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讀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並沒有給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我覺得他只是一個身上貼滿各種標籤的詩人,政治正確,立場先行,筆下充滿了空洞的口號……儘管後來我對馬雅可夫斯基的生平與創作多了幾分了解,但是不能不承認,我對他的其人其詩依然存在著某種先入之見。瑞典作家本特·揚費爾德撰寫的《生命是賭注》,是我讀過的第一部有關馬雅可夫斯基的傳記,這部傳記不僅讓我走近了這位一直被人為遮蔽的詩人,同時也讓我真正看到了一個人性的馬雅可夫斯基——驕傲的、天才的、敏感的、病態的、神經質的、挑釁性的……他是撕掉了所有身份標籤的「這一個」:他是一個詩人,更是一個人。
《生命是賭注》[瑞典]本特·揚費爾德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我靈魂裡沒一根頭髮是白的,裡面老頭兒的溫情也匱乏!喉嚨的偉力把世界震敗了,我前行——美少年,二十二歲。」勇往直前、高歌猛進的美少年,這是初為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為自己所作的一幅自畫像。彼時的馬雅可夫斯基初出茅廬,恃才傲物,有著不可抑制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預示著未來無窮盡的創作潛能和遠大前程。像所有的天才詩人一樣,馬雅可夫斯基從小就顯示出非凡的詩歌才能,顯示出對詩歌藝術的狂熱痴迷。而他本質上又是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男人,一方面大膽放肆,激情衝動,極具佔有欲和徵服欲;另一方面羞怯自卑,脆弱茫然,把軟弱的自己掩藏在粗暴的舉止和傲慢的面具下,所謂的「侵略性和挑釁性」,說穿了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馬雅可夫斯基是一個賭徒,任何事情他都可以賭一把,賭牌,賭檯球,賭走過一條街需要多少步,賭街角後開出的是幾路電車……他的一輩子都在賭,賭前途,賭成敗,賭愛情,賭命運,最後,他賭上了自己的生命。
馬雅可夫斯基生逢一個大時代——他生活與創作的時期,社會變革風起雲湧,革命已是既成事實,俄羅斯帝國已經被大一統的蘇聯所取代。馬雅可夫斯基是懷著激動與興奮的心情迎接新時代的,他願意為這個時代脫胎換骨,願意為這個社會奉獻出自己的才華,他甚至公然宣稱:「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託爾斯泰等從現代的輪船上扔出去。只有我們才是我們時代的面貌。」然而,馬雅可夫斯基本質上卻是一個個人主義者,或者說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在這一點上,他的工人階級的讀者其實並沒有看錯他。所以儘管馬雅可夫斯基做出了進步的姿態,也的確在努力適應這個時代,但他依然難以融入這個時代;儘管他「對革命的接受比任何俄羅斯詩人都更自然」,卻只能遊走於功利藝術與政治忠誠之間,不斷地與自己的抒情本性作鬥爭。馬雅可夫斯基更像是一個新時代的獨行者,他一直想抓住一點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最後只能一了百了,以決絕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馬雅可夫斯基與莉莉、奧西普之間的「三人行」的關係,是揚費爾德重點關注的一個話題。雖然莉莉的自由戀愛理論給馬雅可夫斯基帶來無盡的折磨,但他們共同的生活卻存在著深刻的共性,他們之間的愛情,也更多地取決於理解與默契。事實上,無論是馬雅可夫斯基,還是莉莉和奧西普,儘管他們並不知道未來的蘇聯是什麼樣子,但他們都把自己視作強有力的未來人,鼎新革故,除舊迎新,是為他們私人生活的應有之義,也是他們個人理念的一部分。正是在這種理念支撐下,他們各自保持著情愛的自由,嘗試著各種不同的生活,對於馬雅可夫斯基來說,他的生命的茫然已經轉化為對莉莉的溫存與依賴,他要的是愛的需求,他愛的是愛情本身。
在馬雅可夫斯基短暫的一生中,政治與藝術,革命與愛情,既相互糾纏,難分彼此,又時時處於矛盾與衝突之中,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終結自己生命的原因。揚費爾德以大量當事人的講述和記錄,還原了馬雅可夫斯基自殺前數日的精神狀態,以及自殺後被「封聖」,乃至被拉下「神壇」的經過,以他生前死後的命運變幻,見證時代的波詭雲譎。正所謂塵歸塵,土歸土,在馬雅可夫斯基的三次死亡之後,揚費爾德以自己的文字讓他重新復活,並最終把他還原為一個具有人性溫度的詩人。
來源: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