷言《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最具匠心的美國小說」,而在1998年,美國的現代文庫出版公司邀請包括丹尼爾•布爾斯廷、拜雅特等在內的專家評選二十世紀百大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高居榜眼,僅次於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它在圖書市場上的表現也是水漲船高,光是21世紀以來的銷量就有多達數百萬冊之巨。這裡面有部分要歸功於它在美國的國民讀物地位——許多中學指定其為學生的必讀書目。
《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茲傑拉德 著,李繼宏 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那麼,《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經典之處到底在哪裡呢?這本翻譯過來不到十萬個漢字的小說為什麼能夠成功地抵禦過歲月長河的衝刷,煥發出歷久彌新的迷人魅力呢?在我個人看來,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導演巴茲·魯曼(右)在上海首映式向臺下媒體和觀眾推薦李繼宏(左)譯本;這個譯本特別受讀者歡迎,至今銷量超過50萬冊
首先,菲茲傑拉德栩栩如生地再現了「熱鬧的20年代」的社會氛圍。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之前,美國小說中多的是對馬車、輪船的描寫,汽車所佔的地位是無足輕重的。但在菲茲傑拉德這部小說中,汽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小說的敘事者尼克•卡拉威在開篇就指出他擁有一輛「舊道奇」,隨著情節的推進,我們將會逐漸發現,傑伊•蓋茨比擁有的是奶黃色的勞斯萊斯,少女時期的黛熙開的是白色的跑車,而熱衷騎馬的湯姆•布坎南也有一輛藍色跑車,布坎南的情婦的丈夫喬治•威爾遜則是汽車修配廠的老闆。甚至小說中最關鍵的情節也跟汽車有關:黛熙開著蓋茨比的勞斯萊斯,把布坎南的情婦梅朵給撞死了。可以說《了不起的蓋茨比》賦予了汽車前所未有的重要性,而正如前文已經指出的,汽車產業的興起正是20世紀20年代最具標誌性的經濟現象。
20世紀20年代停滿私家車和公交車的底特律街頭
菲茲傑拉德這麼寫絕對不是無意的,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電話。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電話」這個詞彙總共出現了六十五次,對於一部只有九章的中長篇小說而言,這頻率是很驚人的。電話和汽車一樣,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相互交往的方式,它能夠讓處在不同空間的人實時地進行交流,在剛接觸的人看來簡直就像魔法般神奇。菲茲傑拉德安排蓋茨比經常在宴會中告退去接聽來自芝加哥或者費城的電話,正是為了強化籠罩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
美國最大電信公司AT&T在20世紀20年代發布的電話廣告,稱電話是「日常魔法」
《了不起的蓋茨比》不僅巧妙地將那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兩種器物鑲嵌在自身中,而且也如羚羊掛角般渾然天成地容納了那個年代新出現的社會風潮——主要是女性的獨立和新的家庭倫理觀念的出現。曾經讓敘事者尼克•卡拉威傾心不已的喬丹•貝克是新女性的化身,她是個高爾夫球運動員,家裡只有姑媽一個親人,從來不受家庭事務的羈絆,而是以四處參加比賽為生。甚至連她的外表也呈現出當年流行的男性化傾向,她「是個苗條的平胸少女,昂首挺胸地站著,姿勢很像年輕的軍校學生」,至於她的行為舉止,尼克「發現她穿晚禮服,無論什麼衣服,都像穿運動服」。值得順便提起的是,這個名字來自當年在美國風靡一時的喬丹牌跑車和貝克牌電器——連她的名字也是新時代的象徵!甚至連梅朵的妹妹凱薩琳這樣次要的角色也是獨立的:她曾經和一個女性朋友結伴,到大西洋彼岸的歐洲去旅遊。
