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在今天,我們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2020-11-18 澎湃新聞

十三邀許倬雲那期,給很多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其中,許倬雲談及,「現在知識分子,是網絡知識分子,是檢索機器,不是思考者。」這是針對今日知識分子整體現狀與困境的痛徹之語。

當我們說「知識分子」時,首先會問何謂知識分子,如果換個說法,以「讀書人」相稱,比較親切。有純粹的讀書人,也有在自己專業之外,面向公共的言說,或者說因為「人間情懷」不得不說。

現代知識分子的概念,給人更偏重面向公共場域言說。在這裡,可能不少人馬上聯想到「公共知識分子」,被簡稱「公知」。如今似乎不好聽,像是罵人的話。這其中自有知識分子自身的問題,也有環境變化使然。當「公知」變成潑水損人的代名詞時,誰都可以嘲吐,一提罵「公知」,佔領了制高點,自個兒底氣十足真理在握,無知無識一下變得有知有識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再有誰自稱公共知識分子,顯得悲壯了。

在學界,現在改稱「知識人」,形成默契與共識。簡單說,分子一個個,淹沒在群體中,還是做分母吧,為了作為人的尊嚴。「古拉格群島」描述知識人經歷的慘痛,而中國知識人經歷的悲劇,遠沒有被觸及、呈現。

在古代,讀書人實現自己的抱負(也是謀生之道),寄君盼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即使歸隱或嚮往做隱士,嘴上說閒快活,心底還是失落憤懣,恨無登天梯。現代知識分子,專業分化,可以專業為生。

許倬雲感慨知識人的沒落,又何嘗不是寄望於知識人?今天,當呼籲重建知識人對道統的擔當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至少,還可以往裡走,安頓自己,做個踏實的讀書人吧。今日微信選自許倬雲的《九堂中國文化課》。

劃重點

1.學歷史的人其實很悲苦,永遠說些人家不愛聽的話,幾千年下來一直到今天亦復如此。

2.幾千年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基本上是在四個維度裡努力著。

3.有很多讀書人為官,成了「勞臣」,一輩子辛辛苦苦,只為完成任務。

4.中國的管理系統,有兩件事是西方的文官系統、公司結構到今天都還沒做到,——晉用人才的客觀性,執行階段中不斷考核。

5.五四人物和共產黨當政以前的左派馬列人物,基本上都是要把西方的一套系統全盤端進來。這兩批人物都是「intelligentsia」,不是「intellectuals」。

6.知識已成為商品,也已成為權力的來源,掌握知識的人操縱市場。新的婆羅門階級正在出現。

古代的知識分子:從「巫」到「士」

什麼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指的就是中國常說的「讀書人」,這種人不在具體的工具層面想問題,而是在原則與理論層面上想問題。

在新石器時代, 就有這種人現了。他們的原型(archetype)是巫和覡,「巫」是男巫,「覡」是女巫,簡單說,都是通靈者。這些人除了打獵、捕魚、採集果實、種植莊稼外,也許由於有特別的稟賦與志願,他們會在觀察之中鉤玄提要,想到吃飽以外的事情,甚至自己也認為是通靈者。在人類文明初起階段,世界各地區幾乎都可以發現這種人的存在。

巫和覡這些人慢慢轉移分化,成為第一階段的知識分子。像中國的「祝、宗、卜、史」,即是掌管祭祀、佔卜、記錄之人。祝、宗、卜、史,從巫、覡這個專業階層分化而來,他們可能是世俗性的,也可能是屬靈的。商代卜辭中的國王顧問—「貞人」,就有卜史的性質,一方面替國王解釋佔卜得來的答案,另一方面會對自然現象提出理論。商代的貞人們,既解釋人事,也解釋自然。他們用佔卜的結果,集合許多應驗或不應驗的經驗,因而提升了智慧。《易經》裡的卦辭,部分可能是源自卜辭,兼有歷史現象,如 :「帝乙歸妹」,是說帝 乙把他的妹妹嫁掉了;「小狐汔濟,濡其尾」,是說小狐狸過河,尾巴溼了。這是歷史事實,也是自然現象。

