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晚上,在新書《生命是賭註: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與愛情》的出版分享會上,其書譯者糜緒洋和出版人魏東在衡山·和集和讀者們分享了馬雅可夫斯基交織著革命與愛情的一生。
馬雅可夫斯基早年是如何成名的?在當時的俄羅斯,未來主義者意味著什麼?形式主義文論與未來主義者有著什麼樣的聯繫?
整理 | 徐悅東
嘉賓 | 糜緒洋 魏東
《生命是賭注》,(瑞典)本特·揚費爾德著,糜緒洋譯,上海貝貝特|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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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裝細佬」馬雅可夫斯基
早年是如何成名的?
糜緒洋說道,大家對馬雅可夫斯基的了解都是經過剪裁過的片面形象,而揚費爾德寫的這本傳記,就為我們揭示了一個更為完整、全面的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馬雅可夫斯基形象就和大家想像中偉光正的紅色詩人大不一樣。
如果青年馬雅可夫斯基生活在當下,大家很可能會用「女裝大佬」來形容舞臺上的馬雅可夫斯基。「當然,他年輕的時候論資歷還夠不上大佬,所以大概可以說他是一個『女裝細佬』」。糜緒洋開玩笑道。
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經典形象是穿著黃色女裝的少年。這件女衫是他媽媽給他縫的。有時,在馬雅可夫斯基演出的時候,警察會專門警告他,不準穿這件女裝進來。但是,他會把女裝交給他的粉絲,夾在報紙裡帶進舞臺再換上。
早期的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文學戰友們,將自己稱作未來主義者。後世常把他們叫作先鋒派。最能闡釋未來主義精神核心的,或許就是1912年他們發表的宣言《給社會趣味一個耳光》。這個宣言宣揚的是一種割裂傳統的精神。其實,在他們創作中,存在著很多對傳統的借鑑,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未來主義者們要展現的是自己的姿態。
馬雅可夫斯基
未來主義最早是義大利的藝術流派,1909年,他們也發表了自己的宣言,這個宣言很有挑釁性,號稱要燒掉圖書館、淹掉博物館,讓義大利把自己的歷史、文物全都拋棄掉。而俄羅斯的未來主義分出了很多小流派,有自我未來派、詩歌頂樓、離心機派等。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戰友們屬於立體未來派。這個流派通常被視為最能代表俄羅斯未來主義的流派。
除了穿著各色女裝外,未來主義者們還有各種其他演出服。他們會穿高級禮服,戴一頂大禮帽。其實,這些未來主義者們大多很窮。馬雅可夫斯基就過著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生活,他的大禮帽都是借的。他們還得會搞一點新花樣,比如在臉上畫畫,胸前的紐扣孔裡不塞紐扣,而塞一根胡蘿蔔等。他們穿著這些在大街上招搖過市。
在臺上表演時,未來主義者們很肆無忌憚。他們的許多作品都是在挑戰社會既有的美學趣味,甚至是直接罵觀眾的。當時,場下的觀眾往往是資產階級甚至貴族階級,他們習慣於看些甜蜜的作品,卻沒想到這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野蠻人」,在臺上朗誦著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他們朗誦的內容要麼格調低下,要麼直接辱罵觀眾。馬雅可夫斯基的團隊裡有一個人,不怎麼寫詩,專門就用木板砸自己的頭,自稱為生命未來主義者。
未來主義者裡面許多分支流派也互相看不上眼。義大利未來主義的創始者馬裡內蒂,到俄羅斯來表演的時候,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戰友們就跑去砸場子。這就是未來主義者挑釁性的舞台風格。
揚費爾德在馬雅可夫斯基的傳記中,還記載了馬雅可夫斯基的反常行為——他一會兒很抑鬱,一會兒很狂暴,有點像雙相情感障礙的表現。馬雅可夫斯基早年寫得最好的長詩是《穿褲子的雲》。這首詩的意象也是如此。雲是一個從古至今詩人都愛用的詞,象徵純潔無瑕,但「褲子」在那個年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詞。在這首詩發表之後,他的未來主義戰友克魯喬內赫就很不喜歡,寫文批評馬雅可夫斯基把自己的才華浪費在裙子和褲子上了。所以,《穿褲子的雲》就和他本人一樣,是一個很複雜的雙重意象,既溫柔又粗魯。
俄國未來主義不僅僅是一場文學運動,還是一場綜合藝術運動。馬雅可夫斯基就沒有受過系統的文學訓練,他在美術學校裡學習。因此,這些未來主義詩人們對書籍的字體、裝幀、插圖和朗誦的要求,不亞於對文本本身的要求。他們發表過一篇宣言,該宣言認為,每一個詞語都要用不同的字體印刷。因為朗誦的時候,重音落在不同的位置,都會導致意義出現偏差。
和馬雅可夫斯基關係很好的畫家拉裡昂諾夫,為馬雅可夫斯基畫了幾幅肖像畫。其中有一幅非常抽象。拉裡昂諾夫的先鋒不僅體現在他的作品上,也體現在他對創作的態度上。他一旦覺得自己的風格定型了,就會立刻轉型。有時,他甚至會直接在自己的展覽上宣布和自己的風格決裂。所以,他的戰友們就會對此很不滿,甚至當場會跟他打了起來。
未來主義者們分裂得非常快,因為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要創新,每個人都在互相攀比,誰更新得快。所以,未來主義團體是很不穩定的,其內部會不停分裂,然後會鬧出很大的亂子。當然,鬧亂子本身也是他們預設目標的一部分。帕斯捷爾納克在回憶錄中有過一個很有趣的比喻,他認為這些未來主義者就像在搖「創新」的彩券,馬雅可夫斯基運氣足夠好,摸到了大獎,從此就被人記得最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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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雅可夫斯基的謬斯女神
如何組成三人家庭?