澳洲演員伊莉莎白·戴比基在2013年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飾演喬丹·貝克(左一),表現出小說描寫的姿態:「是個苗條的平胸少女,昂首挺胸地站著,姿勢很像年輕的軍校學生」
在小說的第七章,當蓋茨比和布坎南攤牌時,布坎南慷慨激昂的陳詞很好地總結了這種點點滴滴地散布在全書的觀念轉變:「難道現在最時髦的事情就是袖手旁觀放任來路不明的無名小卒跟你的太太做愛嗎?哼,如果這樣才算時髦,你盡可認為我很古板……這年頭大家開始蔑視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了,我看接下去規矩都要被廢掉,連黑人和白人也可以通婚了。」
澳洲演員喬爾·埃哲頓在2013年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飾演湯姆·布坎南
而對當時社會影響極大的禁酒制度,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也是無所不在。蓋茨比之所以能夠過上揮金如土的生活,根據布坎南的調查,因為他從事的是走私酒精飲料的勾當。用來路不明的錢財辦起來的宴會,其實可以被當成是對「熱鬧的20年代」的諷喻。小說的第三章和第六章異彩紛呈地描述了蓋茨比家舉辦的兩次燈紅酒綠的宴會,比如下面第三章的這段文字:
到了晚上七點,管弦樂團已經抵達,不是那種五人小樂隊,而是正式的樂團,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小提琴、短號、短笛、低音鼓和高音鼓,樣樣齊備。在海裡遊泳的賓客都已從沙灘進來,正在樓上換衣服;紐約來的轎車停了整整五排,而各處走廊、客廳和陽臺站滿了明豔的女賓,她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頂著稀奇古怪的髮型,披著卡斯蒂利亞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紗巾。吧檯忙個不停,諸多盛放著雞尾酒的託盤飛也似的飄到外面的花園。花園裡充滿了笑語和歡聲、毫不經意的寒暄和轉身即忘的介紹,還有彼此不知姓名的女人之間熱烈的攀談。
巴茲·魯曼導演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令人目眩神迷的宴會
爵士時代特有的豐裕、浮華而熱鬧的情調在這段文字中呼之欲出。第八章也有一個大致相同的段落,描寫的是黛熙出嫁前所處的生活環境:
因為黛熙是個妙齡少女,而她所處的又是紙醉金迷、尋歡作樂的勢利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輕歌曼舞盡日不息,聲色犬馬終年無休。薩克斯管徹夜吹奏著如泣如訴的「畢爾街藍調」,上百雙金色、銀色的舞鞋踢起閃亮的灰塵。到了茶歇時間,這首低沉而甜蜜的熱門歌曲依舊不斷地迴蕩著,而許多新鮮的面孔宛如被那些銅管吹落在地面的玫瑰花瓣,在舞廳裡到處飄來飄去。
畢爾街(Beale Street)是孟菲斯商業街,早年是馳名美國的紅燈區,相當於北京的八大胡同或者上海的四馬路,出現在許多美國小說裡,包括《喧譁與騷動》。而福克納年輕時經常和朋友去光顧那裡的妓院。「畢爾街藍調」的含義約等於金庸小說裡的「十八摸」
讓約翰•張伯倫讚嘆菲茲傑拉德「有能力用一段文字抓住一個時代的韻味、一個夜晚的芬芳和一首老歌的情調」的,大概就是這段描寫。
總而言之,就像伊迪絲•華頓的《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之於鍍金時代,當今的讀者要通往對美國爵士時代的認識和感知,《了不起的蓋茨比》是必經之路。一部小說單獨地定義了一個時代,這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了不起之處。