我在《西周史》一書中,討論過周代「史」這個職務的各種各樣分工,包括:記錄員、歷史的編撰者、規勸政府,顯示周代單單從保管文字記錄的「史」,已分化成更多的細項。這些從事「史」職務的人,從歷史往事與人事現象中,歸納出許多原則。這些原則,不是為了專業實際的工具性,而是為了提升智慧的水平。他們從歷史中找到一些道理,找出哪些政治現象會引發哪些後果。「史」這些人在《左傳》中有史墨、史朝等,他們從知識中勾勒出許多智慧,做的已經遠遠超過專業技術性工作。這些提升知識到智慧的人物,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批知識分子。

我並不是說古代史官都是這樣,能夠做到這部分的也不過就是少數幾個人。換言之,史官也罷,佔卜之人也罷,都會從實際現象中鉤玄提要,把問題提升到一般的通則,作為大家思考的提示。聰明的人,常是在災害沒有出現以前就提出警告;笨的人,當災害來臨時還不相信警告者所說的話。學歷史的人其實很悲苦,永遠說些人家不愛聽的話,幾千年下來一直到今天亦復如此。

以上是中國的情形。世界上其他地區有沒有類似的情況?事實上,重要的文明系統中都有類似情況。猶太教中 有幾類人有專業的意義, 如 《聖經》中稱之為「法利賽人」 (Pharisees)、「利未人」(Levite)者,前者是律法師,後者是禮節師。這兩個字的中文翻譯,不應加「人」,加了「人」 變成族群了。另外還有些人被稱為「先知」(prophet)。伊斯蘭教系統中的烏拉瑪(Ulama),可稱為「教士」、「教師」,權力很大,管理人生、指導政治、訂出禮俗與法律。還有, 印度教中的婆羅門(Brahmana,指印度的祭師),以及基督教、天主教系統中的天主教神父、基督教牧師、東正教僧侶等亦然。表面上,這些人的性質,都跟剛剛談到的知識分子類似,但他們和政權的關係、和社會其他人的關係,在其各自的文明系統中都不太一樣。也就是說,各個不同文明系統中的這些知識分子,有著類似的身份與角色,但他們在社會與政治相對關係的實際光譜上,卻有著不同的位置,不能一概而論。今天的演講,因限定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不細談其他的文明。

接下來的春秋時代,禮壞樂崩,封建制度倒下,很多知識分子從「王官」被釋放出來。當時,亡了一國,就有一批公務人員被釋放出來;一個貴族的領地被佔領,這個貴族的家屬被滅掉,但貴族手下一大批祝、宗、卜、史會被釋放出來。孔子(前 552—前 479)是其中之一,他本身雖沒擔任過祝、宗、卜、史這類職務,但他從許多掌握知識的人那裡學到許多學問,成為當時著名的大學問家。孔子的弟子、同事,有很多是直接、間接從專業工作中被釋放出來的人。這些人已不具備公務人員身份,不再由官方供養,為了重新獲得長久扮演的角色,他們游離待僱,進而向世人提示所知所聞,警世告人。從春秋開始一直到秦漢,這些游離的知識分子,我們稱他們為「士」。

電影《孔子》

知識分子的四種類型

北宋的張載(1020—1077),與王安石(1021—1086)同時代,他曾說過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話可以說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期許,同時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應有的四個方向或維度。我在這裡稍做扭曲,將張載所說的這四個方向,轉化成知識分子的四種類型。中國的知識分子,大致離不開這四種類型,而且這四種類型之間可以互通:有的人兼顧兩個類型,甚至更多;有的人只在一種類型中做得很好,卻顧不到其他方面;絕大多數的人屬於某種類型,但未必符合他對自己的期許,更不要說別人對他的期許。

第一類是「為天地立心」,也就是解釋自然現象和宇宙意義,包括生命的意義、古往今來的意義等。張載說 :天地本來無「心」,要人給它立個「心」。廣大空間為「宇」,無 時無往為「宙」,人去解釋宇宙,這屬於理念的維度。所以, 這一類型的知識分子是理念上的哲學家。

