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對禰衡「深愛其才」不是嘴上說說,而是多次要把他引薦到主流社會。他曾鄭重其事地向漢獻帝呈送《薦禰衡表》,毫無保留地讚美禰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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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於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如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
……
鈞天廣樂,必有奇麗之觀;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寶。若衡等輩,不可多得。《激楚》《陽阿》,至妙之容,掌技者之所貪;飛兔、騕褭,絕足奔放,良、樂之所急。臣等區區,敢不以聞!
陛下篤慎取士,必須效試,乞憐衡以褐衣召見。無可觀採,臣等受面欺之罪。(《全後漢文》卷八十三)
孔融寧肯冒著「面欺之罪」,也要把禰衡引薦給漢獻帝,可見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的「爾汝之交」(《世說新語·言語》劉孝標註引《文士傳》)有多麼深厚。不僅如此,孔融還多次給曹操寫信,強烈推薦禰衡。曹操是個愛才之人,聽了孔融的力薦急不可待地要見到禰衡。禰衡從來就對曹操沒有好感,根本就不想見,就藉口有病拒絕了。你不想見就算了,這禰衡拒絕曹操之後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逢人便數落痛罵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的奸惡行為。這下子可惹惱了曹操,恨不得立刻殺了他,可是礙於禰衡的才氣和名聲,又擔心殺他會引起輿論批評,於是就發生了一幕讓曹操意想不到,讓世人看了上千年的裸體大戲:
禰衡被魏武謫為鼓吏,正月半試鼓。衡揚桴為《漁陽摻撾》,淵淵有金石聲,四座為之改容。孔融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魏武慚而赦之。(《世說新語·言語》)
作為《言語》篇的故事,作者意在表現孔融的辭令之妙。胥靡指古代服刑者,此指殷相傅說。意謂禰衡與傅說具有同樣的才華和處境,但傅說被武丁慧眼相識,用為殷相;而禰衡卻沒有這樣的幸運。作者在這裡省略的正是禰衡裸袒擊鼓,羞辱曹操的故事細節:
……帝甚忿之,以其才名不殺,圖欲辱之,乃令錄為鼓吏。後至八月朝會,大閱試鼓節,作三重閣,列坐賓客。以帛絹製衣,作一岑牟,一單絞及小褌。鼓吏度者,皆當脫其故衣,著此新衣。次傳衡,衡擊鼓為《漁陽摻檛》,蹋地來前,躡趿腳足,容態不常,鼓聲甚悲,音節殊妙。坐客莫不忼慨,知必衡也。既度,不肯易衣。吏呵之曰:「 『鼓吏何獨不易服?」衡便止。當武帝前,先脫褌,次脫餘衣,裸身而立。徐徐乃著岑牟,次著單絞,後乃著褌。畢,復擊鼓摻槌而去,顏色無怍。武帝笑謂四坐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至今有《漁陽摻檛》,自衡造也。(《世說新語·言語》劉孝標註引《文士傳》)
從文獻記載來看,魏晉以前的裸袒行為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文明社會的華夏民族對仍然處於蒙昧野蠻時期沒有身體羞恥意識觀念的落後民族的認識。這主要指傳說中的裸國裸民。如有關禹入裸國的傳說。二是權貴階層驕奢淫逸生活的一個側面。如相傳商紂王窮奢極欲,「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赤身裸體,追逐其間(見《史記·殷本紀》)。又如漢靈帝還專門修建了供自己縱慾享樂的裸遊館。從商紂王到漢靈帝,從曹洪到洛陽令,他們喜歡裸袒行為又是少數貴族尋求感官刺激的醉生夢死之舉,是人性倒退甚至異化的表現。三是某些叛逆人士對抗禮教的一種方式。禰衡裸體擊鼓罵曹,正是屬於叛逆人士對抗封建政治禮教的典型代表。《世說新語》雖然沒有正面直接表現禰衡裸袒辱曹的細節,但從故事的傾向上不難看出作者的肯定態度。這一傾向的核心,就是將禰衡的裸袒行為與其桀傲不馴和疾惡如仇的人格精神融為一體。所以這種裸袒行為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指責詆毀,反而成為以忠斥奸,大快人心的一件好事。可見裸袒行為一旦成為政治鬥爭的一種工具時,政治的觀點好惡便成為評價裸袒事件本身是否可取的砝碼。正因為如此,禰衡裸袒罵曹的故事便成為千古佳話,成為忠義之士值得驕傲的榮耀。明代著名的禮教叛逆徐渭正是以禰衡自況,寫下了《狂鼓吏漁陽三弄》雜劇。劇中曹操和禰衡正是作者自己和權奸嚴嵩的化身。而以裸袒行為羞辱權奸這一觀念的形成,《世說新語》及劉注等有關材料起了重要的傳承作用。
可是故事到此還沒結束,禰衡還有進一步戲弄並挑釁並激怒曹操的舉動:
孔融退而數之曰:「正平大雅,固當爾邪?」因宣操區區之意。衡許往。融復見操,說衡狂疾,今求得自謝。操喜,敕門者有客便通,待之極晏。衡乃著布單衣、疏巾,手持三尺梲杖,坐大營門,以杖捶地大罵。吏曰:「外有狂生,坐於營門,言語悖逆,請收案罪。」操怒,謂融曰:「禰衡豎子,孤殺之猶雀鼠耳。顧此人素有虛名,遠近將謂孤不能容之,今送與劉表,視當何如。」於是遣人騎送之。臨發,眾人為之祖道,先供設於城南,乃更相戒曰:「禰衡勃虐無禮,今因其後到,鹹當以不起折之也。」及衡至,眾人莫肯興,衡坐而大號。眾問其故,衡曰:「坐者為冢,臥者為屍。屍冢之間,能不悲乎!」(《後漢書·禰衡傳》)
為了達到戲弄激怒曹操的目的,這次禰衡連他的「爾汝之交」好友孔融都一起埋在鼓裡給耍了。不僅如此,當曹操把禰衡送給劉表後,連那些打算以冷漠方式給他送行的人也結結實實被他開了一大涮,簡直無地自容了。
(本文節選自《禰衡:士人自我意識與獨立人格的先驅者》,載《文史知識》2020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