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個永遠確定的記號,
它藐視著風雨,它永不會飄落,
愛是北極星,漂泊的船都靠它導航。
它價值無窮,雖然它海拔之高能測量。
——莎士比亞
此岸·彼岸
從前,他喜歡一個人到海邊來,在黃昏,夕陽將落未落時……
地處東海之濱的廈門大學,瀕臨著一片藍色的海灣,四周幾處明礁,像一朵朵黑蘑菇,飄落在藍瑪瑙似的海面上……
他喜歡在退潮的時候,沿著校門外撒滿五色貝殼的沙灘,慢慢踱上礁盤,獨自靜靜地坐在那兒,凝望那一脈悠悠的斜暉晚照。
不是他喜歡孤獨——他的確是孤單的:已經年過半百,兩鬢含霜了,卻沒有愛人,沒有兒女;父母兄弟姐妹又天各一方……
他常常望著,望著近水,遠山,沙鷗點點……如煙的往事,便會潮水般緩緩、緩緩地漫上心田。
他是黃國雄,臺灣省臺中縣鹿港鎮人,1924年出生於福州一個醫生家庭。當時父親由臺灣總督府衛生局派往福州博愛醫院工作,是名重一方的良醫,因為常常被日本人請去看病,所以講得一口流利的日語。國雄是家中長子,父親凡是出診,總帶著他,以後又讓他去日本人開辦的小學讀書,自然而然地,他也講得一口好日語。
後來,抗戰勝利了,他們舉家遷往臺灣。
他在北二中(今臺北成功中學)畢了業,又在臺北經濟專門學校讀了三年書。1946年11月,他考上了教育廳的公費生,被錄取至廈門大學商學院會計系。
父母深知「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的道理,但畢竟從來不曾分離,遙遙兩岸一水隔,至少一年後才能相見,父親猶可忍耐,母親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難捨難分。
他呢,雖然長成個小夥子了,但誰不留戀依偎在父母膝下的安寧和幸福呢?何況,故鄉是那麼美麗迷人!與家人分別那一刻,他忽然深切地想起兒時的春天——花紅了,草綠了,一家人一起去放風箏,大大的花蝴蝶風箏在和煦的春風裡飄啊飄啊!他仰著臉兒對母親說:「飄到福州去吧,去找外婆!」妹妹卻嘟起小嘴喊起來:「不,飄到福州去,把外婆接過來!」
母親的老家在福州,聽了他們兄妹的話,她忍不住噙著淚花俯下身來,親親他,再親親妹妹。
是啊,船兒將帶走他甜蜜的童年,帶著他到那陌生的彼岸。望著母親的淚眼,他有些辛酸。但知識是誘人的,青春的追求是誘人的,那未知的彼岸也是誘人的,他邊上船,邊向母親招手:「媽媽,別難過!明年放寒假,我就回來看您!」母親仰起頭來,擦著淚:「雄兒,明年除夕,全家等你回家過年!」正是橙黃橘香的深秋,輪船駛出港口好遠了,國雄還望得見碼頭上,颯颯秋風裡,母親正依依地向他揮著手巾……
他來到了風光如畫的廈門大學。環境和知識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他起早貪黑,一頭撲進功課中去,忙中日月急,轉眼一年過去了。
寒假到了,外地學生人人收拾行裝,準備回家歡度春節。他原也打算回臺灣去——臨行時答應過母親的,要不回去,一家人會多麼難過!可是,他想,難得有個假期可以好好溫習功課,來日方長,明年再回吧!母親會理解兒子的向學之心的!他攤開信箋,給母親寫了封信:「媽媽:見信如見兒……」
一年級,二年級,寒暑交替。為了利用假期繼續深造,兩年間,他不曾回家一次!
他上大學三年級時,正好是1949年。到暑假的時候,臺灣來的學生幾乎都走光了。一些同鄉勸他:「國雄,走吧!明天就要開船。再不回去,就走不成了!」
他仍惦著學業,心想:乾脆畢業了再回去吧!果然不久以後,解放大軍南下,國民黨佔據了臺灣孤島,家裡的信息、匯款全斷了,他再也無法回家了!
