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當代作家、詩人,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名譽委員,曾任《星星詩刊》主編、《詩刊》雜誌社主編。出版個人文學專著51部,作品自1980年以來先後被收入了國內外500餘種選集以及大學、中學課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意、德、日、韓、羅馬尼亞、波蘭、馬其頓文字。代表詩作《乾媽》、詩集《二重奏》等。
李木馬/書
葉延濱是詩壇上一個響亮的名字。他40年前以反映知青生活的代表作《乾媽》登上詩壇,作品兩次獲中國新詩獎,很多詩文被譯介到多個國家和地區,是詩歌界公認的「常青樹」。他先後主政中國新詩南北兩大刊物《星星》《詩刊》達26年,後來又擔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被詩友稱為中國詩壇的「大管家」。
詩人應該以怎樣的心態生活、學習與創作?詩人如何回應現實生活的呼喚,創作出無愧於時代的精品力作?帶著這些討教課題,應《中國青年作家報》之約,筆者對葉延濱進行了專訪。
枕邊書悄然催生著他的文學之夢
葉延濱1948年出生在一個革命家庭,父母都是老革命,從小受到父母的影響,養成了愛看書的習慣和積極樂觀、不屈不撓的性格。他作為上世紀「老三屆」插隊的知識青年,於1969年來到延安插隊。
到了延安,他住進生產隊飼養員老漢慄樹昌家僅有的一孔沒有窗戶的窯洞。他喊老兩口乾大乾媽,老兩口直接叫他乾兒。那時他身上長滿了蝨子,也學會了所有農活,唯一保持的學生習慣是睡覺前要在煤油燈前看一會兒書。他枕邊的《魯迅全集第二卷》和《戰爭與和平》殘本,是他最珍貴的財產,也悄然催生著他的文學之夢。
艱苦而動蕩不定的生活中,他始終保持讀書和書寫的習慣。1973年在秦嶺深處一家部隊工廠時,他開始向剛復刊的《解放軍文藝》和《陝西文藝》(原《延河》)投稿。1974年初,他得到《陝西文藝》邀請,到省城西安參加陝西詩歌創作座談會。在那裡他認識了《陝西文藝》主編王丕祥老師。王丕祥熱情地向大家介紹他:這娃有生活,就不太知道寫作規矩,讓他來參加會,向大家學習,我們還要請他到編輯部來幫助工作……這是我們的延安娃,我看是個好娃!
也是在這裡,他結識了路遙、陳忠實、賈平凹、曹谷溪等作家朋友。特別是他當上了見習編輯,可以憑主編的批條,到圖書資料室借閱封存的資料書。這段時間,葉延濱讀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出版的所有能讀到的詩集。葉延濱動情地說,每次走進這個圖書資料室,自己就想,這就是「我的大學,我的文學聖地」。就是從那個時候,他開始了寫作的嘗試。
1977年恢復高考,葉延濱正在四川省西昌地委宣傳部新聞報導組工作。埋在心底的大學夢悄然萌芽,他想報名參加高考,但組織上因為捨不得放走骨幹而不願意開綠燈。次年,他在上班的路上被路邊樹幹砸傷,醫生給他開了一個月的病假,於是他才得到了帶傷複習功課的機會,以全地區文科狀元的成績被北京廣播學院錄取,並以30歲「大齡青年」的身份進入大學。
後來,他常常感謝那棵幸好沒有砸到他頭部的樹幹,笑稱自己是被一棵「幸運樹」給「砸」進了大學。
從「青春詩會」走上詩壇
《詩刊》「青春詩會」被譽為詩壇的「黃埔軍校」,而1980年的第一屆「青春詩會」更是改革開放之初詩壇上的重要事件。當時還是在校大學生的葉延濱,有幸作為17位青年詩人之一參加了這次詩會。
在半個月的時間裡,他結識顧城、梅紹靜、江河、舒婷等十幾位優秀的青年詩人。葉延濱說,參加「青春詩會」最重要的收穫是聽到了當時中國最高級的文學課:艾青、臧克家、田間、賀敬之、張志民、李瑛為17位年輕人講授詩歌創作;黃永玉、馮牧、顧驤等為與會者報告當下的創作動態;袁可嘉、高莽向大家介紹世界詩壇,蔡其矯透徹分析講解了一批著名的外國詩歌……
