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賈汗在被軟禁於阿格拉堡的那段時日,最常想起的便是他的亡妻穆塔茲瑪哈。她的幽魂時常於午夜坐於床邊,俯下身子來親吻睡夢中的沙賈汗;沙賈汗醒來時腦中亡妻的身影稍縱即逝,像是她因不願被銘記而刻意躲藏。當沙賈汗將手放在昨夜她所在的位置,唯一被喚醒的記憶只有透過她透明皮膚的晦暗月光。也許沙賈汗記憶中的穆塔茲瑪哈已悄然被死人替換,因為他分明記得他珍愛的妻子生前就是這樣晶瑩剔透,像是從波斯帶來的沙子被印度的烈陽燒製成的玻璃。白天,沙賈汗低頭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古蘭經,以防止他的目光無意抬起,看見窗外的泰姬陵。這扇窗戶的特權是他乞求兒子奧朗則布得來的,但自從他搬進這間屋子就再也沒向穆塔茲瑪哈所葬的方向看上一眼。這不是因為害怕回憶起妻子,畢竟她的幽靈還時常給他帶來甜蜜;而是不願被這座建築的壯美提醒他如今身份的低微。他的兒子沒有禁止外出,至少準許他在紅堡內走動;但他卻選擇足不出戶,只為保存些水分,全因他口渴時奧朗則布曾讓他飲用墨水。奧朗則布曾把他另一個兒子的頭顱獻給他,如今卻不肯舍他一杯水。他倒不怕羞辱,只是明白了被奚落過後仍沒有水喝,他便不再開口。他在阿格拉堡第三年的一個晚上,夢中的穆塔茲瑪哈將他叫醒,與他站在窗前遙望自己的墓葬。在妻子的陪伴下,沙賈汗時隔多日再一次見到了泰姬陵。這座陵墓是他親自監工建成的,大理石從遠處馬克拉納的採石場被騾車運來,被石匠雕鑿後,藉由大象拉著的滑輪升到穹頂。建成之後,沙賈汗下令把所有工人的雙手砍掉,這樣一來世界上便再不會有比它更美麗的建築。沙賈汗仔細辨認著泰姬陵外牆上書寫的古蘭經的經文,這些文字在夜幕的掩護下進入阿格拉堡時已經模糊成了一片八角星。沙賈汗看到了過去坐在高臺上的自己,他揮揮手指就有兩萬人拼死工作,即使他們在印度的太陽之下,並且也沒有水喝。沙賈汗把身子探出窗戶,仿佛聽到了大象被鞭笞時發出的啼鳴。他的動作帶動了靜滯的空氣,穆塔茲瑪哈的幽靈被捲入了雍重的帘子,消失不見了。孤獨的沙賈汗這一夜深受震動,仿佛短暫地找回了青春。他終於不慎在僕人面前失言,談起了泰姬陵的美麗和妻子溫切的幽魂。這話被他的兒子聽去,斷定是泰姬陵的穹頂太高,以至於自己母親的亡靈抵達不了天堂,便命人又在穹頂之下修建了一層低些的天花板。在那之後,沙賈汗的夜晚又恢復了寧靜,再沒有鬼魂坐在他的床邊了。失去了死人的溫情,沙賈汗只好放任自己沉溺於對過去權勢的懷戀。他用眼睛把整座泰姬陵夷為平地,又在原址上照樣重建。他時而在阿格拉堡內,透過窗口觀看這一浩大的工程,時而在高臺上的遮陽傘下,用鼻腔最輕微的發聲呵斥監工。他坐在午夜的房間內,有時都能感到眼前陽光的照晃。幾夜之後,他不再滿足於僅扮演過去的自己,他開始插手有關建造泰姬陵的每件事。如果一匹騾子拉來一車石料需要半天,那他就會花半天去想像;石匠用水衝刷大理石讓其露出紋路,每一次舀水潑水也要他在腦海中模擬。久而久之,他不僅只是被軟禁的舊王和喪妻的皇帝,他還是每一個受盡折磨的苦工,每一個汗流浹背的官吏,每一匹無精打採的騾子,每一頭傷痕累累的大象。建造泰姬陵用了兩萬苦工花了二十二年,沙賈汗就要用二十二年在想像中重建它。沙賈汗曾經為了給穹頂的紅磚釘上鋼針而摔死,也因為偷喝了廣場前水池裡的水被割了舌頭;他同自己密謀過逃亡,也處死過忤逆的勞工;他詛咒過噼啪作響的鞭子,也在初見雛形的泰姬陵面前跪服。