經濟上青黃不接,讀書就困難了。怎麼辦呢?廈大外語系教美國史的外籍老師孟居仁,給廈門港的居民辦了個暑期掃盲班,介紹大學生們去那兒上課,搞半工半讀,他便參加了這個暑期掃盲班。
孟居仁看他英語不錯,又介紹他上鼓浪嶼美國牧師曼安理家裡,讓他用英語教曼安理漢語。國雄覺得這差事不僅可以謀生,還可以鍛鍊英語口語能力,也就答應下來。
終於讀完四年大學,畢業了!可是,有家歸不得。昔日臺北碼頭與家人一別,望穿秋水,再難相見。
啊,此岸望彼岸,盈盈一水間。
幾十年來,他總是盼著,盼著有一天,有一條由此及彼的橋。
他常常會記起克雷洛夫的名言:「現實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間隔著湍急的河流,行動是架在川上的橋梁。」他想:「用我的行動,來架這座橋吧!」
愛,是無私的
大學畢業後,他被留在廈門大學會計研究室當助教。
那時候,他正年輕,在廈門沒有家庭、沒有親人,無牽無掛,精力充沛,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他兢兢業業地當了五年會計系助教,被提升為講師,業務上正初露頭角。可是,廈大南洋研究所需要有人去翻譯資料,結果把他給調去了。他沒有二話,離開自己心愛的專業,一去就是兩年。
後來,廈大設立了東南亞經濟專業,學校又讓他改行,到那兒去教日語。他深深感到遺憾——會計專業搞了十年,丟了多可惜! 然而,他還是到東南亞經濟室去了,一心一意為學校培養日語師資。後來的廈大副校長王洛林、經濟系系主任袁鎮嶽、南洋研究所所長汪慕恆等同志,都是他教授的日語班的學生。
在東南亞經濟教研室幹了兩年半,外文系需要日語教師,學校再一次將他調往外文系。
當時,各系教師正評工資,經濟系的同志說:「你反正要走了,到外文系評吧!」外語系的同志說:「你剛來,下次評吧!」
30年間,由於幾經輾轉,他的職稱評不上——不管業務多麼拔尖,還是個老講師!工資提不了——和他同等條件的教師,早已提了好幾級,他還是原地踏步!
別人為他抱不平:「黃老師,你一會兒調這兒,一會兒調那兒,哪班車也搭不上,真虧!」他只是淡淡一笑:「只要國家需要,我都無條件服從!」
1964年,學校號召教師到閩西山區搞社教——那時候,閩西山區的生活十分貧困,到那裡搞社教是件苦差事。領導給了任務,他仍然是沒有二話,打起鋪蓋就上了路。住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土房裡,幹著力不從心的重體力活,有的人叫苦連天,他卻咬著牙、淌著汗,一步一個腳印地跋涉在閩西山區險峻的羊腸小道上。
多少年來,評職稱、提工資一次次落空,他從不計較;艱苦的工作、繁重的勞動,只要推給他,他總是默默地接受。
在那場人妖顛倒、指鹿為馬的空前浩劫裡,有人造謠他來自臺灣,是特務;有人誣陷他父親給日本人看過病,是漢奸;也有人攻擊他和美國人曼安裡、孟居仁曾有過來往,裡通外國……他一下子成了罪人!房間被抄了,吃飯專人送,上廁所有人跟,一步也不準出門,「造反派」串通了逼他的口供,黑帽子一頂頂壓下來,最後,他被關進了牛棚!
在那些烏雲壓頂的日子裡,他痛苦地反問自己:「難道我真有罪?」
回答是肯定的:「不!我無罪!我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黨、熱愛人民。20多年來,我忍受了背井離鄉、拋親別友的痛苦,克服了種種個人的艱難和欲望,兢兢業業地工作著。上萬個工作日裡,我沒有請過一次病假、事假,幾十個寒暑假,我總是忙於備課、輔導學生、培訓師資,不曾休息一天,不曾離開校園一步……我把我全部的青春和愛情,獻給了祖國的教育事業,我問心無愧!祖國呵,我相信,陽光總要驅散烏雲!我相信,您一定會為您忠誠的兒子作證!」
他抹去了一顆滾到腮邊的苦淚,悄悄地走出廈大囊螢樓的牛棚,來到海邊,那一派廣闊無際的蔚藍,使他的心陡然開朗。
隔離審查了七個月,終究也查不出什麼名堂,只好把他下放。他再次來到閩西上杭,來到他曾經朝夕相處的農民中間。純樸的農民,給了他親人的溫暖;艱辛的汗水,使他忘卻了心靈的憂傷;他努力「改造」自己,一次次被評上了「五好幹部」、「五好社員」!