爵士時代這個說法正是來自菲茲傑拉德在1922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爵士時代的傳說》,裡面最著名的作品《班傑明·巴頓奇事》曾被好萊塢導演大衛·芬奇改變為電影《返老還童》
其實這也是菲茲傑拉德這部傑作在剛開始不被讀者歡迎的原因之一。由於與時代太過貼近,它很容易被讀者當成陳腔濫調的社會新聞。就好比在時下的中國,如果有部小說充滿了春運、礦難、地溝油、三聚氰胺奶粉、強拆、自焚,那麼讀者很容易因為對這些題材的司空見慣而產生厭倦的牴觸心理。縱觀中外文學史,那些經典作品往往要在問世很長時間之後才能確立其經典的地位,原因也正在這裡。就《了不起的蓋茨比》而言,它最初的不幸還在於,因為它對時代的描摹太過成功,竟然導致菲茲傑拉德在敘事和語言上的高超技巧完全被忽略了。接下來我們要談論的就是這讓《了不起的蓋茨比》成為經典的第二個因素。
這本書的原文只有不到四萬九千個單詞,但讀起來卻會覺得很漫長,這是由於它的文字密度非常大的緣故。前面我們說過,《了不起的蓋茨比》得到的分析和評論,比其他任何美國小說都要多,原因也就在這裡:小說中幾乎每個單詞都有其獨特而豐富的意義,並且前後呼應的地方極多。例如第三章的開頭寫道:
那年夏天,我鄰居的房子常常在夜裡傳來音樂聲。那藍色的花園裡,許多男男女女飛蛾似的在呢喃、香檳和星辰之間走來走去。
小說中蓋茨比豪宅的原型,13臥室,9浴室,佔地約32畝,2017年索價1688萬美元,迄今未成交
「飛蛾」看似不經意的比喻,但卻傳達了尼克•卡拉威對那些圍繞在蓋茨比身邊的食客的鄙夷。到了第四章,在蓋茨比的敦請之下,喬丹•貝克婉轉地要求尼克安排蓋茨比和黛熙在他家會面,尼克得知之後非常吃驚:
他等了整整五年,買下那座華廈,把星光施捨給那些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飛蛾——他費了這麼多心血,竟然只是為了能夠在某天下午,到一個陌生人家裡「坐坐」。
紐約長島的Oheka Castle,2013年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豪宅的拍攝地,曾是美國第二大私人住宅,現為酒店,淡季客房價約300美元間/夜
讀到這裡,我們才發現第三章的「飛蛾」其實是很重要的,如果沒有它,後面這個巧妙的比喻就會變得模糊不清。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很多,梅朵•威爾遜在紐約買的狗鏈,蓋茨比家的遊泳池、艾克堡醫生的眼睛等等,無不是具有極強互文性的指涉對象。而《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最著名的物品,當然是黛熙家碼頭上的綠燈——象徵著蓋茨比追求的夢想。菲茲傑拉德匠心獨運地安排綠燈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開頭的第一章:
他對著黑黝黝的海面,奇怪地伸出雙手,而且儘管離他很遠,我能看出來他正在發抖。我不由向海那邊望去,但什麼也沒看到,只見遠處有一點微茫的綠光,興許是誰家碼頭上的電燈。當我回頭去看蓋茨比時,他已經消失了,再次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不平靜的黑暗中。
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在2013年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飾演蓋茨比
第二次是在全書最中間的第五章:
「可惜有霧,不然我們可以看見對岸你家的房子,」蓋茨比說,「你家碼頭末端總是亮著一盞徹夜不滅的綠燈。」
黛熙突然伸手挽住他,但他似乎沉浸在他剛才說的話裡。也許他已經明白,綠燈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從現在起永遠地消失了。在從前,和他與黛熙之間遙遠的距離相比,那盞綠燈似乎離她非常近,近得幾乎觸手可及。它和黛熙的距離,就像星星和月亮那麼近。現在它原形畢露,無非是碼頭上的一盞燈而已。讓他心醉神迷的物品從此減少了一件。