沙賈汗這才知道泰姬陵之美比自己理解的還要偉大得多。工程進行了幾年,沙賈汗突然發了一場高燒,昏迷時穆塔茲瑪哈難產而亡的場景不斷翻騰,讓沙賈汗痛苦萬分、頭痛欲裂。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早就時日無多了。他本想加快速度,趕在死前建完泰姬陵,才發現他自己也沒有陵墓。想到這一點時,他黯然落淚,因為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死後連體面的墳墓都沒有,甚至連早已過世的愛妻都無法好好埋葬。他這時看泰姬陵,腦中只有沒建完的樣子,全然沒有它已經建成的記憶。權衡之下,沙賈汗決定先給自己造陵,因為奧朗則布或許會接手自己母親陵墓的建造,卻絕不會讓父親稱心如意。沙賈汗在窗口眺望著,在河對岸選了一處和泰姬陵相對的位置,準備用黑色大理石給自己建造一座同樣的陵寢。他驅趕著騾象,抬著轎子,扇著扇子來到了河對岸。沙賈汗知道自己壽限將至,便勞作地更加賣力,但艱辛勞作又使沙賈汗的身體每況愈下,終於令他臥床不起,再看不到窗外自己的陵墓。沙賈汗的肉體已經太過虛弱,致使他的靈魂常常離體,也使他分不清歷史和現實。他的父親賈汗吉爾被葬在迪爾庫沙的花園中,如此皇后便可以時時慰藉他的亡魂。沙賈汗與他們在草坪上相遇,三人沉默地散步而後告別。他的祖父阿克巴大帝修建了阿格拉堡,還修建了壯偉的勝利門。沙賈汗自認竣工後的泰姬陵將被比這兩者加起來還有美輪美奐,他們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阿克巴的祖父,建立了這個王朝的巴布爾,用號角驚嚇敵人的大象,讓他們潰不成軍。沙賈汗遠遠掠過戰場的上空,因為靈魂距他的時代太遠,已經稀薄到近乎消散。每次,沙賈汗都被僕人搖醒,勉強從半死的狀態中醒來。沙賈汗在與祖先的對話中得知了自己確切的死期,這個日子如此接近,他在驚愕之餘也完全打消了修建陵墓的念頭,打算靜靜地等待死亡到來。在死期到來的那一日,他像個皇帝一樣在阿格拉堡的城牆上騎馬。雖然已經病入膏肓,形容枯槁,但在馬背上他仍顯得神採奕奕。他巡視著帝國,銳利的目光穿透了每一場戰役。他吹響了號角,雖然聲音悶澀,但卻沒有哀婉的轉音。他已經準備好迎接自己的死亡,哪怕屍身將由奧朗則布拋入河流,他也不怕遭人恥笑,因為他是莫臥兒帝國的皇帝,他的戰功和榮譽不在於他的屍骸,而早已流淌在了全印度的河川中。即將死在馬背上,他的目光卻奇異地被近處兩座平民的墳墓所吸引。因為這是安拉要傳遞給他的信息,他昏花的眼睛奇蹟般地看清了墳墓主人的身份,正是泰姬陵的建築師伊薩和他的妻子。沙賈汗處死了伊薩的妻子,好讓他能理解自己的喪妻之痛,如此才能建造出令沙賈汗滿意的泰姬陵。沙賈汗看到伊薩夫妻合葬在一處,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嚎啕大哭著從馬上滑落。他向著聖城的方向禮拜,並嗚咽著請求奧朗則布,待泰姬陵建成之時,請將他與穆塔茲瑪哈合葬。說完他便死在了城牆上。奧朗則布和僕人們只當沙賈汗意識不清,因為此時陽光正灑在泰姬陵正門的經文上,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