1972年,廈大外文系準備建立日語專業,調了年輕的大學生小紀來當黨支部書記。小紀的日語還太嫩,需要有人來幫他。人們又想起了黃國雄,想起他那嫻熟的日語、優秀的教學法和全力以赴的工作作風。
就這樣,他從山區被調回了學校。
從此,小紀就搬進了他的房間裡。日日夜夜,他一面協助小紀籌備日語專業,一面把自己的外語知識傳授給他。
小紀經過他的悉心培養,已經能夠擔任日語專業高年級的課程,其學術論文《關於日語一方奧秘的探討》被日本交流基金會收入了論文集。如今,小紀是廈大外文系副主任兼日語教研室主任,早已搬出了黃老師的房間。然而,黃老師還是將房間的鑰匙交了一把給他,讓他隨時來家中翻閱日文圖書、資料。
十年來,他像無私的泥土,培育了一批批林木;他像謙遜的綠葉,成就了一朵朵鮮花:
1982年畢業的王平平,想報考研究生,從杭州寄來一封封請教信,他一次次不厭其煩地作答;
南洋研究所的福建師大畢業生鬱貝紅,日語音調不行,教學有困難,他花了大量心血教鬱音調,結果鬱貝紅考上了北京語言學院日語培訓班;
廈大分配到北京航空學院的李大清,要求回母校進修日語,他積極通過組織幫李聯繫,李大清回來後,他又讓他住在自己的寢室裡認真加以輔導,終於李考上了日語專業研究生,李的論文《和製漢字》也得到了日語界專家的讚賞;
他利用業餘時間,熱心指導青年教師搞科研,和他們一起編出了《日本語成語集》、譯出了《惡魔的盛宴》。
在「衣冠楚楚」的廈大校園,他顯得分外樸素,平時,總是穿一件白色夏威夷恤衫、一條灰藍色長褲。
在生活上,他不追求時髦。但在教學上,他卻努力標新立異、大膽革新。
他認為過去的日語教學法太煩瑣,通過艱苦的探索,他對教材進行了簡化、條理化,講究音調、音流,並自費編了一套新教材在他授課的班裡推廣,收到了良好的教學效果,也得到了日本語言專家的肯定。
他執教35載,在兩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裡住了30年。
那一年,有一位外地姑娘仰慕他的才華學識,敬佩他的人格風範,深深地愛上了他。然而,因為沒有房子,他一直不敢答應姑娘前來廈門作客的要求。兩年過去了,他已年近花甲,同事們打算騰出一間空房來幫他。沒想到,姑娘卻已琵琶別抱了!當他接到女方委婉訣別的信時,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裴多菲的一首詩:
穀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熱。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愛也成熟了,
很熱的是我的心,
但願你,親愛的,
就是收割的人!
他嘆了一口氣:「姑娘沒有錯!愛成熟了,我為什麼不去收割?」他有那麼一瞬的悲傷和悽涼,可是,一聽到學生來叩他的房門,他那不知疲倦的心,又覺得充實、圓滿!
每逢佳節,他也會深深地懷念故鄉,懷念親人:「白髮蒼蒼的母親,如今怎麼樣?同胞手足,是否天各一方?那水碧泉馨的陽明山,那波光瀲灩的日月潭,那瀑聲泉語的娃娃谷,那霧社的櫻花、蘭嶼的彩蝶,還有,那少年時代嬌小的女伴……這一切,諒必無恙?!」
但是,當他走進書房,看見那一架架舊籍新書,他的心便又沉進了事業的汪洋!
居裡夫人說:「人類也需要富有理想的人,對於這種人來說,無私地發展事業是如此的迷人,以至他們不可能去關心他們個人的物質力量。」
他便是居裡夫人筆下的那種富於理想的人!
對祖國、對人民、對事業他懷著一種執著而博大的愛情。這種愛情,使他摒棄了個人的恩怨得失、離合悲歡,使他的靈魂逐漸淨化、升華成為美的結晶!
他的一位學生曾問過他:「黃老師,你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卻一年365天忙到頭,究竟是為什麼呢?」他微笑著,眸子流漾著一片柔和的光輝:「你可知道?愛,是無私的!」
別了!自由女神
一封來自大西洋彼岸的電報:「母病危,速來相見一面!」
啊!真是晴天霹靂!兩年前,他的弟弟黃國彥從美國回祖國講學時,還一再向他提起:「母親思念您幾十年了,希望有生之年能和你相見!」
難道,病魔即將奪走他朝思暮想的母親?!