「為生民立命」,屬於實踐的維度。我把它扭曲解釋成為一般人尋求他們生命的存在。這一類型的知識分子,是把理念付諸實踐的執行者,也許是官員,也許是社會領袖。

「為往聖繼絕學」,也屬於實踐的維度。他們想辦法擴大並傳承所學,總盼望後來的人能學得比自己更好。每一個教書的人,都希望自己學生學得比自己更好,就屬於這一類型。

「為萬世開太平」,屬於理念的維度。我扭曲解釋說,這類型知識分子能提出一個理想境界——理想的社會、理想的生活或理想的人生態度,盼大家往那個方向走,並且用這些理想來針砭、批判、矯正眼前所見不合理的地方。假如沒有長遠的理想目標,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很好,也許就糊糊塗塗過了一輩子。當有一個理想境界懸在那裡時, 我們才知道距離理想境界還有多遠。這個類型的知識分子,可以是革命者,想把現有的秩序推翻,朝理想方向走去;也可以是改革者,認為現在不符合理想,訂個方向一步步改好它。這些人無論做得好壞,其主要動力是把人類推向更好的境界去。而「更好」兩個字,可以是吃得更飽或活得更快樂,當然有各種不同的定義。

《十三邀》

秦漢以後,政府的文官系統基本上是以讀書人為最主要的來源。偶爾有些徵服王朝,會以馬上英雄作為幹部,但最常見的仍是以讀書人擔任文官。這些文官可列入「為生民立命」的類型中。至於董仲舒(前179—前104),可列為「為天地立心」型,其天人感應系統是把當時所知的各種知識,歸納成博大複雜、幾乎無所不包的解釋哲學。這一系統的解釋哲學,可批判之處很多,但董仲舒的努力在當時是史無前例的。之前,也有《呂氏春秋》、《淮南子》做過類似的解釋工作,但規模之龐大,涵蓋面之廣泛,都沒有超過董仲舒。當時《禮記》的「大同篇」,提出一個理想的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一境界,到今天還是做不到。幾千來年,許多人打著「天下為公」的旗號,做著「天下為私」的事情。《禮 運·大同》這一章,就是我剛剛在第四個類型中談到的理想境界。除了《禮運·大同》,也有如「桃花源」等其他的理想世界。不論從大社會或從小社區,我們都曾經有個理想的境界懸在那裡。

努力尋求、實現上面所提的四個維度,是知識分子自我期許的常態。有人努力於哲學的思考;有人在文官系統工作,作為「良吏」;有人在教學方面努力,作為「良師」;也有人想建設大同世界、桃花源。幾千年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基本上是在這幾個維度裡努力著。

電影《不問西東》

變局下知識分子努力的目標

凡是時勢比較好的時候,例如開國之初,有些知識分子會努力於全盤性討論,會投入解釋新秩序,如董仲舒一類人物即是有理想志業的第一類知識分子。另一方面,凡是碰到困難或挑戰時,第四類知識分子出現抗議的最多,如東漢及晚明。東漢的讀書人把儒家懸為理想,針砭政治的敗壞、權力結構的腐敗、皇權無限的膨脹、宦官挾皇權的作威作福,於是他們形成抗議運動,成千成萬的學者投入其中,卻都被禁錮——即歷史上的兩次「黨錮之禍」。明朝的東林黨也一樣,一般讀書人陶醉在科舉制度下,只想過自己的生活,卻有另一批人懸著儒家的理想,針砭當世,起來抗議政治敗壞,百死不辭。

當其他文化系統進入中國時,中國的知識分子也會提出一些新想法做回應。漢末到南朝,佛教進入中國,挑戰了中國原有的文化系統,讀書人發現中國習慣的王朝制度有說不通的地方,董仲舒那套也有許多問題,不能自圓其說。於是, 大家不斷進行討論:靈魂是滅還是不滅?精神是存在還是不存在?一個出家人既然已經出家了,是不是要向俗世君王敬禮?俗世君王可不可以統治不屬於其統治範圍的出家人?這種情形,就是當一個已經固定了的大系統,碰到外面的挑戰時,許多讀書人會投入其中,參加辯論,去做這一非做不可的事情。

又如,唐朝初年,貞觀、武則天時代一直到開元,政治清明,對外接觸也非常多,老百姓過得不錯。正如杜甫(712—770)的詠嘆,說人民富足,遠遊不必帶糧食,也沒有安全問題。但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霓裳羽衣也就必須停下了,從此唐朝一落千丈。等到唐朝稍微安定下來,韓愈(768— 824)就開始討論人生還有沒有更重要的事,政治之外究竟有沒有更高的境界?這一波討論,一直延續到南宋。唐宋的學者,建構了一個偉大的思想體系,即後來中國的理學。南宋朱熹(1130—1200)和明代王陽明(1472—1528),又把韓愈的系統加以重組,其中王陽明將中國思想體系重組成為一個精密的唯心論。從董仲舒到王陽明,可看出許多中國的知識分子在理念的維度中的不斷努力。