整整半個月的時間,名家與新人、文學界的領導與青年寫作者,坐在一起,平等交流也不乏交鋒。此時文壇的名流大家,多是剛平反重新回到久別的文壇,與會的青年詩作者同樣來自生活的底層,大家都有共同的願望,也對改革開放充滿了熱望與信心。也就是在這次「青春詩會」上,邵燕祥老師從他的幾份備選詩作中選出《乾媽》。這組詩寫的就是那位飼養員房東的媳婦,就是葉延濱那瘦小的、豁了牙的乾媽,就是那急性子、熱心腸的乾媽,就是那扭著小腳在風雪中走了30裡、只為給他買盞能照亮書本的煤油燈的乾媽……後來,這組詩和詩友的作品一起發表在1980年第10期《詩刊》上。正是憑著這組詩,初出茅廬的葉延濱,在參加「青春詩會」第二年就獲中國作家協會優秀詩歌獎,不久又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這個時候的他還沒有出過一本書。
在這次「青春詩會」上,葉延濱還提出了自己的「三點一面論」理論:在我們今天的時代和社會中找到自己的座標點,在紛繁複雜的感情世界裡找到與人民的相通點,在源遠流長的藝術長河中找到自己的探索點。「三點決定一個平面,我的詩就放在這個平面上。」正是這個「三點一面論」,清晰地指明了他日後的詩歌創作方向。
好的新詩,其體內都流淌著傳統詩歌的血脈
回望葉延濱的詩歌創作之路,其實就是共和國改革開放以來波瀾壯闊的「詩意記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的大量詩作表現的是陝北農村的生活場景以及自己在過去年代中的生活體驗,同時他又以城市變革為背景,創作了大量的都市抒情詩,在藝術手法上傾向於現實主義。隨後,他大量吸收歐美詩歌中的表現方法,運用詩劇、電影蒙太奇以及荒誕變形等藝術手法,表現自己或一代人的心路歷程。再之後,他在詩歌創作上轉向寫一些更具個體生命體驗和東方民族心理及追求的短詩,以智行寫作化繁為簡、返璞歸真的藝術方向走向真水無香的境界。
葉延濱曾以樹的困惑來描繪自己不可擺脫的窘迫:根扎進了傳統的土壤,越扎越深,而枝葉卻以叛逆的姿態向天空伸展,展示一個飛翔的夢境。「我不是一個時髦的現代派詩人,說實話我對那種追風趕潮的藝術流派所襯託的這塊土地的古老渾厚感到驚訝。」
「好的新詩,真正中國氣派的詩歌,其體內都流淌著傳統詩歌的血脈。就像爺孫和父子,不可能沒有血緣關係。當代新詩創作出了不少大家,他們非但不排斥古體詩,而且都從古體詩詞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談到「新舊融合」,葉延濱總能以淺顯的話語道出真知灼見。
作家石英曾言,葉延濱寫的新詩,但他是在據有豐厚傳統文學尤其是古典詩詞與中國民間文學元素的基礎上,較完備地實現了與現代中外新詩的相諧對接。趣在言外,味在筆外,詩在詩外,留給讀者廣闊的想像空間,回味空間。詩評家呂進說:「葉延濱的詩從來不糟蹋漢語,明快、樸素,但又含蓄,他的詩給我的印象是遵從『隱』的民族詩歌美學的詩,他給讀者的始終是『更鹹的鹽』。」
是的,如說生活是大海,詩歌與哲理是鹽,那麼他一直想給讀者「更鹹的鹽」。
我在他的詩集《年輪詩章》中,看到了處於時代大潮中的詩人對社會人生的詩性記錄,同時又看到了一個當代詩人大愛之心、智性雅趣、悲憫情懷。詩人自選了30年來各個時期的作品,按年代順序編輯,一是給讀者展示值得賞讀的詩作,二是為研究者勾劃出詩人創作的脈絡,三是用詩人的創作成果為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一幅詩意的「年輪」。
倡導對詩歌的敬畏之心,讓青年一代受到更好的詩歌教育
筆者有著在《詩刊》8年的「學徒」經歷,見證和領略了葉延濱的不凡之處。他能在幾個小時內審看完我們幾個人審校兩天的稿樣,而且每一處不妥的句子和不當的標點勾畫得清清楚楚;他能在緊張、繁忙的公務之餘迅速轉換思維視角,打開筆記本就能接上寫作思路,或詩或文,出手便有,結構巧妙,佳句連連。