第三次是在小說結尾的第九章:
我坐在沙灘上遐想古老而未知的世界,忽而想起了蓋茨比,他第一次見到黛熙家碼頭末端的綠燈時,肯定也感到萬分驚喜。他走過漫漫長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港灣,肯定覺得夢想已經離得非常近,幾乎伸出手就能夠抓得到。他所不知道的是,夢想已經落在他身後,落在紐約以西那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連綿不絕的美國原野上。
紐約長島藍色的港灣
第一盞綠燈象徵對夢想的追求,第二盞象徵對夢想的實現,第三盞象徵對夢想的超越,為整部小說構建了非常完美的對稱結構。這種不著痕跡的安排在文學作品中是很罕見的,所以連僅把菲茲傑拉德視為普通作家的同時代評論家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形式感也有所完善」。
在我看來,《了不起的蓋茨比》在語言層面最傑出的成就,是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哪怕在長達數十萬字的小說中,我們也很難找出如此之多特徵鮮明的人物:執著落寞的傑伊•蓋茨比,虛榮自私的黛熙•布坎南、謹慎自省的尼克•卡拉威、傲慢吝嗇的湯姆•布坎南,高傲冷淡的喬丹•貝克、刁蠻勢利的梅朵•威爾遜、軟弱本分的喬治•威爾遜、陰騭虛偽的梅耶•沃夫希姆,甚至連只出現兩次的凱薩琳,也呈現出她的多面性:俗氣妖豔,卻又知道分寸。其實小說和繪畫在藝術手法上是相通的。
英國演員凱麗·穆裡根在2013年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飾演黛熙·布坎南
真正高明的畫作要表達某個對象,總是重點刻畫其最突出的特徵,而其他地方則不多加描摹,甚至留白,比如中國古代的山水或者花鳥畫,這樣透露出來的美感,往往是面面俱到的攝影作品無法比擬的。真正高明的小說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是如此,菲茲傑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就呈現出這種知白守黑的至高境界。比如形容湯姆•布坎南的吝嗇,他是這麼寫的:
過了片刻,湯姆站起來,開始用毛巾把那瓶尚未打開的威士忌包起來。
「想來點這玩意嗎?喬丹?……尼克,你呢?」
我沒有回答。
「尼克,你呢?」他又問。
「什麼?」
「想來點嗎?」
「不了……我剛想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在這段文字之前,黛熙和湯姆夫婦邀請蓋茨比、尼克和喬丹到她家吃午飯,飯後五人到紐約市區散心,湯姆在家帶了一瓶威士忌。接著蓋茨比和湯姆在廣場酒店的房間裡攤牌,就誰才是黛熙的真愛大吵了一通。隨後黛熙和蓋茨比先行離開,輪到湯姆、尼克和喬丹要走的時候,闊綽到讓尼克驚嘆「很難想像竟然有同齡人會富裕到這種程度」的湯姆居然還不忘把這瓶威士忌帶回家,同時又要裝作大方地問喬丹和尼克想不想喝。這寥寥數筆,真是將湯姆•布坎南的吝嗇刻畫得入木三分。而菲茲傑拉德對主角的描寫就更不用說了,總是落寞地冷眼旁觀其他人在自家花園裡恣意狂歡的蓋茨比早已是美國文學中最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
小說中提到的廣場酒店,在中央公園南路和第五大道交界處。1985年,在美國的脅迫下,日本政府在這裡籤署了著名的「廣場協議」,後來日元大幅升值,該國經濟從此一蹶不振
除此之外,菲茲傑拉德對生活狀態的置入和心理活動的拿捏也是極其高明的。比如他寫尼克到紐約上班不久後的心情:
