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與於梨華合影。 (邱閎 供圖)
邱 閎
時光走得急,2014年便恍若舊年。那年於先生八十三歲,從遙遠的美國飛回故鄉寧波,一是作為特邀嘉賓出席首屆「於梨華文學獎」頒獎儀式,二是故鄉已「多年未親近」,再到流逝的歲月中作一番小小逡巡。
久負盛名年事又高,活動主辦方自然重視,指定了我和寧波某高校的任教授作陪。任教授作為女學者,文氣沛然、學養豐足,又與於先生頗多交集,作陪自然極好;至於我,估計因了人到中年,不至於太禮儀失當吧,關鍵是,在一耄耋老人邊上有個男勞力總是多一份安心。
不過和於先生一起「遊走」,心理上倒是無甚障礙,主要是一見如故,無有少長之別。「別把我當老太太!」在行止上,她也頗顯「忘年」之態,每當上車下車,我發揚尊老風格,趨前攙扶,她總是笑著把手臂一擺,不給我「尊老」機會,如是兩次,我恍然大悟:我面對的可是一位「美國老太」,美國人是沒有攙扶一說的,只有病人才堪如此。
一日下來,我們就如故交。她會高興地說遊走的感受,也會在讀者請求籤名時問「我這樣籤名好嗎?」出門時說「我穿這件衣服好嗎?」
兩天裡,我們走訪了天一閣、寧波二中、於先生家族舊居原址、鎮海中學、北侖區政府等好幾個地方。每到一處,她總是淡定中帶著點孩童的興奮,真誠中含著點老人的萌態。
在天一閣,她見迴廊和簷下,多有紅燈籠懸掛,就疑惑地問我:「這麼好的古建築,為什麼要掛上這些呢?是表示喜慶,還是什麼意思?審美趣味好特別哦。」
我說:「這算是流行風,古村古鎮,大都這樣,他們的本意也許是想在古意和灰淡裡加上點暖色吧。」
「難道這樣,不是對整個環境古雅味道的一種損害?要麼不掛,要掛呢,掛些像日本那樣有書法和繪畫的燈籠,白色或米黃色;造型也不要那麼統一和常見,反正要有點新意創意啊。我要跟管理的人去說說。」
我立馬接話:「找個機會我和管理者去說,轉達您的意思。」
「好好好。」她用力點頭。
作為一名作家,觀察和判斷,是很重要的一個特質和能力,儘管她已八十出頭,對身邊物事依舊充滿了關切。
有次返回賓館,甫進大堂,見幾位男子坐在沙發上吸菸,她像發現奇蹟一樣跟我說:「哎,這裡不準抽菸的呀。」我正想敷衍幾句,比如「是的,素質,沒辦法」,比如「好的,等下我跟服務生去說,您先上樓」之類,她卻容不得我遲疑,睜大著眼對那群吸菸男說:「哎呀,這裡不好抽菸的呀!汙染空氣呀。」
一聲喝止,令那群人愕然。她又鄭重地重複了一遍。
幸好這群人裡有一位我認識,於是我就打圓場地「呵斥」他們:「對,不環保,掐了!」。
見他們抓過一隻煙缸,掐了煙,於先生就「笑容可掬」起來,邊走邊對我說:「這幾個孩子還算乖的。」
於梨華無疑是個愛國主義者。她感慨這些年祖國面貌變化很快,也感慨她曾經就讀過的寧波二中環境比以前更整潔漂亮了。但她對我們陪同者說的「好話」保持質疑,也對陪同者說的「壞話」抱有興趣,當然,這「壞話」僅只著眼於習俗、禮儀、審美取向、環境生態之類。她說:我當然愛國,但是聽了太多好話,也看到很多令人思慮和不堪的現狀,只是想更客觀真切地看看自己的國家,看看自己的家鄉。
有時候她會偷偷地說:「這個領導講的話有點假,會是吹牛嗎?」「這個人,一定是把我當外國人了!」口吻像一個促狹的兒童。
而這樣的坦誠,愈加令人心生親近。至少於我而言是這樣。
這位八十三歲老人仍顯出生命的張力,讓你忽略她的年齡刻度,但是,衰老還是會難以抗拒地暴露出來,比如整理好行李,卻把贈予她的影集落在客房,「精神矍鑠」了一天,一回到休息處,疲勞就會來襲。不過,她爽直的個性、直捷的處事方式總會給她帶來更多的理解。比如經過多家媒體的多輪採訪,身體的疲憊會讓情緒變得糟糕,怕因此傷害到媒體記者,她就請我轉告記者們她的婉拒和未能接受採訪的歉意。
她說:「我已經習慣了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能不求人,最好自己做到。」她認為八十多歲的年紀並不是老的標誌,倚老賣老,那就真的老啦。所以,自助餐時她堅持自己端盤子,下車時她自己扶扶手而不要別人攙扶。她說她每天鍛鍊身體,希望自己保持更好的狀態,努力讓身體保護和帶動她的思維力量。
她說:身體好,才是看世界的資本。
她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望,因為世界總是有那麼多稀奇和新鮮,給她以精神的振奮。
也許,作為一個腹笥豐厚的長者,一個經歷時光打磨的修煉者,其心態更接近童真的純淨。她從不吝惜對他人的讚美,對景致的讚美,她也從不故作謙虛,但當有疑惑時,會很真誠地說:「哎,這個你輔導輔導我。」對一些文本裡和口語交流時的新詞,毫不諱言其不解,相問甚勤。
她對青蔥歲月裡的情愛記憶一點都不諱避,毫不遮掩地說起她的十七歲,開心而略帶自嘲地訴說那個年頭裡自己的執著和任性。她說她當年愛上的男同學是寧海人,其時,父母要全家遷居遠鄉,愛情來了,父母的話也不靈了,她堅持要留在寧波。聊起這些,就像講述所有少男少女的花季雨季戀愛季。當然,那個初戀者的名字,她並未透露。
在母校寧波二中的水岸欄杆邊上,攝像記者讓她「拗造型」,時作仰望、時作遙望、時作相望的樣子,她調侃自己是一個不合格的「老」演員。我跟她打趣:你就想想那個男同學吧,她頓時就笑得桃花一般燦爛。
作為留學生文學鼻祖,於先生最為人們熟知的作品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而她的早期代表作《夢回青河》,是一部半自傳體小說,講述了一個大家庭在動蕩年代裡的悲歡離合,背景就是她記憶中的故鄉——寧波鎮海。
星光黯然,斯人已去。寫下這些文字算作對於先生的一絲哀念。人間的西方路遠,但終有抵達時;天上的西方路遠,卻只能遙祝中。
夢回青河,又見棕櫚,在離去和道別之間……於先生,您留下的文字像黑色裡的磷光,她們是有生命的,而生命的光耀,無問西東。
來源:寧波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