莉莉·布裡克是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摯愛。在馬雅可夫斯基認識莉莉的時候,莉莉已經和奧西普·布裡克結婚了,但馬雅可夫斯基仍然對她緊追不捨,最終,他們三個人組成了一個三人家庭。這個三人家庭並不完全像大家想像的那樣。這個三人家庭更像是一個創作小組。莉莉是馬雅可夫斯基的靈感源泉,而奧西普則是智囊。奧西普是一個非常硬核的詩學研究者,學識極為淵博。而馬雅可夫斯基的閱讀量其實很小,寫作時他往往要尋求奧西普的幫助。
馬雅可夫斯基的三人家庭
當然,貧困的馬雅可夫斯基一開始的時候還需要用奧西普的錢。奧西普和莉莉都是非常殷實的猶太中產階級家庭。《穿褲子的雲》和馬雅可夫斯基其他一系列早期著作,都是因奧西普的贊助才得以出版的。
儘管奧西普非常有智慧,但他卻是個很冷淡的人。這種冷淡不光體現在精神層面,在肉體上也非常性冷淡。雖然他跟莉莉結婚了,但夫妻之間基本上維持著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關係。而莉莉恰恰相反,馬雅可夫斯基這麼一個伴侶都遠遠無法滿足她的需求,她不斷地在外面尋找新伴侶。這個古怪的三人家庭在當時的彼得堡人盡皆知。
現在看來,這個三人家庭好像很超前很開放。但在當時的俄羅斯,這並不罕見。19世紀六十年代,車爾尼雪夫斯基著名的長篇小說《怎麼辦?》中已經有了對類似願景的描繪。許多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文豪也過著類似三人家庭的生活。其實蘇聯早期,人們在婚戀、情愛方面都是非常自由的。結婚、離婚都很方便,根本無需冷靜一下。這是因為很多布爾什維克革命家繼承了恩格斯的看法,即認為婚姻是私有制的表現,一夫一妻制就是對婦女的佔有。蘇聯的第一個女性部長亞歷山德拉·柯倫泰,提出過一個著名的「杯水理論」,她說人滿足自己的情慾應該像喝一杯水一樣容易。所以,馬雅可夫斯基和布裡克夫婦的三人家庭不僅不能算是異類,反而是模範的蘇維埃家庭。
莉莉的妹妹埃爾莎早年一直生活在她萬人迷姐姐的陰影之下。一開始,籍籍無名的馬雅可夫斯基是埃爾莎的男朋友,她向自己的姐姐炫耀,自己的男朋友是個大詩人。後來,馬雅可夫斯基在布裡克夫婦家朗誦了《穿褲子的雲》,這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布裡克夫婦的命運——馬雅可夫斯基從此愛上了莉莉。
在十月革命後,埃爾莎嫁到了法國,這段不成功的婚姻很快就結束了。她在法國一度窮困潦倒,直到與法國大詩人阿拉貢走到一起。從此,她才與姐姐平起平坐,她們都是一個偉大詩人生命中的女人。但埃爾莎更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她自己也寫作,她起初用俄語寫作,後來用法語寫作。二戰時,她和阿拉貢用文字激勵法國的抵抗運動。後來,埃爾莎成了第一個拿到龔古爾獎的女作家。糜緒洋還提到,如果大家去研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文學史的話,莉莉的名字經常會冷不丁從哪裡冒出來,因為很多人都曾是她的正式男友,或者有過曖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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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主義文論與未來主義者
有什麼樣的關係?