我漸漸喜歡上紐約,這裡的夜晚別有活力十足而引人入勝的情調,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和川流不息的往來車輛讓人感到目不暇給和心滿意足。我喜歡沿著第五大道朝北走,從人潮中挑選出羅曼蒂克的女人,幻想再過幾分鐘我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沒有人會知道或指責我想入非非。有時候,我在腦海裡尾隨著她們,跟到她們位於某個陰暗街角的公寓,她們轉過頭來,朝我嫣然一笑,然後走進門,消失在溫暖的黑暗裡。這大都會的黃昏很迷人,可我偶爾會有揮之不去的孤寂,每當看見那些囊中羞澀的年輕職員在商店櫥窗之前倘佯,捱到晚飯時間形影相弔地去餐廳填肚子,我知道他們也深有同感——我們這些薄暮中的年輕職員啊,正在虛度一生中最燦爛的年華、一夜中最美好的時辰。
曼哈頓街頭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和川流不息的往來車輛
我相信這段寫於九十年前的文字,依然能夠喚起今天不少在大城市為了生活而奮鬥的年輕白領的共鳴。
儘管無論是從對時代脈搏的把握上來看,還是從語言藝術上來判斷,菲茲傑拉德這部代表作都是當之無愧的經典巨著,但我在準備翻譯已經進入公共版權領域的外國文學作品時把它列到第一位,卻是緣於別的原因——讓《了不起的蓋茨比》成為經典作品的,還有一個最後、或許也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菲茲傑拉德委託小說的敘事者尼克•卡拉威,讓他用道德的自省來審視所謂的美國夢(American Dream)。
被許多美國人引為國民精神的美國夢,是新教倫理和憲政主義相結合的產物,它的核心含義是,任何人在美國,只要足夠勤奮,堅持不懈地奮鬥,便能擁有更美好的生活。美國夢最早的化身是班傑明•富蘭克林,這個出身貧寒的傳奇人物小時候連學也上不起,從十二歲開始打工,但憑著自己的努力,最終成為美國的開國元勳,同時也是卓有成就的作家、政治家、音樂家、外交家、科學家、投資家。這種單純依靠自身奮鬥便能白手起家的美國夢曾經給了許多美國貧民無盡的希望,也吸引了無數歐洲人前赴後繼地移居新大陸。但人們對「更美好的生活」的定義是有問題的,那往往意味著上流社會的生活,也就是擁有更多的錢財、享受更豐富的物質條件。
自由女神像背後是繁華富裕的曼哈頓,象徵著所謂的美國夢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最早對美國夢進行批判的文學作品之一。在菲茲傑拉德的筆下,傑伊•蓋茨比純粹是美國夢的當代化身:他出身貧寒,但從小熱愛學習,有意識、有系統地訓練自己——在小說的結尾,蓋茨比的父親將《霍巴隆•卡西迪》拿給尼克•卡拉威看,少年時期的蓋茨比在那本破舊的西部小說的扉頁上,工整地寫著一份富蘭克林式的作息表。通過多年的奮鬥,不擇手段地從事各種有悖法律的勾當,蓋茨比終於有資本躋身上流社會,在長島的西卵買下了一座豪華的大別墅。每逢星期六晚上,蓋茨比家總是高朋滿座,甚至不乏百老匯的明星。從表面上看,蓋茨比是美國夢可以成真的又一個活生生的例證。
但菲茲傑拉德在小說中隱晦地提出了兩個重要的問題:「更好的生活」是否僅僅是指擁有更多的物質享受?所謂上流社會的生活是否值得嚮往?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對蓋茨比來說,買下別墅、大辦宴席只是旨在吸引黛熙注意的手段,而並不是目的。儘管在他的宴席上,香檳總是滿溢的,但他本人從來不喝;儘管在他的舞池裡,紅男綠女總是玩得很盡興,但舞技精湛的他只跳過一次——和他的心上人黛熙,大部分時間都是站在臺階上冷眼旁觀。蓋茨比的理想不是實現美國夢,因為寬敞的別墅只會反襯出他的空虛,盛大的宴席只會烘託出他的落寞。換言之,物質並不能帶來幸福或者快樂,擁有更多錢財的生活並不是更好的生活。他努力躋身上流社會,只是為了找回因貧窮而失去的愛情;這是他的悲劇下場的根源,也是他值得尊敬的原因。菲茲傑拉德通過蓋茨比的遭遇和命運,對美國夢進行了徹底的否定。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也是否定的。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屬於上流社會的人並不幸福。