在文官系統中做事,有沒有好的人?歷史上確實是有不少人寧可丟官,也要為老百姓做事。有很多讀書人為官,成了「勞臣」,一輩子辛辛苦苦,只為完成任務。遠的不說, 就以我家遷到無錫去的祖先為例:他做了一輩子苦官,哪裡有水災、旱災,就被派到哪裡去。他以七十二歲高齡,在三伏天的淮河流域,踩在水裡督導修堤,回到岸上還要放糧賑救災民。他從二十五歲到七十二歲,辛辛苦苦一直工作到死前一個月。他官位不算大,但一輩子做了他該做的事,死後不過得到「國之勞臣」四個字。歷史上冒死諫諍的諫官也很多。勞臣、苦官、諫官,都是文官系統中「為生民立命」的人。

至於教書的,那就更多了,很多三家村學究教出了無數的好學者,許多平凡的私塾老師教出第一等視野的人物。曾國藩的老師沒什麼名氣,就屬這一類人物。

因此,我說前述的這四個方向或維度,是中國讀書人努力的目標。

為時代提出新解釋

在王陽明提出新的思想方向後,有人又提出翻覆前面大系統的思想方向。如李贄(1527—1602),提出高度的個人主義,基本上與儒家的群體結構主義相悖反。又如王艮 (1483—1541),提出理想社區,是社區共產社會,也與古來 中國人想到的大同世界並不完全吻合。再如黃宗羲(1610—1695),在《明夷待訪錄》中提出來的想法,根本就是改革制度, 皇帝不必管事情,同時也設想了一個以讀書人為主體的民間議會(學校),由議會決定政務,所有的諸侯與地方官員要聽議會的話。這裡提出的三個人,都出現於明朝末年。

到了清代後期,中國面臨更為龐大的西方挑戰。之前,中國曾經碰過許多挑戰,有來自北方的武力挑戰,有來自西方、南方和中亞的啟示性宗教或印度宗教的思想挑戰。此外,也不斷有不同的經濟體系引進來的物品與物產,造成經濟上的挑戰,像明朝晚期對外的貿易,就使明朝經濟形態產生了巨大改變。但這些挑戰,都不如中國在19世紀以後所面臨的大挑戰。一直到今天,我們還沒有完全度過這個大挑戰。

面對這個大挑戰,我們可以看一下知識分子的幾個態度:第一,康有為(1858—1927)的託古改制,並不是要回到古代,而是對現實激烈的回應。他的《大同書》世界,其實有相當 的革命性。第二,張之洞(1837—1909)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要調和裡外。第三,孫中山(1866—1925)的 「三民主義」,其政治理論綜合了中西特色。我自己從未上過 「三民主義」課,當我進大學時,當局曾經下令大學不必讀「三民主義」。長久以來,我們把三民主義當成官學,有點看不起它。現在回頭想想,其實「三民主義」有些頗不錯的觀念,基本上比康有為與張之洞的觀念要好,尤其是有考試、監察兩權的「五權制衡」。中國的文官制度,以管理系統論, 相當了不起。中國的管理系統,有兩件事是西方的文官系統、公司結構到今天都還沒做到,那就是:一、晉用人才的客觀性,二、執行階段中不斷考核。我在讀歷史之餘,有時替管理學院講講課,並將講演的記錄出了幾本管理學的小書,書中我特別提到中國的文官制度有相當特別之處,孫中山就能覺察這一點。