他匆匆向有關方面辦理申請出境手續。
不少人都私下議論著:「黃國雄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也難怪人家猜測——在大陸,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的大弟、大妹和小妹在臺北,二弟、三弟、姐姐在美國。他去了美國,就是想回來,兄弟姐妹捨得放他走嗎?
可他呢,在車旅倥傯的臨行之際,卻給系黨總支寫了平生第三份入黨申請書——第一份寫於1952年,「三反五反」之後;第二份寫於1976年,臺籍幹部在省委黨校學習的時候。他把入黨申請書鄭重其事地交到外文系黨總支書記手上。
「人家風傳我將一去不返,請您別聽信流言!我一向熱愛祖國、熱愛共產黨;我一定會回來!」
波音737載著他飛往舊金山。經過了漫長的12小時的空中航行,本該歇口氣、瀏覽一下這美國東部的良港名城再繼續前行,然而,他無心欣賞這如畫的美景,一心想著輾轉病榻、思子心切的母親!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轉瞬就與母親相會!
然而,距離是無情的現實,他不得不又熬過了漫漫10小時的航行,從舊金山飛到亞特蘭大,又從亞特蘭大飛抵北卡羅來納州的羅利市。
飛機即將著陸,他真是百感交集:「33年了,母親老病交加,那就不用說了,總算有幸即將相見;弟弟和姐姐,是不是已面目全非?」他揣想著與母親和同胞手足相見那又驚又喜的一幕,不知不覺地,眼淚如泉水一般湧出……
他快步走出機艙。可是,茫茫異國,全是陌生的面龐。
一位精幹文雅的中年婦女走到他身旁。
「您是黃國雄先生嗎?」
他忙點頭。
「我是黃國彥的太太。我一眼就看出您是國彥的哥哥!」
原來,他從未曾謀面的弟媳婦、美國國際商用機器IBM公司的顧問工程師黃鈴代親自驅車來接他!
他顧不得客套和寒暄,一把握住弟媳的手、急切地問道:「媽媽呢?媽媽的病怎麼樣?」
弟媳別轉了頭,進了小車,邊踩油門邊說:「大哥,上車吧,回家再說!」
他忐忑不安地下了車,跟著弟媳走進私家別墅。一進客廳,雪白的靈堂赫然入目——胰腺癌已奪去了慈母的生命!
他一下子愣住了:「啊,母親!難道命運如此不公?!我緊趕慢趕,萬裡迢迢而來,就是為見您一面!哪想到,來遲了一步,卻已是陰陽兩隔。33年的別離,33年的相思,33年的辛酸、委曲和悲歡,萬語千言、千言萬語,母親呵!這一切的一切,和誰訴說?!母親呵!您怎不能再等待幾天,卻忍心撒手歸去……」
他欲哭無淚,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眼前一片烏黑,一陣暈眩,便昏厥過去!
生離死別,幽明永隔,真叫他悲慟欲絕!姐姐和弟弟們告訴他,母親的靈柩已用飛機運往故鄉臺灣去了,他又是一場悽傷的嗚咽——難道,連慈母遺容,也無緣瞻謁?!
他住在弟弟家裡,家中的一切都是電氣化。清晨,弟媳燒好牛奶,烘好麵包,親親熱熱地端到他面前,出門有汽車代步,弟弟們親自帶著他去逛大街、看市容。
他冷靜地欣賞著這裡的異國風情:
聳入雲霄的摩天大樓,豪華的超級市場,令人目迷心醉的摩登女郎,霓虹燈下五光十色的酒吧、夜總會、俱樂部、大餐廳,還有高速公路上流星閃電般的各式汽車匯合的彩色河流,那是一個聲、光、色交集的充滿刺激的社會!他想,和中國相比,這裡的確有著明顯富足的物質文明。
他的家人呢,二弟黃國士在北卡羅納州搞技術工作,三弟黃國彥也在那兒當教授,姐姐黃國英在尤巴市當高級美容師,侄兒、侄女、甥兒、甥女全都大學畢業了。家景是優越的,不愁吃不愁穿!