湯姆•布坎南尋花問柳成性,他雖然娶到了如花美眷,但從來沒有感到滿足。黛熙明知湯姆對自己不忠,卻又貪圖他的家財,這樣勉強維繫的婚姻自然也談不上幸福。喬丹•貝克雖然不乏追求者,可是她似乎都瞧不上那些人,唯一讓她瞧得上的尼克,又看不慣她裝腔作勢的嘴臉。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人都存在致命的道德缺陷。黛熙和湯姆的推卸責任直接導致蓋茨比死於非命,而喬丹高傲冷漠的面孔掩蓋著的,是說謊成性的可恥習慣。菲茲傑拉德藉助小說敘事者尼克對上流社會的自私、冷漠和虛偽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批判,從而對美國夢做出了更進一步的否定。
迪卡普裡奧扮演的蓋茨比是一代紐約大亨,他的突兀之死是對美國夢的徹底否定
但《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它打破了所謂的美國夢,還在於它倡導人們在生活中持有一種道德上的自省。小說的敘事者尼克從小受其父親影響,「從不隨便評判別人」,並且認為「不去評判別人就是對別人懷有無限的希望」。不隨便評判別人,是因為事物的表象往往和本質不符,很多事情看起來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一回事。這在小說中反覆地得到證實。湯姆•布坎南出身名門貴族,畢業於耶魯大學,年紀輕輕便是全國知名的橄欖球健將,光從其光線的外表來判斷的話,他絕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但到了小說的最後,尼克卻幾乎連手都不願意跟他握。傑伊•蓋茨比是個來路不明的私酒販子,雖然很有錢,但言談舉止、衣著打扮都顯得特別俗氣——最具標誌性的是他那身粉紅色的西裝,似乎是個令人恥笑的暴發戶,實際上也常常被那些白喝他的酒、白吃他的菜的人恥笑,但尼克在最後一次跟他道別時卻說:「他們都是爛人,那幫混蛋全部加起來也沒你高貴。」
前文已經指出,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是現代消費主義的發源地;而消費主義社會的最大特徵,正是把消費品視為人格的外在符號。換句話說,社會對某個人的定位和看法,是依據這個人所擁有的消費品而做出的。這種病態的消費主義其實是商品拜物教的發展和細微差別迷戀症的蔓延所共同造就的結果,菲茲傑拉德在它剛剛萌芽的階段就提出了一種對策,也是《了不起的蓋茨比》能夠在當今雄踞美國文學之巔的重要原因。
荒謬的廣告邏輯促成了消費主義泛濫成災
但尼克的不隨便評判別人,並不等於永不評判別人。道德上的自省並不意味著沒有道德底線,恰恰相反,這需要堅定的道德立場。尼克在小說的開篇就說:
如此自誇寬厚待人之後,必須承認的是,我的寬厚也有個限度。別人的行為或有磐石般靠得住的基礎,或有爛泥般靠不住的理由,可是一旦過分到某種程度,我也就不管背後的原因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後,我恨不得世人全都穿上軍裝,永遠向道德立正致敬。
實際上,正是因為有了堅定的道德立場,尼克才會走到他的大學同學湯姆和遠房表妹黛熙的對立面,去跟原本素不相識而且聲名狼藉的蓋茨比站在一起。當然,菲茲傑拉德所提倡的道德是美國中西部淳樸的傳統倫理,但這種倫理對誠實和良知的強調,卻是普世皆同而且永不改變的,所以我才會認為這部創作於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小說,在21世紀的中國仍有再次翻譯出版的價值。
寫到這裡,這篇漫長的導讀是時候結束了。請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親愛的讀者,前面有更多我尚未提及的精彩等著你親自去發現,有更多我無法傳達的美妙等著你親自去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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