電影《十月圍城》

全盤西化的勝利

上面談到的知識分子,或是為時代提出新的解釋,或是提出未來的理想世界,但等到五四以後,反而是以提倡全盤西化的這批知識分子得勝。五四人物和共產黨當政以前的左派馬列人物,基本上都是要把西方的一套系統全盤端進來。實際上,這兩批人物都是「intelligentsia」,不是「intellectuals」。所謂」intellectuals「,是指那些在本社會、本系統之內,或做解釋工作,或懸掛理想,或做良師、良吏的知識分子;而 intelligentsia 只是知識分子中的某一些人,他們夾在原有文化與外來文化之間,有些人意圖將另一個文化整盤端進來, 從那個花盆移植到這個花盆,從那一土壤移植到這一土壤。Intelligentsia 原本指當年東歐學習法國的人士,例如波蘭曾有一些人要全盤學習法國;彼得大帝(1672—1725)以後,有一大批 intelligentsia 出現,一如俄國小說《羅亭》(Rudin) 中所描述。這些 intelligentsia 用心真誠,希望轉眼就改革成功,但他們通常面臨的情況是外來事務與本地土壤不適合, 端進來的東西不是削足適履,就是必須改變土壤,而不是改植物。改植物,是橘移淮為枳;改土壤,就是徹底把土壤改過來。

日本明治以後,也有一些維新人士帶著像煙囪一樣高的帽子,學跳舞,沒有女伴時就兩個男人聽著西洋音樂跳舞。日本漢字本來的詞彙,也硬要找個西方詞彙代替它。日本的「飯」,有兩種字,一是本來的漢字,一是「rice」。這都是 intelligentsia 搬運的現象,但整體來說,日本是家裡的部分不改,外面的才改,例如日本人在外面是小職員主義,以下午五點鐘為界,必須喝兩杯酒才能跨過這界線,轉成在家裡的日本大男人主義。

如何轉變成新的知識分子

如何從 intelligentsia 轉變成新的 intellectuals ?這是我們今天面對的嚴峻課題。

從全盤接受西方文化到今天,中國知識分子的四個維度,基本上都有了相當大的缺失。嚴格說來,我和在座的每一位,或多或少都是 intelligentsia 一百年下來,我們還處於移植階段,沒有真正主動地標懸一個理想境界,整理出一套涵蓋中西與人類的大系統。我們沒有想想搬進來的法律與自己的社會之間是否脫鉤。最近大家在報紙上、電視上看到種種官司,就會發現一般人的常識判斷與法律條文之間, 以及當為與不當為之間,常常不符合。

有幾位我非常欽佩的老師,不欣賞中國戲曲(例如京劇、 崑曲),也不願讀中國小說。比如,胡適之(1891—1962)先生熱心改造,卻沒有認真地推敲中國文化資源何在。他似乎並不了解中國小說,也把小說定義得太窄了。雖然我對胡先生以及師輩們心存感激,但為學術良心,還是必須把問題指出來。

我們這一代,對西方文化資源有沒有更深入的理解?似乎也沒有。很多與我同輩的學者,包括我在內,對西方文化資源都沒有足夠的認識,也沒有認真去思考過。太多西方文化的擁護者與批判者,其實都不十分理解西方文明的來龍去脈;太多介紹西方學派和理論的人,其實沒有理解這些不同學派間的淵源與分合轉變。以教書而言,我們都在介紹一鱗半爪,並沒有追蹤到基督教、希臘、羅馬,更不用說埃及、 兩河與日耳曼傳統。我們也沒仔細推敲「後現代」何以是「後現代」,它有多少來源?有沒有想到「解構」到底解的是什麼樣的「構」?「解構」的動機在哪裡?如果對中國與西方文化資源這兩個課題,我們沒有真正認真的思考與整理,那表示我們還沒有轉化成為新的知識分子。

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更大的難題是,我們面臨的今日世界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以美國的學術界和同時代的歐洲學術界相比,美國學術界缺少知識分子。美國的知識分子是在作家、記者與文化人之中,不在堂堂學府之內。學府裡只見專業教師、專業研究者, 他們只問小課題,不問大問題,也很少有人批判、針砭當代, 更未標懸一個未來該有的境界。他們只看見保守與自由的對抗,卻不再提問「自由」該如何重新界定。