糜緒洋提到,如果說未來主義掀起的是文學創作領域的革命,那麼形式主義掀起的就是文學研究領域的革命。現在,各種西方現代文論教科書的第一章,往往就是從形式主義者開始講起的。形式主義運動的發起者包括什克洛夫斯基、艾亨鮑姆、特尼亞諾夫、雅科布松等。簡而言之,他們是一群本科階段就已經寫出轟動性論文的天才大學生。
活動現場
形式主義文論的革命性體現在哪裡?以前,俄羅斯的文藝批評將藝術看成一個形象系統,或者是一個價值系統。這就像大家在中學語文課本上學的那一套理論,比如這部作品形象生動地描繪了什麼、揭露了什麼、批判了什麼、讚頌了什麼。
但形式主義者認為,藝術之為藝術,最重要的是手法。一件藝術品能否讓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首先要看它有沒有手法上的創新。什克洛夫斯基最重要的術語就叫「陌生化」。如果一個作品,藉助手法上的創新,讓讀者有一種陌生感,那就是一件好作品。相反,如果一個手法不斷地被大家使用,那就發生了「自動化」,讀者就沒有那種陌生感、新奇感,不會讓人眼前一亮。
可以想像,形式主義者的詩學理念與未來主義者的創作是非常契合的。所以,包括馬雅可夫斯基在內的未來主義者是形式主義者們的重點研究對象,形式主義者們與馬雅可夫斯基的私人來往也非常密切。比如什克洛夫斯基和雅科布松這對「好基友」在革命後都離開蘇聯,成為僑民。到柏林後,這兩個人開始輪流追逐埃爾莎·特裡奧萊。埃爾莎不喜歡他們兩者。什克洛夫斯基不停地給埃爾莎寫情書。埃爾莎很煩他,但什克洛夫斯基文筆又很好,以至於讀他寫的信還挺享受的。
於是,埃爾莎和他約法三章,允許他給自己寫信,但是不允許他在信裡談愛。結果,什克洛夫斯基就滔滔不絕地寫,埃爾莎有時冷淡而克制地回幾封信。什克洛夫斯基說,你既然不讓我談愛情,那我們就談談文學。不過,在表面上,他在談文學和詩學,字裡行間卻還是在談愛。最後,埃爾莎實在受不了了,就讓他別給自己寫信了。什克洛夫斯基幹脆把自己的這些信件和埃爾莎的那幾封回信湊一起,編成一本書信體的小說出版,該書叫《動物園》。埃爾莎因此氣得不行。沒想到,在高爾基讀了這個小說之後,認為這個女孩子文筆很不一般,勸埃爾莎試試當作家。埃爾莎從此走上了寫作道路。
什克洛夫斯基最終很不適應在國外的生活,想回蘇聯。但雅科布松就完全不打算回國,他在國外找到不錯的教職。這是因為什克洛夫斯基不會外語,而雅科布松卻有極強的語言天賦。這兩個人後來的命運軌跡非常不同。什克洛夫斯基回到了蘇聯,但因為官方的文藝路線越來越向左,他不得不撰文公開認錯,拋棄過去的研究方法,適應現實主義路線。雅科布松則從捷克斯洛伐克去了瑞典,最後去了哈佛大學,成了20世紀語言學研究的泰鬥級人物。
什克洛夫斯基
在十月革命後,未來主義運動就遭到了當局的打擊。因此,馬雅可夫斯基想方設法在新時代為自己的創作找到一席之地。1923年馬雅可夫斯基成立了一個叫左翼藝術陣線的平臺,簡稱叫「列夫」,並且辦了同名的雜誌。這個組織中活躍的還有什克洛夫斯基、羅琴科、帕斯捷爾納克等名人。列夫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創作團體,其中也活躍著一大批戲劇、美術、電影、攝影、平面設計界人士。除了過去對形式創新的追求外,列夫的另一個宗旨是「社會訂貨」論,也就是說,文藝創作也應該關注社會的需求。
這是馬雅可夫斯基和羅琴科合作的一件著名作品,橡膠託拉斯的奶嘴廣告:「什麼奶嘴都不如這家好,我準備從小吮到老。」
「四面八方跑遍,不如去莫農聯」,這句廣告詞是當時馬雅可夫斯基的名片。當時許多文壇人士常用這句話來揶揄他不再進行嚴肅創作,但他自己卻說,這句廣告詞是很高品質的詩。這或許是列夫的「社會訂貨」文藝觀的最佳體現。
馬雅可夫斯基和羅琴科為橡膠託拉斯生產的套鞋做的廣告甚至在中亞被翻譯成了波斯語(當時河中地區的書面語),可見影響力之大。
這是為列寧格勒出版社設計的海報,海報上女主人公就是馬雅可夫斯基的繆斯莉莉·布裡克,她嘴裡吐出了一個大大的「書」字,這張海報的構圖也影響了中文版《生命是賭注》的封面設計。
因此,馬雅可夫斯基開始創作更多面向群眾的作品,比如內戰時期的宣傳海報,以及列夫時期與羅琴科合作的廣告海報。羅琴科被視為蘇聯攝影之父和平面設計之父。他的攝影取景角度至今仍被許多人模仿。而他和馬雅可夫斯基共同製作的廣告海報至今看來仍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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