然而,他心裡卻覺得空蕩蕩的,在這遙遠的他鄉,生活固然是優裕的,但他每日無所事事,閒得發慌。他想起在廈大的時候,每一分鐘對於他都非常珍貴!他做完了許多工作,還有許多工作等待他去做。他想起了他正在編寫的教材,想起了他的研究生們,也想起了愛迪生的那句「人生太短暫了,事情是這樣多,能不兼程而進嗎」,心裡真是焦灼不安。
他失眠了。
在晚餐飯桌上,他幾次欲言又止。他知道說出來會遭到家人的反對,但他終於忍不住了:「國彥,鈴代,我要回去了!」
「回哪兒去呀?」弟弟、弟媳同時睜大了眼睛。
「回祖國!」他堅定地、不容置辯地回答。
弟弟和弟媳著實不理解——這兒生活多舒適!哥哥60歲的人了,已是桑榆晚景,國內無一親人,回去幹嗎呢?
弟弟勸他:「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實在閒不住,你原來學的是會計專業,這兒的會計師挺吃得開,我給你找個工作吧!」
他搖了搖頭。
弟弟又說:「要不,你再學習一點美國法律,自己開辦一個會計事務所,那就可以賺更多的錢!」
他仍然沉默。
弟弟、弟媳苦苦相求:「大哥,你獨自一人在國內,沒親沒故的,有個頭痛腦熱,誰來關照?我們兄弟姐妹都在一起,有個照應,多好!」
他開口了:「我的研究生沒人帶,我的教材也還沒編完!」
弟弟火了:「你拼命幹了幾十年,黨員也不是,教授也不是,家沒有,連個單身宿舍也沒有,你圖什麼?你別以為沒有你,地球就不會轉動!你走了,自有人頂你的位置!」
他搖了搖頭:「我的信仰在祖國,我的事業在祖國。一個人沒有事業和信仰,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弟弟畢竟生在臺灣,長在美國,他不容易理解哥哥對祖國那種執著的痴情和愛戀,他只是希望年紀老大的哥哥留下來,共享天倫。
兄弟倆各執己見,第一次在餐桌上不歡而散。
夜裡,他躺在舒適的席夢思上,遙望著窗外北美寒夜清冷的星空,他想起那不愉快的晚餐。他理解弟弟、弟媳挽留他的好意,但弟弟卻難以理解他的心胸和志向。
是呵,留在美國,可以安享天年,也可以掙一筆大錢。然而,那畢竟不是他所嚮往的啊!
「我唯一目的,是為人類謀些福利。我不希望發財,只要能夠為人類做些有益的事,那便是我唯一的酬報了。」英國化學家戴維的這句話,才是他的心願!泰戈爾說:「鳥翼上系了黃金,這鳥便不能再在空中翱翔了!」難道,他要為自己套上黃金的枷鎖,埋葬自己心愛的事業嗎?!
他記起了矗立在紐約港的美國象徵——「自由女神」塑像。塑像的底座,有著名女詩人艾瑪·拉扎魯斯的題詩,詩中有這麼幾句:
把那些無家可歸、飽受風波的人們,
都送給我吧!
我站在金門口,高舉火炬,
向他們歡迎!
他想:「難道我是無家可歸的可憐的棄兒,必須依附在這『自由女神』的膝下?!啊!不,我的身後,有偉大的中華——我親愛的祖國!在自己的國土上,我有我的事業、我的理想、我的寄託、我的喜怒哀樂!慈母般的祖國需要我!學校需要我!學生需要我!在這繁華的『自由女神』的國度,我只是匆匆的過客,我必須早早回去——回到我那日夜懷念的故國!」
第二天,臺灣的弟弟妹妹們也打來了長達七分鐘的長途電話。
又是一次催人淚下的哀哀苦勸。小妹妹說:「哥哥,你既然不願留在美國,那麼,你回臺灣來吧!這兒是我們的故鄉,這兒有父母的陵墓,這兒有你熟悉的山川和青少年時代的朋友,這裡也有安逸的家和優越的生活!」
他聽著聽著,百味交集的淚,一串串滴落。「是啊!那裡有父母親的墓園,我應該去祭掃;那裡的手足親朋,我渴望能團聚;還有那雙溪的楊柳、芝山的靈泉、桃花渡的柔櫓、阿里山的雲海……33年了,我多想去重訪!而且,聽著小妹親切的聲音,令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只在北投飄放的蝴蝶風箏,回想起那一片充滿天倫樂趣的童真。」
「然而,現在還不是回臺灣的時候。祖國的『四化』大業正需要我,我要用我的汗水和智慧來為那一座民族統一的金橋壘石添磚。」他強咽下那一滴滴思鄉思親的辛酸淚,婉轉地謝絕了臺灣骨肉同胞的深情呼喚!