多年來,除了寫詩、編詩,他還撰寫了大量可品可讀的隨筆、雜文、散文、評論,甚至還有小說、歌詞、廣告詞等,著名的「司機一滴酒,親人兩行淚」就是他信手拈來的佳句。
從那些精彩篇什的字裡行間,我們可以看見一顆自由而深刻的心靈,可以看見他睿敏的悟性、深厚而廣博的社會生活積澱和學者化的知識累積。正如詩人、小說家、編劇鄒靜之先生所言,詩是藝術的母體,一個深諳詩藝的人不可能不把詩意的思維與觸角向其他藝術領域延伸與輻射。葉延濱的創作實踐正是如此。
品讀他的散文隨筆,便是欣賞另一種形式的詩。有人說,葉延濱的詩透著雜文家的風骨,雜文也常有詩的意象、詩的氣質。對此,他坦言:「詩與雜文是我的兩手,讓我感動的,美好的,常常筆下成了詩;讓我憤慨的,醜陋的,不吐不快的,常常成為筆下的雜文。美中有瑕,詩中也就有諷有諧。吐出心中塊壘,人生一大快事,文章自然也神採飛揚。雜文沒有風骨不可立身,雜文沒有情致也難成美文。」
作為當代著名詩人,且長期擔任詩歌編輯和主編,幾十年間,他以多重身份深度參與了當代詩歌的發展潮流,除了自身的創作,作為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創作委員會主任,他把廓清詩歌發展脈絡,為詩人們提供清晰的詩壇圖景與發展走向作為自己的責任和使命。
葉延濱說,在快餐文化充斥的當下,很多人擔憂中國詩歌正在邊緣化,但是「詩歌是一種文學藝術,關乎人的內心世界,關乎個人價值,承認詩歌的獨特性在於每個人有自己的獨特情感方式、個人價值。中國從有文化以來就有詩歌,詩歌從來沒有成為全民大眾消費的文化快餐,詩歌的生命力在於,它雖然不是處於今天消費文化的中心,但它是延續人類精神的鏈條,詩歌消亡了,我們的精神情感也就面臨中斷的危險。」他坦言,文化與經濟發展的關係要進行調整,要倡導對詩歌的尊重,倡導對詩歌的敬畏之心,讓青年一代受到更好的詩歌教育。
談到當下很多詩人和愛好者為全力打贏防疫阻擊戰加油助力的詩作,葉延濱認為,關注社會事件,感同身受地關注他人安危冷暖,是詩人的天職。歷史上很多重要事件,詩人每每成為最早的「發言人」,因為詩人往往更敏感,感情更為熾烈。很多詩歌作者共同面對一個重大事件,觀點和角度不同,藝術作品的成色和品位不等,只要是出於真誠與善意,不必苛刻地衡量與評價。重要的是,面對這樣一次突發疫情,作家詩人應當在關注的同時,更多地為戰勝災難與困難鼓與呼,當然也需要更深地思考與省察。
詩人無法拒絕悲喜,但詩人可以在悲喜中變得深刻、睿智與通達。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詩人米沃什曾在《米沃什詞典》的後記中寫道:「我們最應該做的,是深入到每一個人的生活和命運的核心……」如果說每一個人生活和命運的軌跡是一片浪花,那麼他一定是身處在時代寬闊而洶湧的河流之中。
詩人葉延濱,給了我們這樣積極而肯定的回答與印證。
作者簡介:
李木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七屆行業委員會委員、志願服務工作部副秘書長,中國詩歌學會理事,中國鐵路作家協會原秘書長,中國鐵路書法家協會秘書長。在《詩刊》《人民文學》《中國書法》等報刊發表詩文作品千餘篇,出版詩文集《鏗鏘青藏》《碎銀集》《掌心的工地》等15部。作品入圍全國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獲郭沫若詩歌獎和第七、八屆全國鐵路文學獎一等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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