一個醫生在他專業的領域裡,可以不自覺地做個好人與好醫生,卻沒有自覺地去追問什麼是「專業倫理」,去追問醫藥資源的分配合理與否,是不是偏向有錢人。在美國,目前開始有些人在做這事情,醫學院裡逐漸有「medical ethics」 這門課。我的侄女嫁給一個醫生,他現在不行醫,改讀人類學了。同樣的,在臺灣有沒有人問醫藥倫理這方面的問題?很少人。除醫藥專業這一行外,還有其他太多太多的專業,但它們的專業倫理在哪裡?經濟學家的設想,是為了全民的均富,還是只為讓富人更富?法律專家的思考,是為了保護全民的財產,還是只為保護富人的財產?今天一個個科學實驗室,已成為一個個小的創收基地,人們只從創收著想。在臺灣,我們有沒有把「專業倫理」納入「國科會」的評審條件內?「國科會」的問卷會問你「有沒有專利權」,這對學人文的人而言,是啼笑皆非之事,因為問這個問題就是鼓勵創收。

全球正經歷巨大轉變,知識已成為商品。像藥學就是重要的商品,因為原料太便宜,賣的價格卻又太貴。我每天晚上滴一滴的眼藥水,這麼小瓶,價格二十五塊美金,裡面百分之九十八是水,百分之二是藥。二十五塊美金的價格如何來的?裡面有二十四塊九毛九被實驗室賺走。

知識已成為商品,也已成為權力的來源,掌握知識的人操縱市場。新的婆羅門階級正在出現。印度文明中,婆羅門以他們的知識佔有一切特權,他們是貴種,其他人則是賤種。婆羅門最後是和拿刀拿劍的武士(剎帝利,Kshatriya)合作, 即知識與權力的結合。在今天,我們的「國王」是那些財富多的人,人人都向財富低頭。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中國知識分子的角色和擔當是什麼?

對現代化振聾發聵的反思:何謂「現代化」?

本書為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在母校臺灣大學歷史系「中國文化專題討論」九堂課和在臺大的兩次公開演講的結集。在書中,許倬雲先生以較為宏觀的「中國文化」為主軸,打破儒釋道三家壁壘,貫通中西,對於中國古代的文學、歷史、宗教和哲學等面向都進行了深入淺出的專題討論。

史學大家的歷史與文化課

原標題:《許倬云:在今天,我們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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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譯/ 觀察者網譯者 武漢科技大學 吳萬偉 校對/ 岑少宇】 國家總是需要這些重要人物給我們指導,但他們還與我們同在嗎?如果在,他們是誰? 在英國脫歐和川普總統選舉之後,能提出極具影響力觀點的專家和評論家,試圖找出令許多人大感意外的民粹主義狂熱的原因。在眾多的評論文章和書籍(比如《專家之死》)中,人們的共識似乎是:書呆子們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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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播劇《清平樂》中的宋仁宗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在其所著《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複雜共同體》中對宋代的講述:「有宋一代,實是中國歷史的轉折點:兩漢的堅實基礎,隋唐的宏大規模,轉變為中國文化的穩定結構。從此以後,中國兩度面對外族的完全徵服,還能重新站起來。
  • 許倬雲:王力宏舅公、王小波恩師、李敖敵手,該如何評價他一生?
    許倬雲,這位明星王力宏的親舅公,王小波的授業恩師,李敖的臺大師長,論其社會關係易,評價其思想真是難以下筆。現存華人史家,時論一般以潮州饒選堂、潛山餘英時、無錫許倬云為領袖特異。香港、美國、南京,守望中西,鼎足而三。許氏聲望不及首二人遠甚,惟我不愜公論,不私鄉曲,不避譏諷,對許氏尤為激賞。
  • 左拉:知識分子宣言
    1、愚昧從來沒有給人帶來幸福;幸福的根源在於知識。  2、沒有一天不寫一行。  3、失信就是失敗。  4、只有知識——才能構成巨大的財富的源泉,既使土地獲得豐收,又使文化繁榮昌盛。愚昧從來沒有給人們帶來幸福;幸福的根源在於知識;知識會使精神和物質的磽薄的原野變成肥沃的土地,每年它的產品將以十倍的增長率,給我們帶來財富。
  • 王力宏89歲舅爺許倬雲與夫人:相濡以沫50年背後的秘密
    然而,今天我想說的不是王力宏,而是這個家族裡邊,介紹最長,頭銜最多的,王力宏的舅公:許倬雲先生。最近一期的《十三邀》裡,許知遠終於圓了6年的採訪夢,在美國匹茨堡許倬雲的家裡,與這位「本」家的許先生有了一次近距離的接觸。