美國的弟弟依然不同意讓他回國,他竟絕食抗議。最後,他致函廈門大學黨委,學校黨委為他的愛國之心、報國之情深深感動,破例給他寄來了返回祖國的飛機票!
於是,他迫不及待地啟程了。
為了節約路費,在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的隆冬,他連續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車,橫穿整個美洲大陸,由美國東海岸的羅利市來到美國西海岸的尤巴市。
在尤巴市工作的姐姐,想再一次挽留弟弟。然而,他卻是如此堅定,如此歸心似箭,簡直一天也不肯停留!一到尤巴市,就立即讓外甥用汽車把他載往舊金山機場。
「啊,別了!繁華的、陌生的、並不屬於我的美國!啊,別了!山川秀麗、旅居著我的骨肉同胞的美國!啊,別了!屹立著『自由女神』的大西洋之濱的美國!」
銀鷹高高飛起,飛向太平洋,飛向東海,飛向祖國!
波音機緩緩地駛近上海虹橋機場,他的心頭忽然湧過一陣溫馨的感情。「啊,祖國——母親,我終於歸來!您忠貞不渝的兒子,終於回來了!」
當他跨進上海市區時,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千家萬戶,親人團圓,長街裡弄,爆竹聲聲,他急不可耐地購買了上海直達廈門的火車票。
在充滿歡歌笑語、喜氣洋洋的新春佳節裡,他踏進了廈門。「啊,美麗的廈門島,我回來和你團聚!啊,我的學生們,我回來和你們團聚!」
他一走進廈大校門,一群群研究生、一群群年輕教師立即把他團團圍住!
「早盼著你回來了,黃老師!」
他聽了,有一種甜甜的滋味,從舌尖流到心裡。這位遠渡重洋回歸祖國的臺胞赤子,這位優秀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竟抑制不住自己,像孩子似的哭了!
美麗的金秋
他歷盡了春的風雨,夏的炎熱,如今,在人生的秋天,他也迎來了金色的豐收。
他已經是一名待批副教授了,終於離開了那簡陋的集體宿舍,搬進了明光雪亮的新居。
在幽雅別致的小客廳裡,在典籍如林的書房裡,觸目所及的仍然是他的論文手稿、學生的作業和來自五湖四海求教的信件。
他用自己的愛國情操,向黨遞交了一份最完美的入黨志願書——1982年12月,他,祖國優秀的兒子,終於跨進了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的黨的大門,成了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35年的汗水,凝成了紅綢彩緩和金光閃閃的獎章——連續兩年,他被評為廈門市職工勞動模範,受到了市委的嘉獎並晉升了工資!
35年的忠誠,化作了飛丹流豔的光榮證——1983年,他北上京華,參加了中華全國臺灣同胞聯誼會召開的「臺灣同胞為祖國做貢獻」交流大會。1984年,他光榮地出席了中共廈門市第六次代表大會。
35年的積累,孕育了一篇篇才學橫溢的學術論文——《淺談日語的音調》、《日本「常用漢字表」的日漢讀音法對比》、《日語單詞的音調》、《日語語流的音調》等等。
牆裡開花牆外香。《廈大學報》、《廈門日報》、《福建日報》、《羊城晚報》、《光明日報》紛紛報導他,報導他教學的業績、創新改革的成果;報導他數十年如一日地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教育事業的高尚品格。
他已頗負盛名了,然而,他仍在不斷奮進。近年來,他不僅親自帶過研究生,編完了《新編日語教材》第四冊,還準備把國內出版的日語工具書,根據中國人學習日語的需要,揚長避短地進行加工改造。
他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忍辱負重、勞而無怨,數十年如一日地鍾情於祖國,把自己最純真的愛情,全部獻給了國家、獻給了人民、獻給了他為之奮鬥不息的教育事業!
而祖國,也把最美麗的金秋,贈送給她赤誠的兒子!
他仍然喜歡到海濱去,在黃昏,夕陽將落未落時。
他孤單一身,卻並不寂寞,一屆又一屆的學生,與他同在;永恆的事業,與他同在。
他一無所有,他的一切,全獻給了祖國。因此,他和祖國一樣富有!
「我的慷慨像海一樣浩渺,我的愛情也像海一樣深沉;我給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因為這兩者都是沒有窮盡的。」
莎士比亞的名言,正是他的心聲。
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與廈門大學同在,與祖國的青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